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波昂首阔步、目光炯炯,从议会走出来。这个体格粗犷的人一旦面临险境,他考虑的只是艰险而忘却了自身能有多大能耐。

就像德·萨克斯元帅在丰特努瓦战役中那样,那时候的元帅虽然已经精疲力竭,再加上病魔缠身,可他依然能够从早到晚骑在马背上,比他军队中最骁勇善战的精骑兵还坐得安稳;然而,当英军被粉碎,当最后一响炮声把英国溃军送走之后,他就奄奄一息地倒在他刚刚赢得胜利的战场上了。

米拉波目前的情况也跟上面所说的相仿。

他一回到家里,就倒在地上,躺在鲜花环绕中的靠垫上。米拉波有两种嗜好:美女和鲜花。

不错,自从召开会议时起,他的健康情况就明显地起了变化,尽管看来他体质强壮,精力充沛,但由于他受过那么多迫害,又一再遭到拘禁,无论在身体或精神方面都受过许多磨难,因此他的健康状况从来也没有完全良好过。

人在年轻力壮时,身上各部位的器官都听从人的指挥,时刻准备着听从脑子的发号施令,并立即毫不抗拒地付诸行动。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各种器官,都像仆役那样,尽管它还是唯命是从,但因为经过长期的使唤,它已经逐渐退化了,换句话说,也就是说器官已不那么听话了,因而,到头来再也不能不费劲或不经过一番斗争就能支使它们了。

现在的米拉波已经到达了如此年龄,要想让他身上的各种器官继续灵活使用,像往常一样为他效劳,那就非要他怒火填膺,火冒三丈不可,只有这样才能治得了这些个既懒散又苦恼的仆役。

这一回,他感觉自己身上出现了某种比往常更加严重的现象,因而,在仆人提出要去找医生时,他只略为反对而已。不一会,吉尔贝医生就来了,门铃响过之后,医生就被请到他跟前。米拉波伸出手来,把医生拉到他躺着的、鲜花和绿叶圈绕着的靠垫旁边。

“怎样啦,亲爱的伯爵,”吉尔贝说,“我不愿意在没有来祝贺您之前就赶着回家,您曾经答应我,要取得胜利,而现在您比取得胜利更了不起,可以说,您这是凯旋。”

“您说得对,不过,您看,这次凯旋,这次胜利简直就像皮拉斯①的胜利那样;只不过医生,再来一次这样的胜利那我可真的连命都送掉啦!”

 

①皮拉斯(前318一前272):古希腊国王,在位期为前二九五一前二七二年。

 

吉尔贝瞅着米拉波。

“看样子,您真的是病了,”他说。

米拉波耸了耸肩膀。

“也就是说像我这样干,如果换了别人,那他准会死过一百回了,”他说,“我有两个秘书,他们也都干得筋疲力尽。特别是佩利纳,他负责誊清我那些写得十分潦草的手稿,我少不了他,因为只有他看得出也能理解我写的东西。佩利纳已经卧床三天了。医生,请您给我指点指点,我不是说请您给我一点长生不老的药,我只是说,请您让我活得有生气。”

“您想要什么!”吉尔贝给病人把过脉之后说,“对于像您这种机体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可以奉劝的。难道您要我去劝说一个从事活动、耗尽精力的人,叫他什么也别干,安心养息吗?要我去劝说一个在毫无节制中取得荣誉的人,叫他学会克制吗?要我劝说您把那些白天散发氧气、夜晚吐出碳气的花草从您的卧室里拿走吗?而您,您少不了花,您是为花而生的,如果没有花,您会感到更加痛苦。难道要我劝说您,要像对待鲜花一样对待女人吗?离她们远远的,尤其在晚上,您说,如果这样的话,您宁愿去死……那您就按照您的嗜好去生活吧,亲爱的伯爵先生,您还是根据您的生活习惯去生活吧,只不过,我希望围绕在您身旁的是一些没有香昧的花,没有激情的爱.如果这是可能的话。”

