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一点钟,夏特莱监狱看守长偕同四名武装人员,走下石阶来到德·法弗拉斯先生的囚室,通知他审判官将对他进行审理。

头天夜里,卡格里奥斯特罗已将这一情况告诉德·法弗拉斯先生,上午九点钟光景,夏特莱的副监狱长也已通知了他。

初审从上午九点半钟开始,一直拖到午后三点钟还没有结束。

从上午九点钟起,审判厅里就挤满了好奇的人,他们都想看看怎样定这个人的罪。

我们说怎样定这个人的罪,那是因为谁也不怀疑这个被告是不会不被定罪的。

在政怡阴谋中,有些可伶虫,他们过早地作出牺牲,人们感到需要有个替罪羊出来赎罪,这些可怜虫就这样被命中注定作了他人的替死鬼。

四十名审判官在大厅高处围成一个圈子,审判长端坐在华盖下面;在他后面挂着一幅耶稣蒙难图,他的前面,那大厅的尽头,挂的是国王的肖像。

由国民自卫军精锐部队组成一堵人墙,守卫着法庭里里外外,门口有四个人把守。

三点一刻,审判官下令去把被告带来。

大厅中央,由十二名国民自卫军精锐部队组成的分遣队,全都竖枪守候在那里,一听到命令就步出大厅。

这时候,所有的头,包括审判官的头,都转向德·法弗拉斯即将进来的那扇门。

大约过了十分钟,四名国民自卫军重新出现。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德·法弗拉斯侯爵。

另外八名国民自卫军殿后。

囚犯踏进容有两千人的大厅,然而这里却鸦雀无声,静得怕人;大家都在等着的人和事终于出现了。

囚犯神态自若,衣着打扮极其考究,上身穿着一件绣有淡灰色花纹的丝衬衫,外面套一件自缎子上装,裤子也是同样料子做的,脚穿丝袜和带扣的鞋子,上装翻领的饰孔上佩着圣路易十字勋章。

他的头发梳得非常雅致,仔细地扑上了白粉①,每根头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正如两位自由之友在《革命史》一书中所描述的那样。

 

①头发上扑粉是当时上流社会的习俗。

 

当德·法弗拉斯先生从门口迈向被告席的短暂过程中,所有在场的人都紧张得连呼吸也几乎突然停止了。

被告的到来和审判长开头的问话,又花掉几秒钟。临了,审判长例行公事地向别的审判官们做了个手势,请他们保持安静,实际上,是多此一举。

“您是谁?”审判长用激动的口气间道。

“我是被告,又是囚犯,”法弗拉斯极其镇定地回答。

“您叫什么名字?”

“托马斯·马伊·德·法弗拉斯侯爵。”

“您从哪里来?”

“布鲁瓦。”

“什么身分?”

“替国王服役的上校。,

“住什么地方?”

“罗亚尔广场二十一号。”

“多大年纪?”

“四+六岁。”

“您坐下。”

侯爵从命。

这时候,听众才恢复正常呼吸。空气中仿佛飘过了一阵复仇的气息。

被告对这一点十分清楚,他四处张望,所有的眼睛都喷射出仇恨的火焰,一只只拳头高高举起,对他示威,看样子非得向这些平民百姓交出一个牺牲品不可,人们刚从他们手里夺走了奥热阿和贝桑瓦尔,他们天天大叫大喊,说什么也至少要悬吊朗贝斯克亲王的模拟像。

面对着无数张愤怒的脸,面对着一双双闪烁着怒火的眼睛,被告认出了夜访者那张沉静的脸和他那富有同情的双眼。

被告用难以察觉的动作向他致意,继续向四下里环视。

“被告,准备回答提问,”审判长说。

法弗拉斯鞠了个躬。

“遵命,审判长先生,”他说。

于是,第二次审问开始,被告仍像第一次审间时一样沉着冷静。

接着,听原告证人陈述

法弗拉斯拒绝用越狱的办法逃命,但他要通过辩论为自己辩护,他请了十四个证人替他申诉。

原告的证人陈述过后,法弗拉斯期待着他的证人替自己辩护,想不到审判长突然宜布:

“先生们,案子审理完毕。”

“请原谅,先生,”法弗拉斯以惯用的、有礼貌的语气说,“您忘了一件诚然是微不足道的事,我是说,您忘了让我的十四名证人替我申诉。”

“法庭决定不听他们的申诉,”审判长说。

一片阴云飘过被告的前额,接着,他的眼睛里射出一道闪电。“我原以为是巴黎的夏特莱法庭在审理我的案子,”他说,“其实,我常了,看来是西班牙的宗教法庭!”

