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德·图尔泽尔夫人和布勒尼埃夫人侍候罗亚尔公主和王储脱衣上床。到了十一点钟又把孩子们唤醒,给他俩换上旅行装束。王储感到特别不好受,他要穿男孩子服装,一味反对人家把他打扮成女孩子;国王、王后和伊丽莎白夫人,接见了德·拉法埃特先生以及他的两名副官古维翁先生和罗默夫先生。拉法埃特先生的来访,给国王和王后带来很大的不安,更引起他们对罗什勒尔夫人的怀疑。

王后和伊丽莎白夫人午后到布洛涅树林去散步,直到晚上j、点钟才回来。

德·拉法埃特先生问王后这次散步是否愉快,可是他又加了一句,说王后不应该这么晚才回来,他担心晚间雾重会使她感到不舒适。

“六月的夜晚哪会有雾!”王后笑着说,“不过,说实话,除非我故意叫人造出雾来好为我们的出走打掩护,否则,我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找雾……我说能为我们的出走打掩护,这是根据外界不时传来的流言蜚语,说什么我们要出逃了。”

“事实是这样,夫人,”拉法埃特说,“有关陛下想离开的问题,这里正闹得满城风雨,甚至我还接到消息说,这件事今晚就要发生。”

“噢,是吗?”王后说,“我敢打赌这是德·古雄翁先生放出来的好消息!”

“怎么会是我呢,夫人?”年轻军官的脸涨得绯红,连忙说。“因为您在王宫里有耳目。喏,罗默夫先生,他是不会有什么耳目的,我相信他一定会为我们担保。”

“可我不配,夫人,”年轻副官回答说,“国王在国民议会亲自说了他不准备离开巴黎。”

这回轮到王后的脸涨得绯红。

于是他们谈些别的事。

德·拉法埃特先生和两名副官在十一点半时告辞国王和王后。

至于德·古维翁先生,他心里感到不路实,回到王宫中自己的住处,看见朋友们都在站岗,他不但不让他们换岗,反而提醒大家要多加警惕。

而德·拉法埃特先生生怕巴伊有什么放心不下,便到市政厅去把国王的意图告诉他。

德·拉法埃特走了之后,国王、王后和伊丽莎白夫人把所有的仆役都召来,然后,像平时那样梳洗、卸装之后,到往常的时间,就把所有的仆役都打发走了。

王后和伊丽莎白夫人,开始各自穿戴,她们换上非常朴素的衣裙,帽子的边檐很阔,把脸全都遮住。

等她们穿戴完毕,国王进来了。他穿着一套灰色服装,戴着螺旋形发卷的小假发,人们管这种发型的假发叫做卢梭式假发,他还加了一条短套裤,配上灰色的袜子和带扣的鞋子。一星期来,随身男仆于埃一直穿着跟国王现时穿的完全相同的服装,从德。维尔基埃先生的家中出来——德·维尔基埃移居国外已经半年了——到卡鲁塞尔广场和圣尼凯塞街去:采取这一措施是为了让人们看惯有这样一个人每天晚上都从这里路过,等轮到国王出现时,也就不会惹人注目了。

他们到王后的小客厅把三名驿夫叫出来,这三个人在那里等着,只要时间一到,就可以穿过大客厅,进入罗亚尔公主的卧室,公主和王储都等在那里。

这间卧室是在计划出走之后,于六月十一日那天拿来使用的,从这里可以通往德·维尔基埃先生的套间。

国王在十三日那天叫人把套间的钥匙交给他。

一旦到了德·维尔基埃先生的套间,那就不难离开王宫了。人人都知道套间空关着,却不知道国王已经把套间的钥匙拿到手,在一般情况下,人们是不会注意这些事的。

另外,当十一点钟的钟声一敲响,成批的人员便会同时离开王宫,王宫庭院里的哨兵也看惯了这种现象。

一些在宫中服役,而又不住在宫中的人员,只要时间一到都纷纷回家。

在德·维尔基埃先生的套间,他们已作好各种旅行的准备。伊西多尔·德·夏尔尼先生和他哥哥已察看过全程,凡是难走的、危险的路段都了如指掌,到时子爵将充当开路先锋,并及时通知驿站马车夫,这样便不致耽搁更换驿马的事。德·马尔当先生和德·瓦洛里先生两人坐在马车的驭座上,他们付给车夫三十个苏作为领路钱,通常,人们只给二十五个苏,多给五个苏是考虑到车子的载重量。

