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母子尽情相互亲吻。
这个孩子―在做母亲的心灵深处,没有片刻怀疑过这个孩子不是她的―这个孩子是在一个可怕的夜晚被人从她怀中强行抢走的,那个夜晚充满着忧伤,充满着耻辱。孩子失踪了,当时,在雪地里,除了劫持者留下的脚印之外,什么痕迹也没有。她曾经怨恨过孩子,诅咒过孩子,因为她连孩子最初的啼哭声,最早的叫喊声也没有听见过。她呼唤过,寻找过,一心想把孩子要回来。她的哥哥为了这件事曾经去追赶吉尔贝,一直追到大西洋岸边。十五年来,她一直伤心地怀念着孩子,几乎已经感到绝望,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了,她只能把他当作早已离开人世的可爱的孩子,或是可亲的亡灵那样去追忆他了。可是,孩子忽然奇迹般地出现在自己跟前,这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说也奇怪,他认出她来了,这一回轮到孩子追赶她,喊她母亲!现在她可以把孩子搂在怀里,贴着自己的心!瞧,他虽然从来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但他怀着一片孝心来爱她,就像她慈爱地爱他那样!现在她可以用自己的嘴唇,比任何亲吻都更纯洁地去吻他,从她对孩子的第一次亲吻中,找回她生活中失去的全部欢乐!在人们的头顶上,还有着某种比地球在其中旋转的空间更奇妙的东西,生活中,除了机遇和命运之外,也还存在其他东西。
“科克-埃龙街九号,从普拉蒂埃街过去的第一扇大门。”
多奇妙的巧合,十四年后的今天,又把孩子带回到他诞生的屋子里,在这儿,他吸进了第一口空气,也是在这儿.他被他父亲强行夺走!
这幢小屋是从前由老塔韦尔内购置的,那时候他家有幸获得王后陛下的垂顾,加上男爵本人手头也比较宽裕,房子买下来后,就由他的儿子菲利浦·德·塔韦尔内经管。屋子由一个老看门人照看,原来的屋主似乎把屋子连同他一起转卖了。年轻的菲利浦·德,塔韦尔内每次旅行归来就把它作为歇脚的地点,这个年轻贵妇来巴黎时也把它作为临时住处。
安德烈在与王后发生了最后那场不快,共度了一个夜晚之后,便决定离开她的敌手。因为王后将自己的一桩桩痛苦都转嫁到安德烈身上。在她看来,不管王后有多大的苦恼,但比起别的女人来要少得多。
因而,一大早,安德烈就派女佣人先到科克一埃龙街的小屋里去打扫收拾一番,正如我们记得的那样,这幢小屋有一间前厅、一间小饭厅、一间客厅和一间卧室。
过去,安德烈让女佣人尼科尔和她住在一起,她把客厅改成另一间卧室。可是后来已没有这种需要了,每一间厅房都恢复了它原来的用途,女佣人也把楼下的全部房间让主人随意使用。虽然主人也难得来一次,而且总是单独一个人前来。女佣人凑合着睡在顶楼的小房间里。
安德烈借口说王后陛下已经住得够挤了,她不应该再去占据与王后毗邻的那间寝室。而且王后陛下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对侍侯她没有一点特别用处的人,而是一名侍女。
王后陛下也不坚持要安德烈留下,或者说得确切一点,只是按照正规的礼仪挽留一下而已。到了午后四点钟左右,安德烈的女仆回来说,屋子已经收拾停当,于是她又命令女仆立刻返回凡尔赛去拾掇她的零星衣物。她在匆忙离开那儿时,把这些东西全都留在了她居住的城堡的套间里。她吩咐女仆明天把这些东西送到科克一埃龙街。
所以夏尔尼伯爵夫人五点钟就离开了杜伊勒里宫。因为她认为自己早上对王后陛下说的不多几句话已经足以向她告别,同时她已把昨天住过一晚的那间寝室还给王后,由她支配。离开王后之后,或者说得更为确切一点,在离开那间和王后毗邻的房间之后,她就穿过塞巴斯蒂安在那儿等候的绿色客厅,接着因为塞巴斯蒂安跟在后面追赶,她只得从长廊逃走,后来在马车上终于被他拉住。这辆女仆预先雇好的马车,等在杜伊勒里宫大门口的亲王庭院里。
对安德烈来说,一切都那么顺当,她尽可以把这个晚上变成一个幸福的夜晚,没有什么可以来打扰她。她并不在凡尔赛的套房或者杜伊勒里宫她的卧室里―她不能在那里接待自己的这个神奇地重新找到的孩子,不能在那里尽情地表示母爱―而是在她自己的小屋里,在一幢偏僻的房子里,没有下人,没有女仆,甚至连一道探询的目光也没有!
