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怀希望,玛丽-安托瓦内特暂时丢开饱含优伤的心,忘却女人的痛楚,致力于拯救她作为王后的身分;至于米拉波,他像阿西达马的竞技者那样,梦想独自一人撑住濒临坍塌的君主政体的拱顶,尽管坍塌时兴许会把他也压死。前面谈了许多政治风云,读者怕已经听累了,现在我们要把读者带到比较卑微的人,比较清新的境域中去了。

我们已看到当拉法埃特从阿拉蒙第二次去京城时,皮都在比约心中扇起了多少焦虑,顿时把农庄主召回他自己的农庄,说得更正确些,是把父亲召回到他女儿身边。

说焦虑,一点也没有言过其实。

比约是在发生了塞巴斯蒂安·吉尔贝的出逃,伊西多尔·德·夏尔尼的动身以及卡特琳从维莱-科特雷前往皮斯勒途中的昏厥这三件大事的不平常夜晚过后的第三天回家的。

在本书的另一章中,我们曾经叙述了皮都如何把卡特琳带回农庄,从她伤心的啜泣中,皮都知道她发生意外是由于伊西多尔的离去;皮都回到阿拉蒙,被各种不愉快压得透不过气,到达家中时,看见了塞巴斯蒂安的信,就立刻动身奔赴巴黎。我们看见他在巴黎,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医生和塞巴斯蒂安,以致他没有想到把农庄发生的事情告诉比约。

当他看见塞巴斯蒂安和他父亲返回圣奥诺雷街,他对塞巴斯蒂安的命运放下心来的时候,在他听完了那孩子亲口告诉他出逃的详细情况,如何在途中遇见伊西多尔子爵,子爵如何让孩子坐在自己坐骑背后同去巴黎之后,这时他才想起了卡特琳,想起农庄和比约大妈,就将歉收、阴雨连绵以及卡特琳的昏厥告诉比约。

我们也提到过卡特琳的昏厥使比约受到沉重打击,这才使他决定向吉尔贝请假,吉尔贝也准许他回家。

一路上,比约一个劲地盘问皮都关于卡特琳昏厥的情况,这位可敬的农场主很喜欢自己的农庄;作为丈夫,他也很爱自己的妻子,但他最爱的还是他的女儿卡特琳。

然而,比约是个正直不阿、重视荣誉、坚持原则的人,这种性格使他在一定的场合既是个坚定不移的评判者,又是个重感情的父亲。

在比约的追问下,皮都作了回答:

他看见卡特琳横倒在路上,话也不会说,一动不动,毫无生气地躺在娜里,他以为卡特琳已经死了,当时,他带着绝望,把卡特琳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后来他才发现她仍在呼吸,便急急忙忙将她抱回农庄,在比约大妈的帮助下,让卡特琳躺在床上。

比约大妈看到这个情景,只是唉声叹气,于是他用水泼在卡特琳脸上。受了凉水的刺激,卡特琳才重新睁开眼睛,皮都看到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农庄,于是就回家了。

其余的事,也就是说关于塞巴斯蒂安的情况,比约老爹已经听说过一次,也就不用多听了。

因而他一再把话题拉回到有关卡特琳的事上来,比约苦苦地思量,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件,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比约的种种猜测变成了对皮都寻根究底的盘问,皮都只能用“我不知道”这句外交辞令来搪塞。

皮都用“我不知道”这句话来搪塞是值得称赞的。因为我们还记得卡特琳曾经冷酷无情、十分坦率地向他承认了一切,因此,皮都其实是知道的。

他清楚地知道,伊西多尔的离去使卡特琳痛不欲生,卡特琳是在皮都发现她的那个地方昏过去的。

虽说如此,即便把全世界的金银财宝来交换,他也决不会把真情实况告诉农庄主的。

那是因为相对说来,他还是比较怜悯卡特琳的。

皮都不仅爱卡特琳,甚至对她很崇拜,我们也看到了,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他的这种崇拜和眷恋并没有受到对方的赏识,更没有获得对方的回报,这使皮都心中烦闷,精神上很痛苦。这种痛苦和烦闷那么厉害,影响了皮都的肠胃,有时他只得把午饭或晚饭的时间推迟一小时,甚至两小时;我们说,这种情绪的波动,这种苦恼,看来永远也不会削弱或消失。

然而,习惯于使用逻辑学的皮都作出的二难推理是很有道理的,他把情况一分为三,暗中在这样琢磨:

“因为卡特琳小姐爱伊西多尔先生,所以在伊西多尔先生离开她时昏过去了,这说明她爱伊西多尔先生的程度超过我爱她。而我呢,当我离开卡特琳小姐时,我从来也没有激动得昏过去。”接着,他从第一部分推论转到第二部分:

“如果她爱伊西多尔超过我爱她,那么,她比我更痛苦。在这种情况下,她受到的折磨也就更深。”

从这里,他转到二难推理的第三部分,也就是说转到结论上来,这个结论尤其合乎逻辑,就像一切好的结论那样因果紧密相连:

“由此可见,她比我遭受的痛苦也就更大,因为她昏威了,而我并没有昏厥。”

