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九七年七月十六日,就在我们前面讲到的那个事件发生几天以后,坐落在盖内戈街上布列塔尼旅店的四层楼上一间小小客厅里,两个新人物在一张桌子上写字。在此之前,我们一直不急于向读者介绍,以便让大家看到他们的真正面目。
这间小客厅的一道门通向简陋的餐室,应当承认在餐室里凡是备有家具的旅馆必备的陈设是一应俱全的,而另一道门通向卧室,里面放着两张式样相同的床。
两个作者的性别不同,而且值得给每个人以一个特别评语。男人看起来约摸六十来岁,可能还不到一点,他的身材高大、瘦削,外表显得既严峻又富于热情,他的脸部表情很呆板,显示他是一位冷静而严肃的思想家,思想上的僵化和率直远远超过富有想象力的幻想。
女人虽然实际年龄已经超过三十六岁,看来却只有三十一二岁。从她的某种血统,比较健壮的肤色,不难看出她出身于平民百姓。她的一双眼睛由于吸取了灰、绿、蓝三种不同色调,很难说是什么颜色,显得十分妩媚,眼神既温柔又坚定,她的嘴大了一些,但有着鲜艳的嘴唇和洁白的牙齿,下巴突出,还加翘鼻子,双手很美,很有力量,身材高大、丰满,胸部突出,令人赞叹,还有像锡拉库萨的维纳斯那样的臀部。
男人名叫让-玛丽·罗兰·德·拉普拉蒂埃勒,一七三二年生于里昂附近的维尔弗朗什。
女人名叫马农-让娜·弗利蓬,一七五四年生于巴黎。
他们两人于一七八〇年结婚,已经有十一年了。
我们说这个女人是平民出身,她的姓名可以加以证实。马农-让娜·弗利蓬,无论教名,还是姓氏都表明了她的出身。她是雕刻匠的女儿,在和比她大二十二岁的罗兰结婚之前一直从事雕刻,那时她已超过二十五岁,才从雕刻匠转业为抄写工、笔译者、编辑。像《泥炭矿工的工艺》、《羊毛制造商的工艺》、《手工制造业字典》这些书的艰苦而令人讨厌的工作使这个气质很好的女人虚度了青春年华,她不是爱情上空虚,只是由于内心的纯洁,而在情欲方面犯了个错误,其他方面还是很完美的。
从她对自己丈夫的感情来说,女儿般的尊敬超过了妻子的爱情。这种爱是超越肉欲关系的一种纯洁的崇拜。因为老人的胃受不了某种饭菜,她甚至抛开白天的工作,把它俩放到晚上再干,以便亲自为他做好饭菜。
一七八九年,罗兰夫人在外省过着这种卑微和艰苦的生活。当时,她的丈夫住在德·拉普拉蒂埃勒的葡萄园里.他就是以这个地名为姓的。有萄园坐落在里昂附近前维尔弗朗什,他们就在那里感受到巴士底狱的炮声的震动。
这一炮声启发了这个高贵的女人内心对法兰西的伟大、热爱和圣洁感,法兰西不再是一个王国,而是一个邦国;它不再仅仅是百姓的存身之处,而是百姓的祖国。一七九〇年建立联盟,大家记得里昂成立联盟要早于巴黎。让娜·弗利蓬每天从位于钟楼堤岸上的娘家的窗户里看日出,望着蓝天,极目望去,一直可以看到香榭丽舍的尽头,在那里,天似乎低下来了,好像就在树林的绿色茂密树叶的顶上,她从早上三点钟起看到了在富尔雄埃斯山脉上空升起另一颗毁灭性、灿烂夺目的太阳,人们称它为自由;她一览无遗看到那里公民欢乐的全过程,那里的景象使她内心沉浸在友爱的海洋里,其结果正像阿喀琉斯①一样全身除了一个部位外,其他部位都是刀枪不入。爱情恰恰击中了她的这处致命弱点,但是她至少没有因为击中受伤而屈服。这个伟大日子的晚上,她在看到的景象激励下,感到诗兴盎然,负有记载史实的使命,因此她写下了有关这一欢乐的记述。她把这篇记述寄给了自己的好友,《里昂日报》的总编尚帕涅。这个年轻人受到文章的震惊,赞赏不已,惊叹这篇火热的报道,把它刊登在他的报纸上.第二天,该报从通常的一千二百份到一千五百份印数,骤升到六万份。
这里我想说几句,为什么这位诗人的想象力以及这个女人的内心世界对政治会这样热情。这是因为让娜·弗利蓬在他父亲眼里只是一名雕刻工,而她的丈夫又把罗兰夫人视为一名秘书,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夫家只能过着严肃而呆板的生活,这是因为罗兰夫人从来没有让她的手里出过一本无聊的书,这是因为罗兰夫人——我们说——把《三级会议记录》或者《攻克巴士底狱报道》作为消遣、娱乐。
至于罗兰,他正是体现了出于天命、机遇或者命运,在一个毫不起眼的事件上却转变了一个人的一生或一个帝国的兴亡的典型事例。
他是五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家里本来打算培养他当教士,但他愿意继续当俗家人。他在十九岁那年离开了家庭。他身无分文,只身徒步穿越法兰西,来到南特,受雇于一个船主家,被派往印度。在动身那天,甚至就在船舶已经准备启航的时刻,他大量咯血,医生禁止他出海航行。
①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英雄,出生时被母亲农提斯握住脚踵浸在冥河水中,因此,全身除没有浸入的踵部外,其他部位都不受损伤。现往往以“阿喀琉斯的脚踵”比喻致命弱点。
假如克伦威尔上船去了美洲,而不是呆在英国被查理一世下令逮捕,那么,白厅的断头台可能就不会建立!罗兰如果去了印度,可能就不会发生十月八日事件!
