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波还没有自己的住宅,也谈不上有自备马车。仆人给他去雇一辆出租马车。

在那个年代,去一次阿让特伊简直可以说是一次旅行,要是在今天,花十分钟就够了,如果在十年之后,说不定十秒钟就能到达。

米拉波为什么挑中阿让特伊?这是因为正如他刚才说的那样,在这个小镇上他留下许多值得留恋的往事。他感到特别需要加倍地延长这段时期的生活,以便尽量抓住过去,让它尽可能慢地被将来牵走。

一七八九年七月十一日,他的父亲米拉波侯爵就是在阿让特伊去世的,侯爵不愿意目睹夺取巴士底狱的战斗,他像一位堂堂正正的绅士那样离开人世了。

来到阿让特伊桥头,米拉波叫马车停下。

“到了吗?”医生问道。

“可以说到了,也可以说还没有到。因为我们还没有到达马蕾城堡,城堡离开阿让特伊镇还有四分之一里路。不过,亲爱的医生,我忘了告诉您一件事,今天我们计划做的,不光是一次简单的游览,而是一次朝圣,一次分三站停留的朝圣。”

“您说朝圣!不知道朝觐的是哪一位圣人犷吉尔贝微笑着问。

“是个名叫里克蒂的圣人,亲爱的医生,是个您不认识的圣人,是个倍受人们赞扬的圣人。说真的,我十分怀疑我们的好天主,比方说他除了忙于处理可怜的尘世间那种种无聊事之外,还有工夫去封圣;不过这倒不是假的,里克蒂的的确确是在这里去世的,这位被称为民众之友的米拉波侯爵是被他那个丢尽脸面、放荡不羁的儿子,那个名叫奥诺雷-加布里埃尔-维克托-里克蒂的米拉波伯爵当作殉道者那样弄得送了命的。”

“噢!您说得对,”医生说,“您父亲是在阿让特伊去世的。请原谅,伯爵先生,我,我竟忘了。但我也有理由为自己辩白:我从美洲回来,在七月最初的日子里,自勒阿弗尔前往巴黎途中,我受到拘捕;您父亲去世时,我正好被关在巴士底狱中,七月十四日那天,我和另外七名囚犯一同被释放,因而,尽管对您来说是一件牵涉到私人的大事,但是如果不是在事实上,至少在细节上也被当月的种种惊人的大事淹没了……我说,您父亲当时住在什么地方?”

正当吉尔贝这样问的时候,米拉波已经在沿河马路的一座宅邸的栅栏前面停下来了,宅邸坐落在另一端,被一大块三百来步宽的草坪和一排树木隔开。

看见有人在栅栏前停下,一条很大的比利牛斯纯种狗猛地扑过来,汪汪地叫个不停,它把脑袋伸出栅栏外,好像非要在米拉波身上咬掉几块肉或至少也要在他衣服上扯下几块布才肯罢休似的。

“我的天!医生,”米拉波边说边往后退,躲开高大的看门狗那雪白的、怕人的獠牙,“跟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就像我父亲还活着的时候那样接待我。”

这当儿,一个年轻人出现在台阶上,把狗喝住,让它别叫,年轻人朝两个陌生人走来。

“先生们,请原谅,”他说,“狗这样来接待你们,那是因为对它来说,这家的主人们没什么了不起,好些闲逛的人都喜欢在这幢米拉波侯爵居住过的宅邸前停下来,正因为卡图什不知道它那卑微的主人们的这幢宅邸的价值,它才叫个不停。卡图什,回到你的窝里去!”