从这种观点出发,皮都只有同情卡特琳;他在比约跟前矢口不谈卡特琳的不幸。皮都越是不谈,越增加比约的焦虑;随着焦虑的增加,这位可敬的农庄主就频频挥鞭,对准那匹从达马坦租来的可怜马儿的腰际猛抽;因而,在午后四点钟,马儿、车儿和车上载着的两个赶路人就早早赶到农庄门前,一阵汪汪的狗叫声表明他们就要到了。

马车一停,比约就跳下车去,迅速奔进农庄。

可是,在他女儿的卧室门口,遇到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障碍。

他看见雷纳尔医生,在这个故事中,我们好像已经有机会提起过这个名字,医生说,从卡特琳目前的情况看,她情绪异常激动,这不仅危险,甚至还可能致命。这对比约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

卡特琳昏过去比约是知道的,但他听皮都说,卡特琳很快就睁开眼睛,恢复知觉了,于是比约也就没有为这件事担心。现在听医生这么说,可见这意外事件的原委,涉及一连串精神方面的问题是够复杂的。

不幸的是,除了事件的原委与涉及一连串精神方面的:问题之外,还有生理上的问题。

所谓生理问题,是指头脑发烧,这种症状是昨天早上出现的,从迹象看很可能还会继续升高。

雷纳尔医生正忙于使尽一切办法来跟这种头脑发烧症作斗争,面对这种症状,老式的医术名手一般都采用放血和芥子泥治疗法。

虽说这种治疗法十分有效,可也不过是跟病魔同步行进而己。医生所作的努力只能做到病痛与治疗相持不下,从早晨开始,卡特琳就在发谵妄。

毫无疑问,在这种谵妄中,年轻姑娘说了许多离奇古怪的胡话,雷纳尔医生为避免使卡特琳过于激动,本来就不让她与母亲接近,这时候,医生也不让她见到父亲。

比约大妈坐在凳子上好像躲进了偌大的壁炉①深处,她双手抱着恼袋,仿佛对周围一切事物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车子滚动声、狗叫声以及比约跨进厨房的声音她都一概役有反应,直到比约和医生讲话时,她才如梦初醒.极力去寻回沉浸在悲枪梦幻中的理智。

 

①那个时代的壁炉几乎都造得像个房间,人们甚至可以在里面烧饭做菜、打坐小憩。

 

她仰起头,睁开眼睛,茫然地盯着比约,大声说:

“噢!是我男人!”

她站起身,踉踉跄跄,张开双臂,扑向比约怀中。

比约惊愕地望着她,仿佛不相识似的。

“嗯!发生了什么事?”他额上冒着焦急的汗水,问道。“是这样,”雷纳尔医生说,“您女儿患的病我们称做急性脑膜炎,也就是说,得了这种病的人,只能接受某些事,只能见某些人。”

“可是,”比约老爹问,“这种病有危险吗?患了这种病,雷纳尔医生,会不会死?”

“如果治疗不当,什么病都可能导致死亡,亲爱的比约,由我给您女儿治疗,就不会死。”

“真的,医生?”

“我可以保证,但在最近两三天内,只有我和我允许她见的人才能进入她的卧室。”

比约叹了口气,医生以为他被说服了,其实他还在作最后的努力,他说:

“至少,您能让我看看她?”比约像孩子似的苦苦哀求。“如果我让您去看她,去亲她一下,您能答应我从今天起,三天之内让她安静,并再也不提任何其他要求了?”

“我起誓,医生。”

“那好,您跟我来吧。”

医生打开卡特琳卧室的门,比约老爹看见年轻姑娘头上扎着一条冷水浸过的布条,双眼无神,脸颊因高烧而通红。她口说胡话,前言不搭后语,比约那苍白颤抖的嘴唇在女儿润湿的额上亲吻,仿佛从她断断续续的呓语中,听出伊西多尔这个名字。

比约大妈合拢着双手,站在厨房门口,另外还有两三个短工也待在那里,好奇地想亲眼看看他们那位年轻的女主人现在怎样了。皮都则蹦起他那双长腿的脚尖,好从比约大妈的肩上看过去。

比约老爹信守诺言,在亲过女儿之后就离开了,只是在离去时,他眉头深锁,神情优郁,嘴里咕噜着:

“是呀,是呀,我很清楚,我赶回来是对的。”

他咕噜着走进厨房,他妻子机械地跟在他后面,皮都也跟在后面,医生拉拉他的衣袖,说:

“别离开农庄,我有话对你说。”

皮都惊讶地回过身来问医生,自己能帮医生做些什么,可是后者神秘地把手指贴在唇上,叫他别声张。

皮都止步,待在厨房他原来站着的地方,露出一副粗野多于诗意的样子,仿效古时那些双脚嵌在石块里的天神,站在那里向旁人指出他们田地的界限时的神情。

过了五分钟,卡特琳卧室的门重又开了,传来医生叫唤皮都的声音。

“嗯?”皮都像从深沉的梦中惊醒似地应道,“什么事?雷纳尔先生。”

“来帮帮克莱蒙夫人的忙,你扶着卡特琳,让我给她放第三次血。”

“第三次!”比约大妈嗫嚅着,“他要给我女儿放第三次血了!噢!我的天!我的天!”

“女人1女人!”比约严厉地嘀咕着,“要是您好好看管女儿,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

然后,他走进自己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待过的房间,至于皮都,他被雷纳尔医生从学生行列提拔到外科助手的地位,跨进卡恃琳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