有时马夫驾驭得出色,也许会拿到多一些的酒钱。可是,领路钱向来不超过四十个苏,只有国王才会赏一个艾居。德·夏尔尼伯爵坐在车厢里,时刻准备应付各种危急情况。他武装得很好,三个驿夫也同样,每人身上都配有两支手枪。付了三十个苏的领路钱,但是马车跑得并不怎样出色,计算一下,按这样的速度得花十三个钟头才能到得了夏隆。一切应该注意的事项,德·夏尔尼伯爵和德·舒尔瑟公爵已经商量妥当。

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三个年轻人要牢记他们肩负的重任。

德,夏尔尼子爵跑在前面,定好马匹。

德·马尔当和德·瓦洛里两位先生坐在马车的驭座上,负责付车钱。

德·夏尔尼伯爵坐在车厢内,头探出车窗外,需要说话时就开口。

各人都答应照章行事,然后,大家便摸索着走进德·维尔基埃的套间。

午夜的钟声已经敲响,他们就从罗亚尔公主的卧室来到这个套间。德·夏尔尼该在一个多小时之前就在他的岗位上了。国王摸索了半天才摸到那扇门。

他正想要把钥匙插进锁眼,王后拦住他:

“嘘!”她低声嘘了一下。

他们仔细聆听。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一些低语声。

好像有什么异常情况。

德·图尔泽尔夫人住在王宫里,不管什么时候,她出现在走廊里都不会使人感到奇怪,于是,她负责在套间的各个角落去走一遍,查看脚步声和私语声来自何方。

其余的人都屏住呼吸,木然地在那儿等着。

越是沉静,越容易听出走廊已经被好几个人把守住了。德·图尔泽尔夫人走回来。她认出了德·古维翁先生,还看见好几个穿军装的人。

看样子,想从德·维尔基埃先生的套间出去已经不可能,除非这个套间另有一条出路,而不是先前选好的那一条。可惜的是没有亮光。

罗亚尔公主的卧室原来放着一支蜡烛,伊丽莎白夫人走过去把刚才吹灭的蜡烛重新点亮。

靠着这支烛光,这一小伙逃亡者一起在寻找出路。找了半天,已经花了一刻多钟,大家都以为再找也是白费劲了。最后,他们找到一条通往中二层一间僻静房间的小楼梯。这是德·维尔基埃先生仆人的住房,从这里可以通向走廊和后楼梯。

可是门锁着。

国王试着用钥匙开锁,试遍了钥匙夹子里所有的钥匙都不管用。

德·夏尔尼子爵用他的猎刀尖想把锁门挑开,可是也没成功。

虽然找到了这条通道,但是他们还是像刚才那样被关在里面出不去。

国王从伊丽莎白夫人的手中把蜡烛接过来,让所有的人都待在黑暗中,国王回到自己卧室,通过秘密楼梯,一直走到他的锁匠作坊。他从作坊找来一串奇形怪状的各式钩子,然后走下楼梯。

在跟那伙等得心急如焚的人相会时,他已经选好了开锁的工具。

国王把选好的那只钩子插进锁眼,卡嚓卡嚓地转动,但有两次咬住了的锁舌又重新脱钩,第三次才把锁舌牢牢地咬住,两三秒钟后,锁舌对上了。

锁舌缩进,门开了;所有这些屏住气息的人又恢复了呼吸。

路易十六转向王后,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说:

“咳,怎么样?夫人。”

“不错,先生,”王后笑着回答,“不错,我可没说过当一个锁匠不好,我只说当国王有时候也不错。”

现在,主要是安排出去的次序。

伊丽莎白夫人带着罗亚尔公主首先离开。

等她们走了二十步远,德.图尔泽尔夫人挽着王储跟在后面。

德·马尔当走在这两对人中间,时刻准备着帮这一对或那一对人的忙。

这头几颗种子离开了王族的小教堂,可怜的孩子狼狈回首望着宠爱他们的亲人,寻觅用眼睛追随他们的亲人,孩子们颤颤悠悠地走下去,进入有反射镜的路灯形成的光环里,灯光照亮王宫一扇通向雇院的门,他们经过岗哨前面,哨兵并未显出注视他们的样子。

“好,”伊丽莎白夫人说,“总算跨过了难关。”

来到通往骑兵竞技场的边门时,只见哨兵和逃亡者交错而过。

看见他们,哨兵停下步来。

“姑姑,”罗亚尔公主撰紧伊丽莎白夫人的手说,“完啦,他认出我们了。”

