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景色有点改变。
罗亚尔公主困得支撑不住了,伊丽莎自夫人和德·图尔泽尔夫人让她躺在她弟弟旁边。
她睡着了。
伊丽莎白夫人待在床边,头倚在床角上。
王后,一副气恼的样子,站在璧炉旁,轮番望着坐在货物袋上的国王和四名站在门口的军官,他们正在那里商量着什么。一位八十高龄的老妇人跪在两个孩子床边,就像跪在祭坛前那样。她是市镇诉讼代理人的祖母。两个孩子的美丽、可爱以及王后的端庄神采感动了她,叫她跪下并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她低声细气地在为他们析祷。
她析祷什么呢?是祈求天主宽怒这两个小天使?抑或是希望这两个小天使原谅尘世间的人?
索斯先生和市府的官员们告辞了,同时向国王保证马车很快就会套好。
可是,从王后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出她根本不相信他们的诺言,德·舒尔瑟先生向跟在他后面的德·达马先生、弗卢瓦拉克先生、富克先生,还有两名侍从说:
“先生们,千万别被国王和王后那故作镇静的神态所迷惑;但是问题也不至于完全无望,我们还是要面对现实。”
军官们露出在听他说话的样子,让德·舒尔瑟先生继续说下去。
“很可能这时候,德·布耶先生已经得到通知,并且在清晨五六点钟就可以赶到这里,他很可能带着一支德国皇家分遣队,在当纳和斯特内之间赶路。同时,他的前哨部队也十分可能会比他提前半小时到达,在我们目前所处的情况下,应该利用一切机会行动起来;可是,也不应该隐瞒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正受到四五千人的重重包围,另外,当德·布耶先生的队伍出现时,将是一个十分危急和极其可怕的时刻。人们想把国王带出瓦兰纳,让国王骑在马背上,把他带到克莱蒙,人们威胁他的生命,可能在那里谋害他,可是,先生们,这种危险,”德·舒尔瑟先生说,“只是一转眼的事。一旦冲出重围,一旦轻骑兵进城,敌人的溃败将是全面的。因而,我说,我们只要坚持十分钟,加上地方力量,一靠地方力量,我想,他们最多只能一分钟杀害我们一个人。因而,我们还有时间。”
听他说话的人都点头表示赞同。这种誓死效忠的精神开门见山地提出来,直截了当地被接受。
“因而,先生们,我想,眼前我们该做的事是,”德·舒尔瑟先生接着说。“听到第一声枪响,听到外面第一声叫喊,我们就冲进第一间屋子,把遇到的人全部千掉,我们占领楼梯,控制住各窗口……有三扇窗,我们派三个人分头把守;七个人守住每一级楼梯,贝壳状的楼梯容易把守,只要一个人就能顶住五六个冲上来的家伙,我说,就连我们的尸体也可以让别人当作屏障用来掩护,因而,能以一百对一的取胜机会来打赌,我认为,在我们中的最后一个被杀之前,我们的队伍早已占领,并成为这个城市的主人了,再说,由于我们的地位,我们的献身精神,将会名垂史册。”
年轻人彼此紧紧握手,犹如古代的斯巴达人面临战斗时那样,接着,每个人都站到自己的战斗岗位上去:两名侍从和伊西多尔·德·夏尔尼——尽管他人不在,可还是给他留了一个岗位——守住临街的三扇窗,德·舒尔瑟先生在楼梯脚下,他后面是德·达马伯爵,再后面是德·弗卢瓦拉克先生和富克先生,以及两名忠于德·达马先生的龙骑兵团副官。
种种安排刚刚就绪,街上又传来喧闹声。
这是第二个代表团的到来,这个代表团由索斯,外加国民自卫军司令阿诺内和三四名市府官员组成;看样子索斯是所有代表团中最活跃的分子。
有人通报这个代表团的到来,国王满以为这些人要来告诉他马车已经套好,便命令让他们前来晋见。
代表团的成员进屋了;年轻的军官们,从一切动作、姿势、迹象去理解,发觉索斯的神情迟疑不决,而在阿诺内的脸上却呈现出十分坚决的样子,在他们看来不是什么吉样的征兆。与此同时,伊西多尔·德·夏尔尼又上楼来,跟王后低声讲了几句话之后,又急匆匆地下去。
王后倒退一步,脸色惨白,心神不定地靠在她孩子们睡着的床上。
说到国王,他以眼神询问市府来的代表,只等着他们先开口。
可是,这几个人不言不语,只向国王鞠了个躬。
国王装出不解的样子,故意这样说。
“先生们,法国人民不过是一时误入歧途,他们对国王的仰慕才是真挚的感情。我在首都一再受到凌辱使我感到厌倦,看到在这边远的外省,献身精神的神圣火焰仍在燃烧,因而,我才决定退隐到这里来,我肯定能重新找到我的子民对自己君王那种爱戴的旧情。”
“代表团成员又弯腰鞠了个躬。
“再说,我现在就准备对我的子民表示信赖,”国王继续说,“因而,我打算要国民自卫军的半数和战列军的半数组成一支队伍,让这支队伍把我护送到蒙梅迪,也就是我有意隐退的地方。正因为这样,司令官,我请您从您国民自卫军中挑选人马,让他们护送我,同时叫人给我套好马车。”
国玉讲完这番话之后,出现了片刻沉寂,毫无疑问,这当儿,索斯等待阿诺内回话,而阿诺内也在等待索斯开口。
最后,阿诺内鞠了个躬,回答说:
“理下,能服从陛下您的命令,对我来说,将是最大的幸福,但是宪法上有一条规定,它不许国王离开王国,也不容许善良的法国人帮助国王进行逃遁。”
国王浑身震颤。
“因而,”阿诺内以手示意,恳求国王让他把话说完,“瓦兰纳市府决定,在允许国王走得更远之前,先派一名传令兵到巴黎,我们在这里等待国民议会的答复。”
国王感到汗珠从额上冒出来,王后急躁不安地咬着苍白的嘴唇,伊丽莎白夫人则高举双手,两眼望天。
“呵哈!先生们!”当国王被逼得走投无路时,他会流露出某种不可一世的气派,“我是否已经不能作主,不能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去了吗?这样的话,我还不如我最卑残的子民!”
