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已经吃完晚饭,王后请国王陛下允许她回到自己的寝室。
“很好,夫人,”国王说,“您也够累啦;不过,我看一直要熬到明天,您不可能肚子不饿,您得准备些吃的东西。”
王后并不作答,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
国王留在餐桌旁继续用完他的晚餐。对伊丽莎白夫人来说,即使路易十六在某些场合的行为有些欠雅,但也不会影响她对国王的一片忠诚,她留在国王身边,好替他做一些即便训练有素的侍从也会疏忽的零碎事情。
王后一回到卧室,就禁不住长叹一声,听她使唤的侍女一个也没有跟随她来,王后曾经吩咐过,没有接到指示,就不要离开凡尔赛。
王后忙着给自己找一张长安乐椅或一张长沙发,她打算把自己的床留给两个孩子睡。
小王子已经睡着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刚刚稍微解了点饥,很快就感到瞌睡了。
罗亚尔公主没有睡,如果想睡的话,也不会在这样的夜晚睡,罗亚尔公主身上具有不少王后的性格和习惯。
把小王子在沙发里安置好后,罗亚尔公主和王后便着手去找她们能找到的日常用品。
王后走近一扇门边,正要把门推开,忽然听见门里有低微的喃喃声。她仔细听着,又听见一声叹息,于是就弯下身从门上的锁眼往里看,只见安德烈跪在矮凳上祈祷。”
王后踮起脚,退了回来,用奇异的、充满伤感的眼神望着那扇门。
这扇门的对面,另有一扇门。王后开门进去,来到一间温暖明亮的卧室,在烛光照耀下,她不禁惊喜得直打哆嗦;她看见两张干干净净的床,雪白干净得好似两座祭台。
她心里一阵难过,两行热泪润湿了她干枯焦灼的眼皮。“噢!韦贝尔,韦贝尔,”王后喃喃地说,“我曾经对国王表示过,韦贝尔可以当大臣,不幸的是人们没有让你当成,可是,我这个做王后的认为你应得到比大臣还要高的职位,难道不是吗?”
她看见小王子已经睡着,接着想让罗亚尔公主也上床安睡,但罗亚尔一向对母亲十分敬重,央求母亲让她帮着做些事情,好让母亲也能尽快安歇。
王后苦笑了笑,因为她女儿还以为经过那样一个令人焦虑不安的夜晚,以及那样一个蒙耻受辱的白天之后,她能安心睡觉!不过,王后还是愿意让女儿沉湎在这种温馨的遐想中。因此,且让王子先睡吧。
罗亚尔公主按照习惯,在自己床边跪下做起祷告来。王后在一旁等着。
“泰莱丝,您的祷告好像比往常做得长了些,是不是?”王后问年轻的公主。
“那是因为弟弟忘了做祷告就睡着了,可怜的孩子!”罗亚尔公主说,“再说,弟弟每天晚上总是习惯于为您和父王的平安做祷告,今晚我先代他做了个小祷告,然后才做我自己的,这样好让我们向天主祈求的恩典一样也不漏掉呀!”
王后把罗亚尔公主搂在怀里。被善良、细心的韦贝尔打开了的泪泉又被罗亚尔公主对她的孝心催了出来,泪水在眼眶里转动,终于沿着双颊淌下,这是充满哀愁而不是饱含痛苦的泪水。
她呆呆地站在罗亚尔公主床边,像圣母边上的安琪儿那样兀然不动,直到看见公主闭上眼睛,感到女儿柔情绵绵地握着她的手慢慢松开。
于是,王后轻轻地放下女儿的手,给她盖上毯子,免得她在夜里受凉,然后,又在这个未来的殉难者额上,印了个像微风拂过、梦也似的亲吻才返回自己的卧室。
烛台放在桌子上。
桌上铺着红色的桌布。
王后走过去,在桌子边上坐下,两眼发呆,径自让前额靠在握着的双拳上,除了眼前铺着的那张红桌布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有那么两三次,她对着那片射过来的血光,机械地摇着头,她仿佛感到眼睛在充血,太阳穴由于发烧在跳动,连耳朵里也在不停地鸣响。
随后她一生的遭遇,好像从一片变幻不定的薄雾中重新展现在她眼前。
她回想起自己是在一七五五年十一月二日出生的,那天,正巧里斯本发生地震,五万多人丧生,二百座教堂倒塌。她回想起自己在斯特拉斯堡下榻的第一间卧室,那间卧室的墙上挂了一幅《残杀无辜者》的挂毯,那晚,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她仿佛看见鲜血从所有那些可怜的孩子的创口上流出来,屠杀者的面部表情实在恐怖,令人害怕,她惊恐得大声呼救,并下令在第二天清晨就离开这个她在法国度过第一个夜晚、并且给她留下极其恐怖回忆的城市。
她回想起在她接着赶路前往巴黎途中在德·塔韦尔内男爵府上耽搁时,她第一次遇见卡格里奥斯特罗那个无耻之徒,从那时起,也就是说从王后的项链事件开始,他对她的命运带来不可估量的可怕影响,在那次耽搁中―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但给她的印象仍然非常深刻,就像发生在昨天晚上那样―在她的一再央求下,卡格里奥斯特罗让她从长颈大肚玻璃瓶的投影中看到一样骇人的东西,那是一架还不为人所知、能置人于死地的怕人机器,在这架机器下面,滚着一颗脱离了躯体的头颅,而且这颗头颅不是别人的,恰恰是她自己的!