年轻人做了个威胁动作,狗走开了,尽管它还在那里瓮声瓮气地叫着,但它还是躲进自己的窝里,从洞口伸出两只前爪和那张长着利牙的嘴,伸出血红的舌头,眼睛像两团火、

这时,米拉波和吉尔贝交换了一下眼色。

“先生们,”年轻人接着说,“现在,在这栅栏后,只剩下一个替你们开门并接待你们的人了,如果光看看外面还不能满足你们的好奇心,我可以让你们看看里面。”

吉尔贝用胳膊肘轻轻地捅了米拉波一下,意思是说他乐意参观宅邸的内部。

米拉波领会他的意思,再说,他自己也和吉尔贝有着同样的想法。

“先生,”米拉波说,“您连我们脑子里想的事情都看透了;我们知道这座宅邸住过一位被称做民众之友的人,我们想到里面去见识见识。”

“先生们,你们的好奇心将会越来越大的,”年轻人说,“如果你们二位知道,当做父亲的在这里居住时,他那位远近闻名的儿子曾来这儿造访过两三次.使这座宅邸更加名噪一时。根据传说,儿子来访时并不是经常能得到应有的接待,如果让我们来接待的话,只要他脑子里想的也跟你们的一样,先生们,我说,我随时都欢迎他来访。”

说完,年轻人弯了弯腰,给两位来访者打开铁栅栏门,随手又把门带上,走在前面给客人引路。

可是,卡图什并不显得乐意接待客人,它又从窝里扑出来,不住地叫起来。

年轻人连忙奔回到狗与客人之间,看来他的狗对这位客人中的一个态度尤其激烈。

米拉波伸手拦住年轻人,说:

“先生,狗也好,人也罢,都曾经对我狂吠过,我倒被人咬过几次,却从来也没被狗咬过。另外,人们都说人的目光有很大的威慑力,能制服畜生,那就请您让我试试吧。”

“先生,”年轻人急忙接过他的话头说,“卡图什可凶呢,我可得提醒您。”

“不要紧,不要紧,先生,”米拉波回答说,“我每天每日都得跟一伙比它凶得多的畜生打交道,就在今天,我刚刚制服过一群猎狗哩。”

“不错,可您对付的是一群人啊,”吉尔贝说,“您可以对他们说理,而且谁也不否认您那口才的威力。”

“医生,我还以为您是位磁学大师哩?”

‘当然罗。那又怎样?”

‘那么,我说,如果是的话,您就应该懂得目光的威力。您等着瞧,让我来制服卡图什。”

米拉波大着胆说。

”那您照您的意思办吧,”吉尔贝说。

“噢!先生,”年轻人抢着说,“您可千万别冒这个险。”

快别这样说,我恳求您!”米拉波说。

年轻人鞠了个躬,表示同意,然后朝左移开,吉尔贝也连忙向右闪去,真像在决斗场中当一方准备向另一方射击时证人们的那样。

这时候,年轻人已经跨上两三级台阶,以防万一陌生人的言语或目光威力不够的话,他准备上前拦住卡图什。

狗向左又向右转动着脑搜,好像想弄清楚这个它无比僧恨的人是否真的是无人援助的孤身一人。等它看清楚的确只有他一个人,手里又没拿武器时,便像一条蛇而不是一只四足动物那样猛地朝前一窜,就越过跟它的对手之间距离的三分之一。米拉波抱着双臂,像巍然站立在讲坛上的朱庇特那样,双眼炯炯有神地直盯着牲畜。

整个健壮躯体拥有的全部电力似乎一下子上升并集中到米拉波脸上。他的头发像狮子髭毛那样根根竖起,这时候似乎已不是日薄西山夕阳残照的时刻,而是黑夜已经降临。然而,人们好像仍可以看见他的每一根头发都闪烁着火花。

狗忽然收住步子,盯着他看。

米拉波弯下身子,抓起一把细沙,对准狗的脸上扔过去。

狗低低地吼了几声,又往前一窜,逼近对手三四步;可是,这时候轮到对手向狗走去了。

这头畜生有好一阵子木然不动,犹如塞法勒用花岗石凿成的狗那样,接着,只见它仿佛害怕米拉波朝它走来的脚步似的,露出在愤怒和惊悸之间犹豫不定的神色,威胁地露出牙齿,凶相毕露地望着米拉波。尽管如此,它还是屈着两条后腿蜷缩在那里。临了,米拉波以统治者居高临下的架势举起手来,正如他经常在讲坛上以挖苦、咒骂或讥讽来战胜对手时那副样子。狗,被征服了,拖着四条索索发抖的腿往后倒退,还不时扭回头往后望,看看自己的窝是否敞开,紧接着就窜进窝里去了。