“陛下,”国民自卫军司令回答道,“您仍然是一国之主,只不过所有的人,国王也好,庶民也罢,都应该受誓言的约束;陛下您宣过誓,那就请您首先奉公守法,陛下,这不仅是为了树立伟大的榜样,而且还是应该遵循的崇高义务。”
这时候,德·舒尔瑟用眼色询问王后,王后对他的无声询问给了肯定的回答,他于是走下楼去。
国王十分清楚,假如他屈服于这种叛乱,屈服于这种乡镇政府的叛乱,而不作出任何抵抗的话——从他的观点来说,这确实是一种叛乱——那他就算完了。
再说,他也看出了同祥的革命精神,米拉波曾经有意要在外省跟这种革命精神作斗争,而且,一七月十四日、十月五日和六日.还有四月十八日在巴黎,他已亲眼目睹过这种革命精神;那天国王想就他的自由问题作一次试探,他打算前往圣克鲁却受到了平民百姓阻档。
“先生们,”他说,“这是暴力行径,可我不像你们看到的那样孤立。在门外,我就有四十来个对我忠心耿耿的人,此外,在瓦兰纳周围我还有一万名士兵;我命令您,司令官先生,立刻给我套好马车。您听见没有,我命令您,我要您套好马车。”王后靠近国王,凑着他耳边,低声说:
“好!好!陛下,把我们的性命豁出去,可别丢掉我们的荣誉,我们的尊严。”
“可是,如果我们拒绝服从陛下您的命令,”国民自卫军司令回答道,“又怎么样?”
“怎么样吗?先生,那我就要诉诸武力,那就得由您来承担贵任,我并不愿意流血,这种情况实际上是您惹出来的。”
“那好吧,陛下,就算这样,”司令官说,“请陛下不妨试试看,您召集您的轻骑兵;我召集我的国民自卫军。”
说完,他就下楼去了。
国王和王后面面相觑,露出十分惊慌的样子,如果这时候诉讼代理人索斯的妻子不走过来推开这一味跪在床前祈祷的老祖母,并用那种直来直往的粗言俗语对王后讲话,说不定国王、王后也不至于这样怒不可遏。
“咳!太太您不是王后吗?”
王后回过头来,仿佛被人咬了一口似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伤害,人家竟敢这样没上没下地称呼她。
“不错,”她说,“至少在一小时前我认为我是的。”
“那么,您既是王后,”索斯太太没有显出有什么不自然的神态,接着说,“人家给您两千四百万,让您待在这个位置上,依我看,这是个好位置,入息又高,您干吗想离开不干了?”
王后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转过身去对国王说:
“噢!陛下,”她说,“走,走,走!免得在这里受辱!”
说完,她把床上正在沉睡的王储一把抱起,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说:
“陛下,让我们站在百姓前,让我们来看看他们是否全都受到毒害。如果是这样,那就让我们叫士兵们帮助我们,用我们的声音,我们的举动来鼓舞他们,对那些准备为我们献身的士兵来说,这是微不足道的要求!”