因此她心情格外舒杨地说出我们上文提到的那个地址,同时给我们提供了所有这些作为题外话的资料。
大门在马车夫的叫喊声中打开,马车停在小屋门前的时候刚好钟敲六点。
安德烈不等马车夫从他的座位上跨下来,就已经打开车门,跨上第一级台阶,拉着塞巴斯蒂安下车。
然后,她匆匆给了车夫一个硬币,差不多相当于车资两倍的价钱,然后急匆匆地拉着孩子的手,进了小屋,谨慎地关上前厅的门。
她到了客厅,就停了下来。
客厅仅靠炉膛里的火光和壁炉台上的两支蜡烛照明。安德烈把孩子拉到一张椭圆形的长沙发上,烛光和炉膛里的火光都能照到那儿。
这时候,她心里充满欢乐,激动得周身颤抖,再一次将信将疑地问道:
“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难道真的是你吗?”
“我的母亲呀!”塞巴斯蒂安满怀喜悦地回答,这声回答像镇痛的晶莹露珠,洒在她正在剧烈跳动的心头,滴入她正在奔腾流动的血液中。
“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安德烈环顾四周,高声喊了起来,她发现孩子就是在这间屋里诞生的,同时她又惧怕地瞧着这同一间孩子在此被人抢走的屋子。
“母亲,您说就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塞巴斯蒂安问道。
“孩子,我是说,大约在十五年前,你就是在这间屋里诞生的。感谢仁慈的、全能的天主怜悯我,十五年后的今天,他又奇迹般地把你送回到这里来了。”
“噢!是啊,真是奇迹,”塞巴斯蒂安说,“要不是我为父亲的生命担优,我决不会半夜三更来巴黎,要不是我一个人在茫茫的星夜中出走,我就不会在岔路口犹疑不决,也不会在大路上等待过路人,不会去问刚巧路过的伊西多尔·夏尔尼先生,他就也不会认出我,不会提出要把我带到巴黎,领到杜伊勒里宫,那么,我也不会在您正巧穿过绿色大厅时认出您,不会跟在您后面追您,并且和您相见,我也不会叫您‘母亲,这个那么甜蜜、那么令人陶醉的称呼!”
当塞巴斯蒂安说到“要不是我为父亲的生命担忧”那句话时,安德烈猛地感到一阵抽心裂肝的痛楚,她立刻闭上眼睛,头往后仰。
当她听到“伊西多尔·夏尔尼先生就也不会认出我,不会把我带到巴黎,领到杜伊勒里宫来”的时候,她的眼睛又重新睁开了,她的心也放松了,带着感恩的神情,抬眼望天。因为天主把塞巴斯蒂安还给她这件事确实是一个奇迹,而且是由她丈夫的兄弟把孩子送回来的。
最后,当他说到“我也不会叫您‘母亲’这个那么甜蜜、那么令人陶醉的称呼”时,又唤起了她的欢乐情绪,她再一次把塞巴斯蒂安搂进怀里。
“是啊,是啊,你说得对极了,我的孩子,那么甜蜜!”她说,“恐怕只有一件事比这更甜蜜,更令人陶醉,那就是我把你搂在怀里,叫你‘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的时候。”
随后,寂静了片刻,只听见母亲的嘴唇在儿子的前额上亲吻时发出轻微的啧啧声。
“可是,不管怎么样,”安德烈突然说,“不能让我自己以及我周围发生的一些神秘莫测的事继续神秘下去。你已经说了你怎么会到我身边来的经过,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你怎么会在我后面追赶并叫我母亲。”
“我能说得出吗?”塞巴斯蒂安用难以言传、充满深情的目光望着安德烈,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您说神秘;是啊,您和我身上发生的事都同样神秘。”
“可是我经过时,有人向你说:‘孩子,这就是你母亲!'”