罗兰没有实现船主对他的安排,只得离开了南特,到了鲁昂,他去求助于一个亲戚,此人很赏识这个年轻人的才干,让他获得了手工工场督察的职位。
从此,罗兰过着既从事研究又干活的生活,经营管理给他以灵感,买卖是他的启示神。他外出旅行,收集材料,编纂成书,他写下有关饲养羊群的回忆录,有关工艺的理论:《论西西里、意大利、马耳他文学》、《法兰西金融家》以及我们前面提到过的,由他妻子抄写的几部作品。上文我们讲过他在一七八〇年结了婚。四年之后,他和妻子一起到英国旅游,回来后,他让她到巴黎去申请贵族的证书和要求不在鲁昂当督察而改为当里昂的督察。对于督察问题,她办到了,但在贵族证书上,她失败了。就这样,罗兰来到了里昂,而且身不由己地参加了民众方面的党派,此外,出于他的本能和信念,他也倾向于这个党派。当革命爆发时,他正在里昂行政区展行他的买卖和手工工业的督察职责,在新生和革新的萌芽状态中,他和妻子感到孕育在他们内心的这棵生长金子般叶片和金刚石般花蕾的花苗——人们称它为激情——正在发芽。我们已经知道罗兰夫人是怎样描述五月三十日欢庆的报道的,发表它的报纸怎样印刷了六万份,而每一个国民自卫军怎样在回到自己的村子、城镇或城市时都带着一份罗兰夫人的精神产品。
而且,正因为报纸没有编委署名,文章也没有署名,大家都会认为正如天使将福音授意给圣约翰一样,这是自由女神亲自下凡授意给某个不知名的先知写的。
两夫妻在当地有好几个朋友:尚帕涅、博斯克、朗特纳斯,可能还有两三个其他朋友,在他们的生活里充满了信念、信心和希望。这时这个圈子里增加了一名新成员。
朗特纳斯不拘礼节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住在罗兰家,有一个晚上领来一位会议代表,罗兰夫人非常钦佩他的分析评述。
人们称这位新客人为伊萨的跷脚。
此人年约三十九岁,漂亮,直爽,非常温柔多情和严谨,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但心地善良,为人宽厚。
他当过公证人,为了全心全意投身于政治和哲学活动而辞去了这个职务。
这位新客人来家八天之后,朗特纳斯、罗兰和他意气非常相投,他们对祖国忠诚,热爱自由,对神圣事业崇敬,这个集团成了如此和谐的三位一体,这三个人决定不再分手,一起生活,共同奋斗。
特别是在跷脚暂时离开他们一段时间时,更感到这种联合的需要。
“来吧,我的朋友,”罗兰在给他的信中说,“为什么迟迟不来?您已经看到过我们的生活方式和办事方法自由而坦率。一个从来没有改变过主张的人到我这个年纪已经不会改变了。我们宣传爱国,培养人。朗特纳斯是个医生,我妻子是区里护士,至于我和您呢,我们一起来管理社会事务。”
这三个中等人家的子弟的联合,似乎集中起一小笔财产:朗特纳斯拥有约二万利弗尔、罗兰有六万、跷脚有十万。
在此期间,罗兰完成了肩负的宣传、捍卫自己信奉的主义的使命,他在督察活动中,向当地农民进行宣传鼓动。这个人道主义朝圣者手持木棍,杰出地徒步从北至南,自东到西,前后左右沿途传播新的思想,种下这颗能发芽的自由种子。跷脚为人谦虚、雄辩,在冷漠的外表下富有情感,对罗兰来说是一个助手、门徒、替身,即使是他的未来的同僚克拉维埃尔和迪穆里埃也都不会有跷脚会爱上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也爱上了跷脚的念头。五六年来,朗特纳斯这个非常年轻的人,在这个品行端正、勤劳朴实而贞洁的女人身边,不正是像一个兄弟在自己的姊妹身边一样吗?罗兰夫人,他的让娜,不正是一座毅力和贞节的塑像吗?因而,跷脚对上文提到的那封短信,回复了一封洋溢着友爱和温柔的复信表示赞同,罗兰感到非常高兴,他在里昂收信后,立即把信送往拉普拉蒂埃勒给他的妻子。
