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迎接国王和王眷驾临的一切准备工作这里都没有做,他们不得不在一家小客店里下榻。

也许是因为国王和王后一路上一直沉默不语,大大地挫伤了佩蒂翁的自尊心,他才下令叫人这样安排,要不就是小客店真的已经客满,只好将这些高贵的囚徒安顿在阁楼上的三间卧室里。

一下马车,夏尔尼就习惯地想要靠近国王和王后,以便听候两位陛下的吩咐,王后却向他眨眨眼睛,夏尔尼就心领神会,乖乖地闪向一边。

王后为什么这样示意,伯爵一时尚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急忙服从命令。

佩蒂翁权充中士走进客店,张罗王室成员的住宿,这个差事不用他亲自费神上下奔忙,有个小厮走来,说是王族的寝室己经准备就绪。

巴纳夫坐立不安,他急切盼望着想要王后挽住他的胳膊,可是他又担心这位一直在嘲笑诺阿耶夫人讲究礼仪的王后不要求他这样做,那他就会在王后面前失去体面。

巴纳夫只好在一旁等着。

国王第一个下车,一只手搭在德·马尔当肩上,另一只手搭在瓦洛里肩上。至于夏尔尼,他站在稍为远一点的地方,我们已经说过,这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示意他这么做的。

跟着,王后也跨下车来,她伸出手准备接小王储;可是,那可怜的小东西仿佛有意讨他母亲喜欢似的,撒娇地说:

“不么,我要我的朋友巴纳夫抱我下车。”

玛丽-安托瓦内特脸上挂着一丝甜笑,做了一个表示同意的动作。巴纳夫给伊丽莎白夫人和罗亚尔公主让出路来,然后手里抱着小王储下车。

图尔泽尔夫人也跟着下车,她只想着要从那个不配抱王储的人手中夺回她的学生,可是,王后向这个家庭女教师示意要这位贵族阶级的教师稳住自己的感情。

王后挽着丈夫的胳膊,登上弯弯曲曲的肮脏的楼梯。到了二楼,她收住步子,认为自己一口气跨了二十级楼梯已经够累了,但是客店小厮喊道:

“往上走,再往上走!”

听到这样的喊叫,王后只好继续往上走去。

巴纳夫的前额沁出了羞愧的汗珠。

“怎么回事,还要往上走?”他问道。

“是的,”客店的小伙计说,“这是餐厅和国民议会先生们住的套间。”

巴纳夫忽然感到一阵目眩,原来佩蒂翁把二楼的套间留给他自己和同僚,而把较差的阁楼安排给王室成员。

尽管这样,年轻的代表却一句话也没说,他担心王后听到佩蒂翁把三楼的房间留给她会作出不愉快的反应,因而,上了三楼,他就把王储放在楼梯的平台上。

“妈妈!蚂妈!”小王储朝着他母亲喊道,“您看,我的朋友巴纳夫走啦!”

“他做得对,”王后笑着说,她向套间环视了一下。

这个套间,正如上文所说的那样,是由三间彼此相通的房间组成。

王后和罗亚尔公主住第一间,伊丽莎白夫人外加王储和图尔泽尔夫人占了第二间,最后一间由国王住,那是一间小屋子,有扇通向楼梯的后门。

国王累了,他想在晚餐之前在床上歇一会儿。可是那床太短,他躺了一分钟就不得不爬起来,连忙打开房门,嚷着叫人给他拿张椅子来。

马尔当和瓦洛里两位先生早已站到楼梯上自己的岗位上,马尔当先生靠得近些,他走下楼梯.到餐厅去拿了一张椅子给王上送来。

路易十六的小间里本来有一把木椅子,他把马尔当先生给他拿来的那把跟这把凑在一起,拼成一张适合他的身材的床铺。“噢!陛下,您就打算这样过夜了吗?”马尔当先生合着双手,伤心地摇着头说。

“当然罗,先生,”国王说。

然后,他又加上一句:

“再说,人们常在我的耳边嚷着,说我的人民生活如何艰难困苦,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有了这样一个小房间,这样一张床和两把椅子,他们会感到多么幸福啊!”