“是啊,是我的心告诉我的。”
“你的心?……”
“您听我说,母亲,我来告诉您一件怪事。”
安德烈更靠近孩子些,同时抬起头来仰望上苍,感谢上天这样把孩子归还给她。
“母亲,我已经认识您十年了。”
安德烈打了个寒颤。
“您不明白吧?”
安德烈摇摇头。
“让我来告诉您。有时候我会做一些希奇古怪的梦,父亲管它叫做幻觉。”
安德烈想起吉尔贝,孩子嘴里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插她的心窝,她不禁哆嗦起来。
“我已经见过您好多次了,母亲。”
“你怎么看见的呀?”
‘是在我刚才对您说起的梦中。”
安德烈自己也想起了她那些可怕的梦。那些梦曾经震撼了她的一生,其中的一次带来了孩子的生命。
“您能想象得出吗,”塞巴斯蒂安接着说,“在我小时候,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玩耍时,我对事物的反应和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两样,我眼前的人和物都是十分真实的。可是,我一离开村子,经过村边最后那一片花园,一进入树林,我就觉得仿佛有件衣裙在我身边轻轻擦过,我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幽灵一下子飞走了。开始它是看不见的,后来才慢慢看得见了,最初它是一片彩去一样透明的云雾,就像埃尼的母亲在迦太基河边出现在自己儿子跟前时维吉尔用来遮蔽她的那片云雾;这片云雾越变越浓,最后呈现出人的形状,而且是一个女人的样子,她不是在地面上一步步行走,而是在滑行……接着,有一股奇特的、难以抗拒的力量把我吸引到她那边去,而她却钻进树林的最深处,我就伸出双臂在后面紧追,我和她都一声不响。尽管我想叫住她,却怎么也叫不出声来。我就这样跟在后面追,她不停下来,我就怎么也赶不上她,直到最后这片曾经向我预示它要出现的幻境又向我表明它要消失。幽灵慢慢地不见了。是上天的意愿强行把我们分散,我觉得她和我一样为此痛苦难受。我看见她离去时一直望着找,而我已经累垮了,仿佛只有她在我才能支撑得住,我最终倒在她消失的地方。”
塞巴斯蒂安的另一面生活,他白日做梦和安德烈的遭遇那么相似,以致她完全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特征。“可怜的孩子,”她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说,“怨恨想把我们隔离开来,但这是徒然的!我没有想到天主曾经让我们接近。不过,我没有你那样幸运,亲爱的孩子,我没有能在梦中看见你,也没有能在现实生活中看见你。当我穿过那间绿色大厅时,找突然觉得浑身颤栗。我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在追赶,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当你叫我夫人时,我几乎想停下来。听你叫我毋亲时,我差一点昏过去。但是等我看见你,我就认出你来了!”
“母亲!母亲!我的母亲!”塞巴斯蒂安连喊三声,仿佛想这样来安慰已有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甜蜜的称呼的安德烈。
“是啊,是啊,我是你母亲!”少妇怀着难以名状的慈爱之情说道。
“现在我们又见面了,”孩子说,“既然见到我您这么高兴和快乐,那我们就再也不分离了,好吗?”
安德烈打了个寒颤。她紧紧抓住短暂的现在,眼睛半开半闭地看待消逝的过去,完全闭眼不看未来。
“我可怜的孩子,”她叹了一口气,喃喃池说,“我真心为你祝福,假如你能造出一个奇迹来的话!”