啊,如果您想通过简略的分析,详细了解这个讨人喜欢的人们称为罗兰夫人的女人,那请您还是去读一读米什莱的著作。在那些紧张的日子里,有一天她收到了这封信,那是最冷酷的心也会活跃起来,大理石也会有梦幻和打哆嗦。那时正好是秋天,但是一场夏天的沉闷的暴风雨正在天空里隆隆作声。自从她见到跷脚以来,这个纯洁的女人内心就产生了某种异样的东西,这颗心被打开了,正像花蕾一样,在那里散发出芬芳的香气;在她的耳边响起了一支像鸟儿在林中啁啾的歌曲一样的甜蜜的歌曲。春天似乎使她沉浸在幻想之中,她仿佛置身子一块陌生的田野上,前面有雾,阻挡了她的前进,但她隐约看到雾的后面,有一只人们称为上帝的手,布置一个新的布景,充满了小树丛芬芳气息,有凉爽感的瀑布,草坪上绿荫笼覃,空隙处道道阳光。
她对爱情体验不深,但是,正如所有女人一样,已经有所预感。她懂得这里边有危险,所以两眼满含泪水,但嘴角却泛起微,她径直向桌子走过去,毫不犹豫,直截了当地提笔给跷脚回信,在信中提到,由于甲胄的缺陷,可怜的克洛兰德受了伤,吐露出爱情,但同时又打消了这个爱情所能引起的希望。
跷脚完全心领神会,不再提聚会而到英国去了,在那里呆了两年。
这种感情真是太古式古香了!而且我认为读者方才经历了一场纷乱和情感冲动的全过程之后,在高尚、毅力和美德的凉爽而洁净的荫影下休息片刻是很有必要的。
但愿不要有人说我们把罗兰夫人描述得过了头,她在父亲的工场里是贞洁的,在年老的丈夫的床上是贞洁的、在儿子的摇篮边是贞洁的。她在面对着断头台这个不会再撒谎的时刻写道:“我始终是自己思想的主宰,谁也比不上我对享乐的了解。”但愿人们不会效法这个贞洁女人的冷漠。不会的,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仇恨的时代,我非常了解这一点,但也是一个爱情的时代。法兰西就作出了范例:人们给长期监禁、带着镣铐的可怜的俘虏,砸开了锁链,给他们以自由。正如玛丽·斯图亚特一出监狱,就想亲吻大自然,把大自然的一切都搂在自己的怀里,用她的气息使大自然肥沃起来,以便产生国家的自由和世界的独立。
不,所有这些女人的爱都是圣洁的,这些男人的爱都是热烈的。吕西勒和卡米尔·德穆兰、丹东和他的路易丝、克拉利奥小姐和罗贝尔、索菲和孔多塞、韦尼奥和康代耶小姐,甚至连为人冷静和办事斩钉截铁的罗伯斯庇尔,他冷静和斩钉截铁得像断头台上的铡刀,但他的心也熔化在爱情的大炉之中:他爱上了他的房东细木工匠迪普莱的女儿。这个人,我们今后会了解他的。塔利昂夫人的爱情、博阿尔内夫人的爱情、让利夫人的爱情,这些爱情不是把安慰的灵感甚至拂拭到断头台上那些面临死亡的人的苍白脸面上吗?这还是爱情,我知道这种爱不那么纯洁,但没关系,爱情是内心最大的美德。
是啊,人人都喜欢这个非常幸福的时代,这里使爱这个词具有各种含义:有些人喜欢理念,有些人喜爱物质,这一些人爱祖国,那一些人爱人类。自卢梭以来,爱的需要一直在增长,有人说过,应该刻不容缓地抓住在他面前闪过的一切爱情,有人说过,在临近坟墓、旋涡、灭亡时,每颗心底里都会有一种跟往常迥异、充满热情、无法满足的灵感在急速地跳动,最后,有人说过,每个人的胸部向世界大熔炉吸气,这个大熔炉把各种各样的爱熔合成一种爱!
啊!这些可跟住在不列颠客店四楼上的这个老人和年轻女作家的正题离得太远了,还是言归正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