“别管他,我的孩子,”伊丽莎白夫人说,“如果我们往后退,那就更糟。”

于是她们继续往前走。

当她们离开哨兵只有四步路距离时,哨兵却转过身去,这样她们就又过了关。

这个哨兵是否真的认出她们?他是否知道他放走的是何等显赫的逃亡者?这两代公主都在暗地思忖,她们一面加快步子逃着,一面向这位不知姓名的救命恩人投送千万个祝福。在边门的另一端,她们瞧见了德·夏尔尼那焦急不安的脸。

伯爵裹在一件很大的多层领子的蓝外套里,头上盖着一顶上光的布圆帽。

“噢!我的天,”他咕噜着,“你们总算来了!国王呢?王后呢?”

“他们眼在后面。”伊丽莎白夫人回答。

“来吧,”夏尔尼说。

说着,他赶紧把逃亡者带到停靠在圣尼凯塞街的马车上。

一辆出租马车驶来,并排紧挨着夏尔尼的那辆车子,仿佛想对那辆车进行窥侧似的。

“唷,伙伴,”出租马车车夫看见德·夏尔尼伯爵找到这么一批新主顾,说,“看样子,你载得还真不少哩?”

“你不也看见了?朋友,”夏尔尼回答说。

接着,他低声对跟班说:

“先生,您乘这辆车直至圣马丁门,您不费劲就会认出在那里等我们的车子。”

德。马尔当先生一听就明白,他跳上车。

“还有你,也有客人,上歌剧院,快!”

当时的歌剧院也在圣马丁门。

马车夫以为自己是在跟一个忙人谈生意,这个人正赶着去和看戏的主人会面,因而,马车夫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想多捞儿个车钱的问题上唠叨几句:

“您可知道现在已是午夜时分了,我的老板?”

“知道,走吧,你放心得了。”

在那个时代,有时候仆人比他们的主人还要慷慨大方,马车夫策马飞驰,再也不说什么了。

马车刚驶至罗昂街角转弯处就看见在同一扇边门,也就是刚才罗亚尔公主、伊丽莎白夫人、德·图尔泽尔夫人和王储出来的那扇门里出来一个人,他用一般步子走着,好像是个专制副本的人经过一天的劳累之后,刚从写字间出来那样,这个好人穿一身灰色服装,帽角一直遮到鼻尖,双手插在衣兜里。

这是国王。

后面跟着德。瓦洛里先生。

走在那段路上,国王的一只鞋扣脱落了,他也不去理会仍继续赶路,德,瓦洛里先生捡起了鞋扣。

夏尔尼迈前几步去迎接,他知道这是国王,但他不是一下子就认出国王的,而是先认出了跟在后面的德·瓦洛里先生。夏尔尼这样的人总是喜欢看到国王穿戴得像个国王的样子。

他深深地哀叹一声,这是一声近乎蒙耻受辱的哀鸣。“来吧,陛下,请过来吧,”他咕噜着。

随后,又压低嗓门,问德·瓦洛里先生:

“王后呢?”

“王后和你的弟弟跟在后面。”

“好,抄最近的路,在圣马丁门等我们,我,我走最远的路,约会地点是在车子周围。”

德·瓦洛里先生纵车冲出圣尼凯塞街,经过圣奥诺雷街,接着是德·黎塞留街,胜利广场,最后到达波旁一新城街。大家都在等王后。

半个钟头过去了。

对于逃亡者的焦虑不安我们不打算细加描绘。夏尔尼,肩上压着全部重任,他简直快疯了。

夏尔尼想转回王宫去询问,打听,但是国王把他拦住。小王储又哭又嚷:“妈妈,妈妈!”

罗亚尔公主,伊丽莎白夫人,还有德·图尔泽尔夫人都无法抚慰他。

当他们看见拉法埃特将军的马车转回来,车旁还有不少人举着火炬伴随时,越发感到惊惶失措。将军的车子打算折回骑兵竞技场。

这是当时发生的情况:

到了宫院门口,夏尔尼子爵让王后挽着胳膊正想往左拐弯。

可是王后阻止他。

“您想到哪儿去?”她问道。

“到圣尼凯塞街角,我哥哥在那边等我们,”伊西多尔回答说。

“圣尼凯塞街是不是在河边?”王后问道。

“不,夫人。”

“那么,您哥哥说在靠河边的那扇边门外等我们。”伊西多尔想坚持自己的意见,但见王后显出非常有把握的样子,他也不免犹疑起来。

“我的天!夫人,”他说,“请您小心,任何差错都会叫我们送命的。”

“靠近河边,”王后重复说,“我听得清清楚楚,是靠近河边。”

“那就往河边走,夫人,要是到了那儿找不到车子,我们立刻去圣尼凯塞街,是不是?”