国王机械地跟着王后,两个人走到阳台上。
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俯览着的整个广场,里现出一片沸沸扬扬的情景。
德·舒尔瑟先生麾下的轻瑞兵有半数已经下了马鞍,另一半还在马上,那些被骗下马的人,全都惘然若失,沉浮在密集的、骚动的人的漩涡里,他们连人带马,被人推过去又涌回来。这些轻骑兵曾经受到过国家的笼络。那些还在马背上的,看样子仍在接受德·舒尔瑟先生的指挥,德·舒尔瑟先生正在用德语向他们发表讲话,可是他庵下的人马告诉上校,轻骑兵人数已经少了一半。
伊西多尔·德·夏尔尼一个人手握猎刀,孤零零地站在一边,仿佛在隔岸观火,与这场殴斗毫不相关似的,他在等一个人,像猎户在窥伺猎物那样。
“国王!国王!”五百张嘴顿时发出这样的叫喊。
原乘国王和主后出现在窗前:像我们提到的那样,王后手里抱着王储。
这时候的路易十六如果身穿王袍,或者披着戎装,如果他手执权杖或者剑;如果他讲话庄严有力,使百姓听来觉得像是天主洪亮的声音,或者像是天主派到人间的便者的声音时话,都么,说不定在这密密层层的人群中他能赢得他希望得到的声望。
可是,此时此刻,国王在破晓时分,在使美的东西也会显得丑陋的晨光中;乔装成佣仆,一身灰不溜丢的衣衫,头发上也没扑粉,戴着一头我们形容过的非常难看的假发;国王面色如土,臃臃肿肿,三天没刮的胡须,厚厚的嘴唇,双目无神,毫无表情,既没有独断专横的神气,也没有和蔼可亲的样子,国王只是结络巴巴地一再重复这句话:“先生们!我的孩子们!”唉!君主政体的朋友也好,敌人也罢,都不想听阳台上的国王一再向他们这样地喋喋不休。
此时,德·舒尔瑟先生扯起嗓门喊道:“国王万岁!”伊西多尔·德·夏尔尼也跟着喊:“国王万岁!”人群中也寥寥听得到几声“国王万岁”的呼喊。对一个大国的君王作出这样的表示十分糟糕,尽管如此,却还表明君主政体所剩下的那么一点儿威望。
可是,另一个受到应和的是国民自卫军首领的声音,意义截然不同,它引起更加强烈的反响,那就是“国家万岁”的呼声。
此时此刻,这样针锋相对的呼喊简直是造反,国王和王后看出部分轻骑兵也在跟着喊。
轮到玛丽-安托瓦内特发出愤恨的叫喊,她把王储紧紧地拥在怀里,可怜的孩子,对身边发生的巨大事变一无所知,王后把身子探出阳台,俯身对着群众,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
“馄蛋!”
“有人听见王后的咒骂,立刻以威胁声来回敬她,广场上已经不仅是一片喧嚣,一片嘈杂声了。德·舒尔瑟先生十分绝望,真的想要自杀,但仍在作最后的努力。
“轻骑兵们!”他大声疾呼,“以荣誉的名义,营救国王!”
可么是,就在这时候,从二十来个武装人员中,一个新角色冲上舞台。
这个人是德鲁埃,他从市府出来,在那里时他已作出决定、一定制止国王继续外逃。
“哼!“他边嚷边朝德·舒尔瑟先生走去,“您想把国王抢走?那好吧,我可以告诉您,您只能把他的尸体带走!”
德·舒尔瑟也向德鲁埃逼近一步,高举着马刀。
可是,国民自卫军司令拦住他。
“如果您再跨前一步,”他对德·舒尔瑟先生说,“我就要您的命!”
听到这么说,只见一个人冲将过去,别人的恐吓也栏不住他。
这人就是伊西多尔·德·夏尔尼:他躲在一旁守候的人正是德鲁埃。
“躲开!躲开!”他一边大叫大嚷,一边用套在马前脚的马具劈开人群,“这个人,让我来收拾!”
伊西多尔高举猎刀,向德鲁埃猛扎下去。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猎刀碰到德鲁埃之前,两声枪响同时发出,一声来自手枪,一声来自长枪。
手枪的子弹击中伊西多尔的锁骨。
长枪的子弹打穿他的胸膛。
两发子弹都是近程射击,因而那可怜人实际上被一股烈焰和一片浓烟笼罩住了。
人们看见他伸出两只手,嘴里还在喃喃地说.
“可怜的卡特琳!”
猎刀从他手上掉下来,他仰面朝天,先翻倒在他那匹马的臀部,又从臀部滚到地上。
王后发出一声怕人的尖叫,王储差点没从她手中滑下来,她吓得例退一步,也没看见此时一名新骑士从当纳方向飞驰而来,可以说,这名新骑士正在步可怜的伊西多尔的后尘,沿着他从人群中劈出来的路冲过来。
国王跟着王后,进入屋内,把窗子关上。
现在,“国家万岁!”已不仅仅是寥寥的几声呼喊了,也不只是下了马的轻骑兵才大声疾呼,而是众口一词地在高呼,只剩下二十名轻骑兵算是对国王效忠到底:他们是落难的君主政体的唯一希望。
王后瘫倒在安乐椅中,双手捧着脸。想着她刚才亲眼目睹伊西多尔·德·夏尔尼倒在她的脚下,就像看见乔治倒下来那样。
可是,突然,房门口发出一声巨响,王后禁不住抬起头来。
在这一瞬间,作为女人,作为王后,她心里怎样感受,我们也无意深加探索了。
奥利维埃脸色惨白,为了跟弟弟作最后的拥抱浑身沾满不鲜血,这时正站在房门前。
国王呢,显得极其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