说完,他就躺在这张临时搭起来的床铺上,头一着枕就鼾声大作,预示出他在神殿所受的漫长的痛苦。

过了半晌,有人前来察告,说是晚餐己经准备好了。国王走下楼去,看见餐桌上摆着六个人的餐具。

“为什么摆六副餐具?”他问。

“可不是吗?”客店的小伙计说,“王上、王后、伊丽莎白夫人、罗亚尔公主、王储大人,还有佩蒂翁先生。”

“那为什么不给巴纳夫先生和拉图尔-莫布尔也各摆一副?”国王问。

“本来都摆的,陛下,”客店小伙计说,“可是巴纳夫先生把餐拿走了。”

“难道他就把佩蒂翁先生的餐具留在桌上?”

“佩蒂翁先生坚持不肯拿走。”

正在这时,沙特尔代表那张严肃的脸、那张不仅仅是严肃冷峻的脸出现在门框中。

国王若无其事,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对那个客店小伙计说:

“我只和我的家人或者我邀请的人一起进餐,否则情愿不吃。”

“我很清楚,”佩蒂翁说,“陛下忘记了《人权宣言》的第一条,但是我想陛下总还记得有这样一份宣言吧。”

国王只当没听见他的话,正如刚才装作没看见他那祥,他皱起眉头,向伙计使了个眼色,叫他把多余的一副餐具拿走。侍者听从了盼咐,佩带翁十分恼怒。

“马尔当先生,”国王说,“请您把门拉上,我们尽可能像一家人在一起用餐那样。”

马尔当先生也同样听从了盼咐,佩蒂翁听见餐厅的那扇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这样,国王就和家属在一起用餐。

两名侍从像往常一样侍候在侧。

至于夏尔尼,他没有再露面,即便他不再是随从人员,他也永远是王后的俘虏。

可是,有时候,这种被动的服从反而伤害了王后的自尊心。因而,在晚餐的整个过程中,玛丽-安托瓦内特烦躁不安地用眼睛搜索夏尔尼。她宁愿看见夏尔尼经过一阵子的服从之后,最后会不听从她的吩咐。

晚餐结束时,国王挪动座椅,正想站起身来离开餐桌,餐厅的门开了,待者走进来,以巴纳夫先生的名义请王上和王后陛下让出原来安排给他们的寝室,换到楼下另一个套间里去。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面面相觑。他们是否应该保持自己的尊严,拒绝一个人的礼貌的邀请来惩罚另一个的粗野呢?可能这是国王的想法;但是王储朝客厅奔去,大声嚷道:“我的朋友巴纳夫在哪里?”

王后跟在王储后面,国王跟在王后后面。

巴纳夫不在客厅里。

王后从客厅穿过几间房间。楼下的套间也像楼上的一样共有三间卧室。

房闻虽然没有陈设得很漂亮,却显得很整洁。好几支蜡烛插在铜制的烛台里燃烧,确实蜡烛十分充裕。

王后经过繁花似锦的美丽花园,一路上有两三回禁不住啧喷称赞,王后的卧室用最最漂亮的夏日鲜花点缀,同时敞开的窗户让过于刺鼻的香气散发出去,窗子用细薄柔软的平纹细布窗帘遮住,免得不知趣的人去窥视室内那声名显赫的女囚徒。巴纳夫把这一切都想到了。

可怜的王后叹了口气,六年前,是夏尔尼在关心着这些事。说来,巴纳夫也是个细致入微的人,他没有跑来邀功请赏,要人对他表示谢意。

夏尔尼也是这样的。

一个外省的小律师,怎么会像宫廷中最倜傥高贵、最超群出众的人物一样具有这种待人殷勤、温情体贴的美德呢?

其中必有原因,这就足以引起女人的幻想,即便她是高贵的王后。

因此,有半夜的工夫,王后在想着这件不可思议的怪事。这时候,夏尔尼伯爵又在做什么呢?