“是的,先看看再说。”

于是王后拉着陪伴她的男子穿过三座庭院,当时三座庭院各自都被一堵厚墙隔开,彼此之间全靠和王宫紧连着的进出口相通,进出口外横着一条铁索,由一名哨兵把守。

王后和伊西多尔接连穿过几道门,跨过三条铁索。竟没有一个哨兵阻拦他们。

是呀,看见这样一个打扮得像富贵人家的女仆,又挽着一个穿着孔代亲王府上或类似豪门的仆人号衣、长得挺英俊的年轻小伙子,看见她步履轻盈地跨过笨重的铁索,怎么会想到她是法国的王后呢?

两人来到河滨。

河堤上渺无人迹。

“那么,兴许在另一头,”王后说。

伊西多尔正想转回。

可是,王后她好像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似的,说道.“不,不,往这边走。”

她一面说,一面把伊西多尔拉向罗亚尔桥方向。

过了桥,发现左岸的河堤也跟右岸一样行人绝迹。“让我们去看看那条街,”王后说。

她还坚持要伊西多尔一直走到渡船街。

走了大约一百步路,此时,她才发现也许是自己弄错了,于是气喘吁吁地停下步子。

她几乎瘫倒了。

“唉,夫人,”伊西多尔说,“您是否还打算坚持?”

“不,”王后说,“现在,是您的事了,您愿意带我到哪儿就带我到哪儿吧。”

“看在天主面上,夫人,拿出勇气来!”伊西多尔说。

“噢!”王后说,“不是缺乏勇气,是缺少力气!”

而后,她仰起身子,说:

“我好像再也不能恢复呼吸了,”她说,“我的天!我的天!”伊西多尔位得这时候的王后多么需要停下来缓一口气,就像被猎狗穷追猛赶的牡鹿,需要停下来喘息那样。

他停下,说:

“吸口气吧,夫人,我们有时间,我会在哥哥面前替您说情的,他会等我们的,如有必要他会一直等到天亮。”

“您相信他爱我?”玛丽-安托瓦内特把年轻人的手拉向她的胸口,既冒失又激动地大声说:

“我想他的生命犹如我的一样都是属于您的,夫人,这种感情在我们是爱慕,是敬重,在他则是崇拜。”

“谢谢,”王后说,“您这话使我心情舒畅,我可以呼吸啦!走吧!……”

就是借着这股激情,她继续走,沿着刚才走过的那段路走,接着又在那条街上重复走一次。

只不过,伊西多尔不是带她回杜伊勒里宫,而是朝着卡罗塞的边门走去。

他们穿过宽阔的广场,这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往常这一带挤满了流动的小摊子,到处停满了出租马车。

可是眼下,广场上几乎空无一人,漆黑一片。

这工夫,仿佛听见辚辚的马车声和笃笃的马蹄声。他俩已来到梯子街的边门口。显然,刚才听见笃笃的马蹄声和辑磷的马车声,说明车子肯定会经过这扇边门。

他们已看见亮光了,不用说,这是伴随这辆车的火炬。伊西多尔正想往后退,王后却反而把他朝前拉。

伊西多尔连忙冲向边门,想去保护王后,这会儿,手擎火炬,骑着马走在最前面的人正好出现在边门的另一边。

伊西多尔把她推向较幽暗的角落,用身体掩护她。可是连最进深的幽暗处也一下子被火炬照亮了。他们看见这群人中间有拉法埃特将军,他穿了一套既神气又高贵的国民自卫军司令的制服,正斜着身子靠在车厢里。马车经过的时候,伊西多尔感到有一条体现着坚强意志的、要不就是真正有力的手臂使劲把他推开。

这是王后的左臂。

王后右手幸着一根当代妇女们爱拿的那种顶端镶着金球的小竹棍。

她敲击着车轮,说:

“狱卒,滚开!我已经不在你的监牢里了!”

“您怎么啦,夫人,”伊西多尔说,“您干吗去冒险?”

“我要报仇,”王后回答说,“为了出口气,值得冒这个险。”她随即跟在最后一个拿火炬的人身后,像女神那样容光焕发,像娃娃那样兴高采烈,快步如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