米拉波抬起头,显出自豪和高兴的样子,像古希腊大竞技会上的优胜者那样。

“唤!医生,”他说,“老米拉波说得对,他认为狗可以作为人类的候选人,您刚才不是青见这畜生先是那样咄咄逼人,张牙舞爪,后来您又看见它像人那样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了。”

然后,他又垂下手,发号施令地说.

“来,卡图什,到这儿来!”

狗迟疑了一下,尽管不愿意还是勉强第二次从窝里伸出脑袋,一双狗眼直盯着米拉波的眼睛,趴在地上甸甸爬行,一直爬到战胜者脚边,慢慢地、怯生生地仰起头来,边喘气边用舌尖舔米拉波的手指。

“乖,回到窝里去!”米拉波说。

他挥了挥手,狗就乖乖地钻进窝里。

接着,米拉波转向吉尔贝,而那个年轻人却呆若木鸡,惊惶失措地站在台阶上,他张口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

“您可知道,亲爱的医生,”米拉波说,“您亲眼目睹我刚才做的这件蠢事,您可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您这样做,并不是单纯为了充好汉,是不是?”

“我想起了那了不起的、叫人难忘的十月五日到六日的夜晚。医生,我说,我宁肯少活我余下日子的一半,只要国王路易十六看到那条恶狗先是怎样向我猛扑过来,然后又回到窝里,过后又乖乖地爬出来舔我的手。”

接着,他对那个年轻人说:

“您原谅我了,是不是,先生?我不是让卡图什丢脸了吗?好吧,现在让我们去参观民众之友的宅邸吧,这是因为您十分乐意让我们去参观的。”

年轻人闪到一旁,让米拉波先走,而米拉波似乎并不需要向导,对宅邸的情况,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

他没在楼下停留,就快步跨上楼禅,那楼梯的铁扶手颇具艺术风格,米拉波说:

“这边走,医生,这边走。”

一点不假,正如他惯常喜欢的那样,总是带着凌驾于他人之上的习气,米拉波以观众身分一跃而成主要角色;从普通参观者变成一家之主。

吉尔贝跟着他。

这时候,年轻人喊来了他的父亲,一个五十到五十五岁之间的人,年轻人还喊来了他的两个妹妹,她们是十五到十八岁上下的姑娘,他要告诉他们他正在接待一个多么奇怪的客人。

当年轻人在跟家人叙说卡图什如何俯首帖耳的事,米拉波也在给吉尔贝一一介绍米拉波侯爵的工作室、卧室和客厅。因为每一间屋子都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他饶有兴味地提起一件件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得到的逸闻趣事。

房东和他的家人一个个都睁着眼睛,张着耳朵听这位临时的导游叙述他自己的这个家的故事。

楼上各间屋子都参观过了,阿让特伊教堂的钟声也已敲过七下,米拉波无疑在担心剩下的时间不够他支配,于是催促吉尔贝快点下楼,他自己先大步跨下头四级台阶给吉尔贝做个榜样。“先生,”房东说,“您对米拉波侯爵和他那位名声显赫的公子的情况知道得这么清楚;我想您一定能够,如果您愿意的话,给我们谈谈有关头四级台阶的故事,这段故事跟您刚才谈到的种种轶事同样有趣。”

米拉波停步笑了笑。

“您说得不错,”他说,“不过,关于这段故事,我想保持沉默。”

