在这个时间里,卡特琳继续赶路,穿过小街,向左转,沿着德·洛梅街走到尽头,通过田间羊肠小道,又来到了通向皮斯勒的道路。
沿着这条路过去到处引起卡特琳痛苦的回忆。
首先,在这座小桥边,伊西多尔向她诀别,而她就昏晕在那个地方,一直到皮都找到她时,已经浑身冰凉。
随后,在农庄近处,这是藏伊西多尔信的空心柳树。更走近些,看到了这扇小窗,伊西多尔就是从这个窗口进入她家,那天夜里,也是在这里年轻人被比约的枪瞄准,幸亏农场主的枪没有命中目标。
最后,来到了农庄的大门前,这条布尔桑公路卡特琳是经常走过的,她也非常熟悉伊西多尔就是从这条公路过来的。多少次啊,一到夜里,手臂靠在窗台上,两眼死死地望着公路,眼巴巴地等着他。他总是很准时的,非常守信用,每当看到她的情人的影子,她就感到心口一阵轻松,张开双臂去迎接他。今天,他已经死了。但是,至少她的双臂紧紧搂在胸前的是他的孩子。
那么所有这些人对她的不体面、耻辱怎么讲呢?
一个这么漂亮的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决不是什么不体面或者耻辱!
所以她毫无惧意,快步走进了农庄。
一条大狗在她经过时狂吠起来。接着,突然认出了是它的年轻的女主人,向她奔过来直到拴着它的链条绷紧为止,它后脚着地竖起身子,前脚朝上,嘴里发出快乐的轻吠声。
在狗的吠声下,门口出现了一个男人,他是来看看发生点什么事。
“卡特琳小姐!”他嚷了起来。
“克鲁伊老爹!”这一下该卡特琳说了。
“啊!欢迎您,亲爱的小姐!”老看守人说,“这个家非常需要您,来吧!”
“我母亲怎么样了?”卡特琳问。
“唉!不好也不坏,或者不如说要坏一些。她在慢慢地死去,可怜的女人!”
“她在哪里?”
“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就她一个人?”
“不,不,不……啊!我不会允许有这种事的。天哪!请原谅我,卡特琳小姐,大家不晓得您在哪里,我在这个家庭里当一点家。您住在我那间可怜的小屋那段时间,使我觉得我们是一家人,我非常喜欢你们,您和这个可怜的小伊西多尔先生!”
“您知道……”卡特琳擦着眼泪说。
“对,对,像乔治先生一样,为了王后而失去了生命……好吧,小姐!您说怎么办!他给您留下这个漂亮的孩子,对吗?应该为那个做父亲的悲泣,但是,要为这个做儿子的微笑。”
“谢谢,克备伊老爹,”卡特琳一面把手伸向老看守人,一面说,“但是,我的妈妈……”
“她就在那边自己的房间里,我已经告诉过您了。她和那个曾经在您生病期间照料过您的克莱蒙夫人在一起。”
“那么……”卡特琳犹豫地问道,“可怜的妈妈,她神志还清醒吗?”