我们已经看到夏尔尼在王后的示意下离开了,而且从那时起就再也不曾露面。

夏尔尼的职责是寸步不离地待在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身旁,如今很高兴地得到王后要他暂时回避的命令,他也无心去思考这是什么原因,只知道自己可以安静独处、静心思索一会儿了。

三天来,他一直生活得那么紧张,那么激动,简直可以说,他是为别人活着,因而暂时忘却他人的痛苦,专心思索一下自己的优伤,他并不感到不高兴。

夏尔尼是旧时的贵族,家庭观念很重:他爱自己的兄弟,并不是像长兄,而是像父亲那样爱他们。

乔治身亡时,他悲痛之极,但是至少,他还能跪在乔治的遗体旁,在凡尔赛那阴暗的小庭院里,用泪水洗刷自己的哀伤,至少他还有一个兄弟伊西多尔,他把全部感情都倾注在这个兄弟身上,在他出门的三四个月间,伊西多尔对他特别宝贵,这是因为,如果可能,这个年轻人可以作为他和安德烈之间的桥梁。我们曾经试图,即便不能让读者理解,至少也想讲清楚某些人内心的异乎寻常的奥秘,也就是说分离非但没有冷却他们之间的感情,相反却促进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分离使双方可以从回忆中吸取新的养料。

夏尔尼越是看不见安德烈,越是思念她,越是思念她也就越爱她。

正因为这样,在他看到安德烈,并待在她身边时,对他来说简直好像待在一座冰雕的塑象旁那样,只要有一丝温暖的爱情光芒照在它身上,就会叫它融化,这座雕像躲在阴暗处,它害怕爱情就像真的冰雕塑像害怕阳光那样,他能接触到的是她那缓慢冷淡的举止,严肃克制的话语,不露声色的无神的目光,在这样的举止,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眼神背后,可以说,他什么也没看见。

所有这一切都像大理石那样苍白,也像她本人那样暗淡冰凉。

情况就是这样,只有在他和安德烈最后几次会面时,出于情绪的激动,才偶尔看见她显出有生气的样子;特别是在科克-埃龙街跟这个可怜的年轻夫人见面那一次,也就是她先找到后又失掉孩子的那天晚上。

但是等到夏尔尼一离开她,他们之间的距离又产生通常的效果,使得过分强烈的色彩减弱,过分突出的轮廓模糊。那时安德烈那缓慢冰凉的举止会显得生气蓬勃,她那严肃、克制的话语会变得悦耳动听,她那不露声色的无神的眼睛在睁开时会喷射出湿润的无法满足的火焰,他感到有一股火焰在雕像心中燃烧,透过大理石的肌肤,他似乎看到了血液在循环,心脏在跳动。啊!只有在离别和孤寂的时刻安德烈才成为王后的真正敌手,只有在昏暗亢奋的夜间夏尔尼才幻想着卧室的门开启了,门上的挂毯撩起了,看见这座透明的雕像展开双臂,悄声细语,含情脉脉地走向他的床边,她心灵的火花光彩夺目。这时候,夏尔尼也张开双臂,呼唤着这个轻柔的幻影,试图把她拥在自己怀里,可是,啊!幻影消失了,他抱了个空,从喘吁吁的梦境中又重新陷入凄凉的、冷酷的现实中去。

对他来说,伊西多尔变得比乔治更为可爱,再说,我们也看到了,伯爵没有能在伊西多尔的遗体旁哀伤地尽情哭泣,就像他翻在乔治的遗骸旁所做的那样。

他们俩,一个接着一个,都为这个招致不幸的女人而倒下,为这个布满深渊的事业而献身。

他,夏尔尼,肯定也会为了同一个女人,落入同样的深渊。唉,两天来,自从他弟弟死了以后,自从他最后一次拥抱弟弟,衣服上沽上了他的鲜血,温热的嘴唇上带着他的最后气息,自从德·舒尔瑟先生把从他弟弟遗体上找到的一叠纸交给他之后,他还没有时间去哀叹自身的巨大悲痛。

因此他把王后要他回避的这种表示当作一种恩宠予以接受。

自那以后,他就去找个角落,一个地方,一个僻静的所在,在那里,只要听到一声呼唤,他就能立刻出来营救国王、王后和王眷,而这个角落同时也能使他独自一人忍受痛苦,哀伤哭泣。在同一座楼梯的顶端,他找到了一间小阁楼,德·马尔当和德·瓦洛里两位先生在楼梯口守护着。

他刚走进小阁楼,把自己单独关在那里,坐在一张桌子前,靠一盏有三只灯嘴的铜制座灯照明,这种灯我们今天还能在一些乡间的古老农舍里看到,就连忙从口袋里摸出血迹斑斑的那叠纸,这是他弟弟留下的唯一珍贵的纪念品。