“噢!亲爱的医生,您对我的这一番最后的忠告,”米拉波说,“真使我获益匪浅。我从来也没有获得过有激情的爱,这使我再也不敢去重新尝试,三年囹圄生活,一次死刑判决,一个我心爱的女人不是为我而轻生的沉痛打击,治好了我对这一类爱情的沉湎。有一次,我曾经对您说过,我在梦想着某种伟大的东西,我梦想过要使伊丽莎白和埃塞克斯联合,使奥地利安娜和马扎林联合,使叶卡特琳娜第二和波唐坎联合;可是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梦想而已。您说叫我有什么办法!那个我曾经为了她而去拚搏的女人,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了……吉尔贝您听我说,当您想到要如何去完成压在您肩上的庞大计划,如何为王国的繁荣、朋友的胜利,如何去消灭敌人想方设法时,是最令人烦恼的了。由于时运不济,命运厄测,所有这一切都成为泡影,请您设想一下,这时候我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噢!我年轻时做的荒唐事,这些使我付出代价、受罪吃苦的人,他们自己也同样吃尽苦头!可是,说到底,这些人为什么不信赖我?只有那么两三次,他们要我干到底,而我也只好采取断然措施,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难道我不是全心全意地为他们,有始有终地为他们吗?当内克尔先生赞成推迟否决权的时候,我不是赞成绝对否决权吗?我不是反对过八月四日为剥夺贵族权益而发动的事件吗?那一天我可是毅然决然拒绝参加的,我不是对《人权宣言》持反对意见吗?我并不是想要删除《人权宣言》上的某些东西,而是我认为宣布这样的宣言为时尚早。今天,就说今天吧,我不是让人们喜出望外、拼命在为他们卖力吗?我不是靠着自己的声誉,自己的名望,甚至自己的生命,哪怕大臣或王公也比不上我给他们带来的贡献吗?当我想到——伟大的哲学家,我将要对您说的话,请您细加考虑,因为君主政体可能就是因为这一事实而崩溃的——我有幸见到王后,这对我来说,应该视作是获得的极大恩宠,因为一生中,可能就只有这么一次,当我想到,如果我父亲不是在攻陷巴士底狱的前夜离开人世,我还想到,如果不是出于礼仪,使我无法在他去世之后的第二天在公众场合露面,也就是说在拉法埃特将军被任命为国民自卫军总司令,巴伊被任命为巴黎市长的话,那么,我将会取代巴伊担任市长!如果真是这样,一切都会改变,国王立刻感到需要和我联系,我会用别的想法去感染他,而不像他现在想到的用这种办法来引导一个内部隐藏着革命的城市,我会赢得他的信任,去影响他,在局势还未达到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之前就采取决定性的维护措施,而不至于像我目前的处境,我只不过是个让人猜疑,惹人妒忌,叫人害怕,遭人憎恨的议员,人们不许我接近国王,还在王后面前诽谤我,攻击我!您是否相信这样一件事?医生,王后在圣克卢会见我的时侯,她的脸一下子刷白,噢!这十分简单,人们不是让王后相信,十月五日至六日事件是我一手煽动起来的吗?可是,就在这一年间,如果办得到的话,我早就做了人们阻止我做的一切事。可是事到如今,唉!如今提到君主政体的‘健康’,简直跟我的健康一样,我担心为时已晚了。”

这时,米拉波的脸上笼罩着痛苦,他使劲地按住腹部下面的肌肉。

“您感到难受是不是?伯爵?”

‘像个快要入地狱的人!我拿我的名誉向您保征,总有一天既然能对我的精神恶意中伤,我想,他们也一定会用砒霜来毒害我的肉体……您信不信博吉阿的毒药、佩鲁斯的毒药和德·拉瓦赞的药粉?医生?”米拉波笑吟吟地问。

“不信,不过我却相信那猛烈地燃烧着的火焰,我也相信它会把玻璃灯罩炸碎。”

吉尔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放着能装满两只小酒杯的绿色液体。

“请来吧,伯爵,”他说,“让我们来做一次试验。”

“做什么试验?”米拉波好奇地望着小玻璃瓶说。

“我的一个朋友,他在自然科学方面造诣很深,他甚至还认为在秘术方面也是如此,我想拿他的发明在您身上也作一次试验,他曾经给过我一种被看作是极其有效的灵丹妙药,几乎可以说是一种长生不老的药。有时候,当我被沉闷的思绪困扰,当我想到英国的邻居,在走向优郁、消沉,甚至死亡的时候,我就服几滴药水。可以这样说,每次服用都对我的身心有益,而且立刻生效。您是否也愿意试试?”

“只要是您给的,医生,我什么都愿意接受,即便是毒芹毒药,更何况它是长生不老的药。是否需要配制,还是就这样服用?”