“有时是这样,”克餐伊老爹说,“就是在提到您的名字……啊!这,这可是灵验的办法,一直到前天晚上都很有效。从那时起她好像失去了知觉,即使再提您的名字也没有用。”
“让我们进去吧,进去吧,克鲁伊老爹!”卡特琳说。
“进去吧,小姐,”老看守人打开了比约大妈的房门说。卡特琳朝房间里望去,只见她的母亲躺在挂着绿色哔叽床挂的床上,在一台我们今天的农庄里还可以看得到的三嘴灯照耀下,内克莱蒙夫人看护着,这一点克鲁伊老爹已经讲过了。
这位夫人坐在一张大扶手椅里,在这种护理人员特有的昏昏欲睡的状态下打盹,而且正处于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梦游意境之中。
可怜的比约大妈还是老样子,不过她的脸色呈现象牙般苍白。
有人说她正在沉睡中。
“妈妈!妈妈!”卡特琳大声喊着向床前扑过去。
病人睁开了眼睛,头转向卡特琳,眼睛里闪过丫道清限的目光;她的嘴唇喃喃地发出令人难解的声音,甚至还说不上不连贯的程度.她的手抬了抬,似乎想通过手的触觉来弥补视听感官的熄灭。但是,这个努力失败了,动作停了下来,眼睛也闭上了,放在正跪在母亲床前的卡特琳头上的手臂好像一段没有活力的肢体显得很沉重。这时病人又重新进入原来由于女儿的声音在她身上引起电样打击使她暂时脱离的那种静止状态。
父亲和母亲的两种麻木状态好像两道闪电从地平线两端发出,迸发出两种相反感觉。
比约老爹摆脱昏迷状态为了推开他的女儿,让她离得远远的。
比约大妈摆脱麻木状态为了把女儿紧紧地拉在身边。
卡特琳的到来在农庄中引起了波动。
大家等待的是比约而不是他的女儿。
卡特琳讲述了比约遭受的意外,也讲到了在巴黎的丈夫和在皮斯勒的妻子一样都接近死亡线。
只不过很明显的是,两个垂死的人走路的方向不一样,比约是由死到生,他的妻子是由生到死。
卡特琳回到了女儿时代住过的房间里。这间小房间引起了她的回忆,使她洒下了许多眼泪。在这间房间里,她做过许多孩提时代的美梦,经历过年轻姑娘的热恋,如今带着寡妇的破碎心灵回到这里。
另外,从这个时候起,卡特琳在这个杂乱无章的家庭里重新行使起全部权力。这个权力她的父亲曾经从她母亲那里拿过来短暂地交给她。
克鲁伊老爹在接受酬谢以后,就回到他自称为克鲁伊石室的洞穴去了。
第二天,雷纳尔医生来到农庄。
他每隔两天来一趟,与其说出于希望不如说是出于良心。他非常情楚没有什么好做的了。这个生命正像一盏灯燃烧着一点点剩余下来的油,任何人已经没有力量可以挽救过来。
他见到年轻姑娘的到来感到非常高兴。
他跟她谈到了不敢跟比约争辩的那个大问题,就是临终圣事。
大家都知道,、比约是一个狂热的伏尔泰派。
这不是说雷纳尔医生是虔诚的典范。不,完全相反,他接近当时的新思想,科学思想。
然而,如果这个时代还只不过对宗教有所怀疑,那科学已经予以否定。
但是,雷纳尔医生根据当时所处的情况,认为通知家属是一种义务。
虔诚的家属利用这个通知去寻找教士。
不信宗教的家属作好安排,如果教士到来,就给他吃闭门羹。
卡特琳是个虔诚的教徒。
她不知道比约和福蒂埃院长之间发生的分歧,或者不如说,她不认为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她托克莱蒙夫人到福蒂埃院长家去,请他来给自己的母亲作临终圣事―皮斯勒是一个很小的村庄,以致没有自己的教堂和本堂神甫,而是隶属于维莱一科特雷―甚至皮斯勒死了人也是埋葬在维莱一科特雷的坟地里。
一个小时后,临终圣体的铃在农庄的门前当当地响起来了。
卡特琳跪着迎接神圣的临终圣事。
但是,福蒂埃院长刚进入病人的卧室,一见请他来作临终圣事的人已经不能讲话,不能见物,没有声息,他就声称只能给能够忏悔的人赦罪。虽经请求,他还是拿着临终圣体用的铃走了。
福蒂埃院长是一个悲观而极端学派的教士:他曾经参加过西班牙的圣多明戈修会和墨西哥的瓦尔韦德修会。