“让我来造吧。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你怎么造呢?”安德烈问道。
“我不知道促使您离开父亲的原因。”
安德烈脸色煞白。
“但是,不管原因有多严重,靠了我的请求,以及我的眼泪,如果需要的话,一定会消除所有的不幸,”塞巴斯蒂安接着说。
安德烈摇摇头,说:
“不可能,永远也不可能!”
“听我说,母亲,”塞巴斯蒂安想起有一次父亲曾对他说:孩子,永远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你的母亲。因此,他以为父母分离的责任在她母亲身上,于是便说,“父亲很宠爱我!”
安德烈那双抱着孩子的手一下子松开了。孩子却没有注意到。
他接着说:
“我设法让他和您见面,我会把您给我的全部幸福都告诉他。然后,有那么一天,我拉着您的手,把您带到他跟前,对他说:‘父亲,您看,母亲有多美呀!'”
安德烈把吉尔贝推开,霍地站起身来。
孩子惊讶地盯着她看。母亲脸色惨白,令他惊恐万分。
“绝对不行!绝对不行!”她重复说。
这一回,她的语气不仅是恐惧,而且还带有威胁。孩子在长沙发上把身子向后移了移,他发现母亲的神色像拉斐尔描绘的盛怒的天神那样可怕。
“为什么,为什么您拒绝跟我父亲见面呢?”他声音低沉地问。
听见他这样问,霎时间就像两块乌云在暴风雨中猛烈撞击在一起那样,响起了一声惊雷。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吗?老实说,可怜的孩子,你什么也不知道!”安德烈说。
“是啊,”塞巴斯蒂安执拗地说,“我要问为什么。”
“那好吧,”安德烈说,她再也忍受不住阴险毒辣的蛇蝎啃噬她的心窝了,“因为你父亲是个卑鄙的人!无耻的人!”
塞巴斯蒂安从他的座位上跳起来,笔直地站在安德烈面前,说:
“夫人,您竟用这样的话来咒骂我父亲!”他嚷着说,“咒骂我父亲,也就是咒骂吉尔贝医生,咒骂那个养育我成长,给了我一切的人,咒骂那个只有我了解他的人。难道不是吗?夫人,我认错人了,您不是我的母亲!”
孩子说着,就向门口冲去。
安德烈拦住他说:
“听我说,你既不知道,也不明白,当然更不会判断!”
“不,但是我有知觉,我觉得我再也不爱您了!”
安德烈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分散了她的激动的感情,尽管这种激动的感情只支配了她一会儿。
她听见临街的大门开了,一辆马车在台阶前停下。孩子听到响声,连忙奔向母亲怀中,安德烈全身上下禁不住哆嗦起来,连同孩子也跟着她一起哆嗦。
“你等一下!你等一下,别做声!”她对他说。
孩子控制住自己,听从她的吩咐。
前厅的门开了,脚步声由远而近,一直传到客厅。安德烈默默地站着,眼睛盯着那扇门,脸色苍白,浑身冰凉,像那座名叫《等待》的雕像那样直立着。
“请问,我如何向伯爵夫人通报?”老看门人问。
“就说夏尔尼伯爵求见,问问伯爵夫人是否愿意赏光接见我。”
“噢!”安德烈急忙说,“孩子,快躲进这间屋去!不能让他见到你!不能让他知道你在这儿。”
说着,她把惊惶失措的孩子推进隔壁房间。
然后,把门关上,说道:
“你在里面等着,等他走了之后,我会来告诉你的,我会讲给你听……不!就这样!我会来亲你,吻你,那时你会明白,我是你真正的母亲!”
塞巴斯蒂安只发出了一声悲叹。
这时候,前厅的门开了,老看门人摘下便帽拿在手里,履行来访者要他完成的任务。
安德烈锐利的眼睛,在看门人身后,隐隐约约看出一个人形。
“请夏尔尼先生进来!”她竭尽全力用最坚定的语气说。老看门人退出去,夏尔尼伯爵手里拿着帽子,出现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