然后,他双手捧着前额,眼睛凝视着信笺上的字迹,逝去的人那一段段往事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惘然若失地长时间坐在那里,任凭泪水默默地沿着双颊滴到桌面上。

最后他长叹一声,站起来,摇了摇头,拿起一封信,展开来看。

这是可怜的卡特琳写的信。

几个月来,夏尔尼一直怀疑伊西多尔和这个农场主的女儿之间的关系。记得在瓦兰纳的时候,比约曾经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只是在听了农场主的述说后他才开始重视并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读了卡特琳的信,他更加重视。他感到卡特琳从情人的身分转化为母亲而使她变得神圣,她用那样简单朴素的语言来表达她的爱情,显然这个女人的一生无非是在替自己、替一个犯了过错的姑娘赎罪。

夏尔尼展开第二封、第三封信,其中提到的全都是将来的计划,未来的希望和幸福,母性的欢乐,情人的优虑、懊丧、苦闷和侮悟。

突然,在这些信件中,有封信的字迹扑入他的眼帘。这是安德烈的笔迹。

这是安德烈写给他的信。

这张一折为四的信纸上,盖着伊西多尔纹章的火漆印章。在伊西多尔的信件中间找到安德烈写给他的信,这不能不引起他的诧异,在启封之前,他看到了附在信上的一页便笺。这是伊西多尔用铅笔写的便笺,很可能是他利用人家在给他套马的空隙时间,在某个酒馆的柜台上写的,便笺上这样写着:

 

此信不是写给我,而是写给家兄奥利维埃·德·夏尔尼伯爵的:这是他的妻子德·夏尔尼伯爵夫人所写。万一我遭到不幸,请看到此信的人费神将信转交给奥利维埃·德·夏尔尼,或者退还给伯爵夫人。

在我接受此信的同时,伯爵夫人曾作过如下指示:“如果在伯爵从事的事业中,他能安然无恙,就请将此信送还给伯爵夫人。

“如果伯爵身负重伤,但并不危及生命,请代为恳求伯爵,让他妻子与他见上一面。

“如果伯爵生命垂危,请将此信交给他本人,万一他不能自己阅读,就请念给他听,以便他能在临终之前了解内情。”

如果此信能送交家兄德·夏尔尼伯爵之手,无疑此封便笺也会随信看到,请送信人务必按照上述三项指示,根据不同情况处理。

特拜托兄长照看可怜的卡特琳·比约,她银我的孩子居住在维尔-达弗莱村。

伊西多尔·德·夏尔尼

 

起先伯爵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他弟弟的那封便笺吸引住了,他硬忍了片刻,不让眼泪流出来,但是最终还是不能自制地涌了出来。随后,他那被相水迷蒙的视线落到了德·夏尔尼夫人的信上,他长时间望着这封信,把它贴在自己唇上,压在自己胸前,仿佛这样可以使信中的内情和自己交融相通似的。然后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他弟弟的便笺.

他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我无权拆开这封信,我得苦苦恳求她同意我这样做……”

他好像在增强自己所作的这个决定似的(只有像他那样有一颗耿直的心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他一再重复着说:“不,我不能擅自拆看这封信!”

确实,他没有看;不知不觉天亮了,他吃了一惊,可仍然安坐在桌前,凝视着那封被他的气息弄潮了的信,他不知道已有多少回把信贴在自己的唇上。

突然,在客店里通报准备启程的喧闹声中,他听到德·马尔当先生在呼唤德·夏尔尼伯爵。

“来啦,”伯爵回答说。

说完,他紧紧抓着上衣口袋里可怜的伊西多尔的那封信,再一次吻了一下这封没有拆开的信,把它贴在自己的心口上,然后才迅速走下楼梯。

在楼梯上,夏尔尼遇见巴纳夫,后者问起王后的情况,他正在给德·瓦洛里先生下达有关启程时间的命令。

一眼就可以看出,巴纳夫跟奥利维埃·德·夏尔尼伯爵一样,不会比他多躺一会,多睡一刻。

两个人相互行礼,要不是德·夏尔尼一心想着紧压在自己心口上的那封信的话,他肯定会发现巴纳夫在听他提及王后的健康情况时眼睛里闪出的妒忌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