她回想起勒布伦夫人替她画的那幅风姿迷人的少女肖像,那时候她多么美丽,多么幸福。也许是她一时疏忽,竟然摆出查理一世的妻子,英国的昂利埃特夫人在画像中的姿势,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不吉利的先兆。
她回想起第一天进入凡尔赛,当她下车踏上那条昨天还是鲜血遍地、大理石砌成的凄惨路面时,突然一道闪电撕裂了左边的天空,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连那位不大容易受惊的德·黎塞留元帅也禁不住直摇脑袋,一边说道:“真是个坏兆头!”
当她在回忆所有这一切时,一阵绯色的气体越来越浓地在她眼前盘旋。
这种阴暗那么明显,王后不禁抬眼望着烛台;她找不出什么原因,可是,四支蜡烛中的一支,已经熄灭了。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蜡烛还在冒烟,却怎么也找不出熄灭的原因。
她纳闷地望着烛台,忽然看见熄灭了的蜡烛旁边的那一支仿佛也渐渐暗淡下去,烛光由白色慢慢变成红色,由红色变成淡蓝色,随即火焰越来越细,越变越长,像是离开了烛芯轻轻飘去,最后,在隐隐的喘息中摇曳了几下,终于也跟着熄灭了。王后惊恐万状地看着这支蜡烛吐完了最后的亮光,在蜡烛渐渐熄灭的时候,她的胸膛也随之越来越急促地起伏着,她的手也越来越近地伸向烛台,等到蜡烛完全灭了时她才合上眼睛,仰面靠着安乐椅,双手抱住脑门,发觉自己额上己经汗水淋淋。她闭着眼睛,约莫过了十分钟,当她重又睁开眼睛时,惊惶失措地看到第三支蜡烛的亮光也像头两支那样在朝坏的方面转化。
玛丽一安托瓦内特起先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说这是由某种不安的幻觉引起的。她试图站起身来,但又觉得自己仿佛被缚在安乐椅上那样动弹不得。她想唤醒罗亚尔公主,而十分钟前,即使有人再给她一顶王冠,她也不愿这么做,可是她的喉咙哽住了,怎样也叫不出声来,她想转过头去不看,头却怎么也转不动。第三支奄奄一息的蜡烛吸引着她的视线,令她直喘粗气。临了,像第二支蜡烛变换颜色那样,第三支蜡烛的烛光变得惨淡,火苗不住地晃动着,一会儿从右向左,一会儿从左向右,摇曳不定,最后也熄灭了。
王后十分惊慌,这时候倒觉得自己能说话了,她试图自言自语来恢复失去的勇气。
“我不怕,”她高声说,“我决不会因为这三支蜡烛的遭遇而感到不安,但要是第四支也跟前三支一样熄灭的话,噢!那将是莫大的不幸!灾难将落在我头上了!”
忽然,第四支蜡烛不像其他三支那样,它的火焰没有变颜色,火苗也不见晃动、摇曳,仿佛死神的翅膀在它上面掠过那样,只那么轻轻一拂,第四支蜡烛也随即熄灭了。
王后发出一声怕人的叫喊声,站起身来,转了两圈,手臂在昏暗的空中挥舞着,接着晕倒在地。
她跌倒在地板上的声音惊动了住在隔壁的人,房门打开了,穿着细麻布晨衣的安德烈出现在门边,她像幽灵那样,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呆站在那里。
她站了片刻,仿佛看见昏暗中有一股薄雾在飘浮,仿佛听见空气中有裹尸布摺子的窸窣声。
接着,她低下头去,发现王后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她倒退了一步,好像第一个念头是想要退出去。但是她立刻控制住自己,不说话也不问什么―问谁好呢,再说,问也是白费力气―她没有开口问王后是怎么跌倒的,而是使出别人没有估计到的巨大力气把王后抱起,靠着隔壁卧室中那两支蜡烛通过房门射进来的微弱烛光,把王后扶到床上。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嗅盐,挪到玛丽一安托瓦内特的鼻孔前。
虽然嗅盐有很好的疗效,但是玛丽一安托瓦内特晕厥得十分厉害,过了十分钟,她才叹了口长气。
这声叹息表明她已经恢复了知觉。安德烈想要离开,可是这一回也像先前那样,强烈的责任感又使她留了下来。她只是把自己的胳膊从玛丽一安托瓦内特的头下面抽出来,刚才她把王后的头托起是怕在醋酸里浸过、带有腐蚀性的嗅盐滴在王后的胸前和脸上。她用同样的动作把握着嗅盐瓶的手也移开。
与此同时,王后的头立刻跌落在枕头上,嗅盐瓶一移开,王后又陷入比她先前似乎快要苏醒之前更深沉的昏迷中去。安德烈还是那样冷静,几乎不动一动,过了一会儿,她又托起王后,再一次把嗅盐瓶移到她鼻下,嗅盐起作用了。王后全身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只见她长叹一声,睁开眼睛,逐渐恢复了知觉,想起那骇人的预兆,同时发现有个女人站在她跟前,便伸出胳膊搂住对方的脖子,嚷道:
“噢!快来保护我!救救我吧!”
“王后陛下,您不需要保护,陛下周围有许多朋友,看来您已经从昏厥中清醒过来了,”安德烈说。
“是您啊,夏尔尼伯爵夫人!”王后一边喊一边缩回搂着安德烈的胳膊,她几乎推似的把她推开。
这种动作,这种感情,全都没有逃过安德烈的眼睛。她就这样呆呆地、甚至毫无表情地站了好一阵。
然后,她退了一步,说:
“王后陛下要不要我帮您卸装?”
“不必了,谢谢,伯爵夫人,”王后激动地说,“我自己来……您请回去吧,您也该睡了。”
“夫人,我是要回去的,但不是去睡觉,而是守护王后陛下,”安德烈回答说。
她向王后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之后,缓慢、严肃地走回她的卧室,样子就像一尊塑像,如果塑像真的也能行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