“带走被告,”审判长说。

法弗拉斯被送回囚室。他的沉着,他的彬彬有礼,以及他的胆识,使那些没有偏见的旁听者深受感动。

但是,应该说,这部分人为数甚少。伴随法弗拉斯走的是一片叫喊、威胁和嘲骂声。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在他走过时五百个嗓音齐声高呼。从法庭走到监狱门口,叫骂声一直尾随着他。

于是,他自言自语似地说:

“这就是给王亲国戚出谋献策落得的下场!”

被告一离庭,审判官立刻开始审议。

法弗拉斯像往常那样按时上床睡觉。

大约在凌晨一点钟,有人进入他的囚室,并且把他叫醒。那是监狱看守路易。

他借口说给罪犯送瓶波尔多葡萄酒,尽管犯人并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

“侯爵先生,”监狱看守对他说,“这工夫,审判官正在宣读您的判决书呐。”

“我的朋友,光为这件事而把我吵醒,我看,还不如让我睡觉的好,”法弗拉斯回答说。

“不,侯爵先生,我把您叫醒是想请问您有什么话要我去告诉昨天夜里来找您的那个人。”

“没什么要告诉他。”

“请您考虑考虑,侯爵先生,等到一宣判,您就要受到严密看管,到那时,即便那人有天大本事也无法救您出去了。”

“谢谢您的好意,”法弗拉斯说,“我没什么事有求于他,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

“那么,”监狱看守说,“非常抱歉把您叫醒,不过,就算我不叫醒您,过一个钟头也还有人会把您叫醒的,??…”

“那么,”法弗拉斯笑着说,“按您的说法,我犯不着再睡啦?”

“我看您自己作主吧,”监狱看守说。

这时候,上面甬道上传来一阵嘈杂声,一扇门打开又关上,枪托咯咯地撞击着地面。

“噢!看来这喧闹声都是为了我?”

“他们来宜读判决书了,侯爵先生。”

“见鬼!但愿推事先生能让我来得及穿条裤子。”监狱看守急忙离去,把门锁上。

这工夫,德·法弗拉斯先生匆匆忙忙穿上他的丝袜、带钮扣的鞋子和裤子。

门打开时,他还在那里忙着穿戴。

他认为没有必要细加修饰,他在等着。他已经够潇酒了:头向后仰起,头发有点凌乱,胸前的襟饰散乱着。

推事进来时,侯爵把衬衫领子翻在肩膀上,

“您看到啦,先生,”他对推事说,“我在恭候您,准备战斗。”他说的同时,把手放在光着的脖子上,等待贵族阶级的利剑或庶民的绞索。

“您请宣读吧,先生,我听着。”

推事念着,说得确切些是在结结巴巴地宣读判决书。侯爵被判死刑,要在圣母院大教堂前面当众认罪,然后押赴沙滩广场去绞死。

法弗拉斯极其镇定地听完对他的宣判,听到绞死两个字时,甚至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这两个字对一位贵族来说是极其刺耳的。

过了片刻,他才直视推事,说:

“噢!先生,我对您不胜感激,靠这么点儿证据竟够定一个人的罪!”

推事进而不答,说.

“先生,您知道您除了从宗教上获得安慰之外,不会找到其他慰藉的。”

“您这么说可就错了,先生,”被判刑的人说,“我还可以从自己的良心中得到。”

说完,德·法弗拉斯先生向推事鞠了个躬,推事感到在罪犯旁边已无事可做就退出去了。

可是,他走到囚室门口,转过身来说:

“您是否愿意我给您请一位忏悔神甫?”推事问道。

“您是要去请求想杀害我的人给我请忏悔神甫吗?不必了,先生,我信不过他们。我倒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交托给您,但我也想让自己的灵魂得救!……我想见圣保罗教堂的本堂神甫。”

两个钟头之后,他求见的那位尊敬的教士来到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