“不,因为这种药药性烈。您可以差个仆人拿只羹匙,弄几滴白酒或酒精来。”

“见鬼!您是说拿白酒或酒精来冲淡药性!这么说,这种药水是液化了的火了。我不知道自从普罗米修斯给人类的祖先恩踢了这种东西之后,是否还有人尝试过,可惜,我怀疑我的仆人即使找遍全家,怕也难找到六滴白酒,我不像皮特①,我的能言善辩无需借助于酒。”

 

①皮特(1708—1778):英国政治家及演说家。

 

尽管米拉波这么说,但几秒钟之后,仆人还是送来了一只盛着五六滴白酒的羹匙。

吉尔贝在这几滴白酒中加上同等分量的、从小玻璃瓶里倒出来的药水,这两种液体一掺合,就变成了苦艾酒的颜色,米拉波接过羹匙,把药水一饮而尽。

“医生,真见鬼!”他对吉尔贝说,“幸亏您预先说过这种药的药性烈,您做得对,要不然我真以为自己把一团火咽下去了。”吉尔贝微微一笑,像是满有信心地在等着米拉波这么说似的。

米拉波有半晌工夫一动也不动,仿佛被这几滴性如烈火的药水焚化了似的,只见他手按着腹部,搭拉着脑袋,过了一会才突然仰起头来,说:

“噢!医生,您真的给我服了万灵药。”

接着,他站起身来,一面呼哧呼哧地呼吸,一面抬头举起双臂,说:

“君主政体啊,你塌下来吧,我有力量顶得住你!,吉尔贝笑着问道:

“您感到好些吗?”

“医生,请您告诉我什么地方可以买到这种药?是否每一滴都要以与一滴药水同样大小的钻石作为代价?我是否应该放弃生活中所有的奢华来换取这种活力,现在我可以告诉您,我如能得到这种性烈如火的液体,到那时,我将是个不可战胜的人。”

“请您答应我,伯爵,这种药水每周只能服用两次。这个小玻璃瓶算是您的了,不过您只能向我领取一定的剂量。”

“您就给我吧,您想怎么样我全都能答应。”

“那好吧,”吉尔贝说,“但这不是全部;您还需要有马和车,是不是?”

“是的。”

“那好吧,您住到乡下去,这些花会把您卧室的空气变污浊,可它会使花园的空气变清新,还有您每天往返于乡下和巴黎之间,这样来回对您大有好处,如果可能的话,在高地上或在树林里或在河岸边选一块地方住下,比如说在美景,在圣日耳曼或在阿让特伊。”

“您说阿让待伊!”米拉波接过吉尔贝的话说,“我已经派我的仆人到那里去找一间乡村住宅了,泰斯施,您不是对我说您在那边给我找到合适的房子了吗?”

“是的,伯爵先生,”仆人说,他刚才亲眼目睹了吉尔贝医生对他主人的治疗,“是的,一位名叫弗里兹的先生,他是我的同胞,他不久前向我提起过一幢小巧玲珑的房子,好像他和他的主人,一位外国银行家在这幢房子里住过;这所住宅现在空着,伯爵先生高兴什么时候搬过去都行。”

“这所住宅在什么地方?”

“在阿让特伊郊外,人们管它叫马蕾堡。”

“噢!这地方我知道,”米拉波说,”很好,泰斯施,您可知道,我父亲把我赶出家门时,他一边骂还一边给我吃几棒哩……您可知道,我父亲从前就住在阿让特伊?”

“我知道。”

“是这样的,让我来告诉您,我被他赶出家门后,常常在这幢美丽住宅的围墙外溜达,我记得,我还像贺拉斯那样说,0rus,quandsteaspiciam,如果我背错了贺拉斯的原话,那就请您多多原谅。”

 

①拉丁文:“啊,田野,当我眺望时。”

 

“那不是正好吗?亲爱的伯爵,现在正好让您有机会去实现您的梦想了。走吧,去看看马蕾堡,把您的家搬到那儿去……越快越好。”

米拉波沉思片刻,才转过身来对吉尔贝说:

“唷,”他说,“亲爱的医生,不用着急,您这才让您的病人苏醒过来,您还有责任多照料他一阵,现在不过是午后五点钟,眼下是一年中昼长夜短的时节,天气很好,上车吧,我们一起去阿让特伊看看。”

“好吧,”吉尔贝说,“那我们就去阿让特伊吧,亲爱的伯爵,当一个医生正在照料您的健康,负责治疗像您这样的贵体时,他就对什么都要加以研究……走吧,让我们研究研究您的乡村住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