我们已经讲过,皮斯勒属于他的堂区,而且在附近地区并无教士敢侵犯他的权利,除了他,再也找不到人来帮忙。卡特琳有一颗虔诚而温柔的心,但同时又很有理智:她相信上帝比神甫对可怜的垂死的人要宽容得多,福蒂埃院长拒绝作临终圣事并不使她忧虑。
随后,她继续对母亲履行做女儿的责任,对儿子履行做母亲的贵任,把自己分为两半,一半分给这个正在跨进生活之门的年轻灵魂,一半分给将要走完生活之路的疲惫灵魂。
整整八天八夜,她只有在到孩子的摇篮前去时才离开她母亲的病床。
到了第八天夜里至第九天天明之间,年轻姑娘在床头照料着垂死的人―她正像一条沉船逐渐在海面上下沉,缓慢地一点点沉没直至海底,这时比约夫人的房门被人打开了,皮都出现在门口。
他从巴黎来,按照他的习惯,在早上就从那里出发
卡特琳看到他时,不禁浑身一阵颤抖。
她有一会儿认为她的父亲死了。
但是,从皮都的面部表情看,虽然不能说是那么快乐,但决不是带来噩耗的神色。
的确比约的病情越来越好。四五天来,医生已经为他的未来作了担保,而且在皮都动身的那天早上,病人想必已从大石医院转到医生家去了。
从比约脱离危险期起,皮都就宣称他已经决定返回皮斯勒.他已经不再担心比约,而是担心卡特琳。
到目前为止,大家还一点都没有告诉比约有关他妻子的病况,皮都已经预先考虑到了告诉他这件事的时机。
当时比约身体是那么虚弱,但他确信比约会去维莱一科特雷。如果他在农庄里见到了卡特琳,那会发生些什么事……
吉尔贝没有对皮都透露半点儿有关卡特琳进入病房和在病床前片刻停留对受伤人产生的影响。
很显然,这个印象正像一个恶梦醒来时,还是深深地留在记忆里一样,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随着病人恢复理智,他用目光向四周扫视,从不安逐渐转成仇恨。
他可能准备随时看到这个不祥的景象重现。
此外,他一句话也没有提到过这件事,一次也没有提到过卡特琳这个名字。但是吉尔贝医生是一个深刻的观察者,一切都能猜到,一切都能察知。
总之,比约的病情一有好转,吉尔贝就派皮都到农庄去。他是让皮都去叫卡特琳离开那里。为了能达到这个预期效果,皮都应该有两三天时间。医生不想在两三天之前就冒险把皮都带来的坏消息告诉这个正在康复的病人。
皮都抱着因为比约的性格而产生的极为不安的心情把他担心的事告诉了卡特琳。但是,卡特琳声称,哪怕她的父亲把她打死在垂死病人的床前,她也不会在母亲去世之前离开。皮都深深地为她的这一决定而悲叹,但他找不到话来反对。他因此就待在那里,准备好必要时在父女之间作调停。又过了两天两夜,在这段时间里,比约大妈的生命似乎正在随着一口口呼吸而逐渐消逝。
已经十天过去了,病人没有进食,维持她生命的只不过靠不时地向她嘴里喂一汤匙糖水。
一个人竟能靠这样的养分来维持生命简直无法令人相信―这个可怜的女人确实靠着这么少的东西活了下来!在第十天夜里到第十一天天亮前,病人的呼吸几乎完全停止时,她好像苏醒过来了,手臂动了几下,嘴唇在微微启合,两眼睁得大大的,但目光发呆。`
“妈妈!妈妈!”卡特琳大声唤着.
而且她急匆匆奔出门外去找她的孩子。
有人说过,卡特琳对她母亲的灵魂有着一股吸力,在她双手抱着小伊西多尔进来时,这个垂死的人动了一下,想把身体转向门这一边。
两眼总是呆呆地瞪视着。
在她的女儿回进房间后,她双眼里发出一道闪光,嘴里喊了一声,直挺挺伸出双臂。
卡特琳和她的孩子跪倒在母亲的床前。
当时,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比约大妈从枕头上抬起头,把双手慢慢地伸到卡特琳和小伊西多尔的头上。随后,作了像克雷苏斯的小儿子一样的挣扎。
“孩子们,”她说,“我祝福你们!”
接着她又倒在枕头上,双臂无力,嘴里也没声音了。她死了。
她的两眼睁得大大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好像生前还没有看够她的女儿,到了坟墓里还想看着她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