那又为了什么,伯爵?”医生问道。

“是呀,关于这个嘛,您自己会作出判断的。在离开万森城堡主塔之后——他就是在那里被囚禁了长达十八个月之久——米拉波已经到了浪子岁数的双倍那么大,他也看出家里人丝毫也没有因为他的归来而显出要大摆筵席欢庆团聚的意思,更没有想到要替他祈求合法权益,米拉波在他父亲的宅邸里不受欢迎的原因有两个,首先,他从万森出来,是违背了他父亲的意旨,其次,他跨进家门是为了讨钱。结果,当时正忙于对一桩慈善事业作最后处理的侯爵抬眼一望,看见是自己的儿子,再听儿子谈到钱这个字眼,父亲就怒火中烧,抡起手杖向他冲去。伯爵知道父亲的脾气,然而,他也清楚自己已到了三十七岁,他有能力承受得住父亲的惩罚。手杖像骤雨般向他肩上打下来,伯爵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怎么回事!竟用手杖来打?”吉尔贝间道。

“是呀,是用手杖来打,实实在在用手杖打,打得你头破血流、断手断脚,而不是像在法兰西喜剧院演莫里哀①的戏那样装模作样地打几下。”

 

①英里哀(1622一18招):法国古典主义喜剧作家,戏剧活动家。

 

“那米拉波伯爵怎么办?”吉尔贝问。

“还用说,在这种情况下,他学贺拉斯的样,一交手就逃之夭夭了。不幸的是,他不像贺拉斯有一块盾好向对手掷过去,也不像歌手利迪那样,举起盾来挡住手杖的打击,不,正因为他没有可以拿来挡的东西,他只好一脚跨下四步台阶,从这道楼梯上冲下去,很像我刚才跨下去的样子,也许还要快一些。跨了四级,他回过头来,这时候轮到他举起手杖,大声嚷着说:‘请住手,先生,’他对父亲说,‘再跨下四级,我就六亲不认了!’这句话虽然讲得不太好,可是却拦住了这个老好人,比用其他评理办法也许更好些。啊,真可惜,大法官已经作古了,否则我会把这段故事写下来让他看看。米拉波,”讲述者接着说,“是个非同凡响的战略家,因而,他不先乘机溜走。他以几乎同样快的速度跨下另外四级台阶,怀着无比悲怆的心情再也不跨进这座宅邸了。您说,医生,这个米拉波伯爵是不是个十足的大坏蛋?”

“噢!先生,”年轻人合着双手,走向米拉波,仿佛因为自己的想法与客人的何等相左而请求宽恕似的,“倒不如说他是个十分伟大的人!”

米拉波直视着年轻人。

“噢!”他说,“想不到竟然还有人对米拉波有这样的评价。”

“是的,先生,”年轻人说,“我就是头一个,我担心这样说会使您不高兴。”

“噢!”米拉波笑着回答说,“我说,年轻人,快别在这间屋子里这样大声说话,免得墙倒屋塌,压在您头上。”

接着,米拉波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行了个礼,还谦逊地向两位姑娘致意,接着穿过花园,顺便向卡图什友好地挥了挥手,卡图什以呜呜的吠声,或者说以反抗的余波,夹杂着屈服的情绪来回敬他。

吉尔贝跟着米拉波,米拉波叫马车夫驶回城里,还叫他在教堂前停一停。

只是,当车子经过第一条街角时,米拉波让车子停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对马车夫说:

“泰斯施,请把这张名片交给那位在对米拉波先生的看法上意见与我相左的年轻人。”

然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噢!医生,您看,这个人显然还没有看到《德·米拉波先生的大背叛!》。”

泰斯施去了回来。

刚才的那个年轻人跟在他后面。

“噢!伯爵先生,”年轻人不胜敬仰地说,“请您开恩,就像您刚才恩踢给卡图什那样,让我也有幸吻一吻您的手吧。”米拉波张开双臂,把年轻人抱在怀里。

“伯爵先生,”年轻人说,“我的名字叫莫尔纳,万一您需要有人替您赴汤蹈火,请别忘记有我这个人。”

米拉波的眼睛湿润了。

“医生,”他说,“您看,这就是我们的继承人,我可以保证,他们比我们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