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我们的旅行经过的是幽静的山谷,

 幸福的小鹿随着胆怯的母亲在那里漫步,

 绿荫覆盖的烁树伸开粗大的枝柯,

 阳光穿过它们在草地上纵横交叉;

 快动身吧!因为我们要走的是可爱的旅途,

 欢乐明亮的太阳已高高升起在天空。

 别等辛西娅用朦胧的灯光照亮寂寞的森林,

 到那时便不太安全,不太愉快了。

 《厄特里克森林》[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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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苏格兰诗人詹姆斯·合格(1770—1835)的诗。霍格曾得到司各特的揄对,口而闻名,被称为“厄特里克牧人”。辛西娅即月神狄安娜。

在阿什贝比武场上,撒克逊人塞德里克看见他的儿子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时,他的第一个冲动是要命令他的仆人保护和照料他,但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在这么多的人面前,他不能让自己承认,这就是被他赶走和剥夺继承权的儿子。然而他吩咐奥斯瓦尔德对他留点儿心,要那个家人和两个奴隶等观众一散,马上把艾文荷送往阿什贝。谁知这个好差使给别人抢了先,观众确实散了,可是骑士已不知去向。

塞德里克的斟酒人到处找他的少爷,却遍寻无着,他刚才昏倒的地上只留下了一摊血迹,人已不见踪影,仿佛给仙人抬走了。撒克逊人都是非常迷信的,奥斯瓦尔德便可能用这样的假设,向主人报告艾文荷失踪的秘密,可这时他的眼睛突然发现了一个人,他穿得像扈从,面貌却明明是老爷的仆人葛四。原来乔装改扮的放猪人为了主人的突然消失,正为他的命运万分焦急,到处寻找,以致疏忽了与自己的安全直接有关的伪装。奥斯瓦尔德认为葛四是潜逃的奴隶,抓住他是他的责任,至于如何发落,那是主人的事。

斟酒人重又开始打听艾文荷的下落,但从旁观者收集到的全部情况,只是这位骑士给一些衣着华丽的仆役小心抬起,在一位小姐的指挥下,放到一只担架上,随即给抬出了拥挤的人群。奥斯瓦尔德得到这个消息,决定立即回禀主人,听取进一步的指示;他把葛四当作塞德里克家的逃犯,带在身边。

撒克逊人忧心忡忡,一心惦记着他的儿子,这是天性发挥了作用,尽管大义灭亲的坚定意志要否定它,也无法办到。但是他一旦获悉,艾文荷已得到了妥善的,也许还是友好的照料,由于担心他的命运而引起的父爱,又重新被自尊心受到伤害而产生的愤怒所取代了,认为这是他所说的威尔弗莱德的件逆不孝罪有应得的结果。“他无家可归是自作自受,”他说,“他为什么人卖命,就让什么人给他医伤吧。他只配跟着诺曼骑士跑江湖,玩把戏,不配拿起我们的大刀和战钺为祖国杀敌雪耻,为英国祖先的威名和荣誉战斗。”

“要保持祖先的荣誉,”罗文娜说道,她正好在场,“只要头脑聪明,行为果敢,比所有的人都英勇,比所有的人都高尚便够了,可是除了他的父亲,我还没听人说过……”

“别多嘴,罗文娜小姐!只有在这件事上,我不能听你的。穿好衣服,准备参加亲王的宴会吧;我们得到了邀请。这是不同寻常的荣誉和体面,自从黑斯廷斯战役败绩以来,傲慢的诺曼人还很少这么对待我们。我得去参加,我至少要让那些目中无人的诺曼人看到,一个儿子哪怕打败了他们最勇敢的人,他的命运也不能影响我这个撒克逊人。”

“可是我不想参加,”罗文娜说,“我还得提醒您,别让您的所谓勇敢和坚定,在别人眼中变成了冷酷无情。”

“那你就待在家里,忘恩负义的小姐,”塞德里克答道,“你才是铁石心肠,宁可牺牲一个被压迫民族的利益,却不愿放弃痴心妄想、自作主张的爱情。我去找高贵的阿特尔斯坦,与他一起出席安茹家的约翰的宴会。”。

他就这样参加了宴会,关于这次宴会上的一些重要事件,我们已经叙述过了。两位撒克逊庄主离开城堡后,立刻带着他们的随从骑马走了。就是在他们出发的忙乱时刻,塞德里克才第一次发现了逃奴葛四。我们知道,这位撒克逊贵人离开筵席时,心里很不平静,只要找到一个借口,便会把怒火发泄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手铐!”他说,“手铐!奥斯瓦尔德,亨德伯特!你们这些畜生,这些混蛋!为什么不给这个无赖戴上手铐?”

葛四的那些伙伴不敢反对,只得用缰绳把他捆了,这是当时最现成的绳索。他没有反抗,听任他们捆绑,只是向主人发出了谴责的目光,说道:“这是为了爱您的亲骨肉,超过了爱我自己。”

“上马,快走!”塞德里克说。

“确实得快走了,”高贵的阿特尔斯坦说,“要不赶紧一些,沃尔西奥夫长老为我们准备的盲夜,就得全部报废了。”

不过这些旅人快马加鞭,终于在他们担心的事发生以前,赶到了圣维索尔特修道院。长老也是撒克逊的世家望族出身,按照本民族的习惯,给两位撒克逊贵人准备了丰富精美的菜肴,让他们大吃了一顿,一直吃到深夜,或者不如说清早;而且在第二天早上他们向长老告辞以前,又吃了一顿丰盛的早点。

这一行人走出修道院的院子时,碰到了一件事,撒克逊人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因为欧洲各民族中,撒克逊人是最迷信预兆的,关于这类观念,在我们的民间传说里大多还能找到。诺曼人是一支混杂的民族,按照当时的水平看,可算得见多识广,他们的祖先从斯堪的纳维亚带来的许多迷信观念,早已被他们抛弃,因此在这类问题上,他们的思想比较开通。

在目前这场合,面临灾祸的感觉是由一位不太体面的先知引起的,那就是一只又大又瘦的黑狗,它直挺挺坐在地上,看到前面的骑士走出大门,便嗥叫起来,叫得那么凄惨,等他们走过以后,更是使劲狂吠,跳来跳去,怎么也不肯离开这伙人。

“我不喜欢这种音乐,塞德里克伯父,”阿特尔斯坦说,他习惯对他用这样的尊称。

“我也不喜欢,老爷子,”汪八说。“我怕得很,恐怕我们得出些买路钱了。”

”照我看,”阿特尔斯坦说,他还在惦记长老的美酒——那时伯顿[注]已以这种鲜美的麦酒著称——它留给了他难忘的印象,“照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在长老那里待到下午再走。在路上遇到一个修士,一只兔子,或者一只朝你嚎叫的狗,都是不宜旅行的,不如吃过一顿饭再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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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即特伦特河畔伯顿,从古代起即以酿酒业著称。

“快走!”塞德里克不耐烦地说,“白天太短,我们已经来不及了。至于这狗,我认得它,那是逃奴葛四的狗,服它的主人一样,也是逃走的孬种。”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踩住脚镫,挺直身子,怒不可遏地向于扰他旅程的狗,投出了标枪——原来那确实是可怜的方斯,它一直跟踪着那位偷偷外出的主人,他到哪里,它也跟到哪里,后来跑到这里,却失去了他的踪迹,现在重又发现了他,便不禁用这种不文明的方式表示它的欢乐。梭镖在牲畜的肩头擦过,伤了点皮肉,幸好并没把它钉在地上:方斯在愤怒的庄主面前,一边大叫一边逃走。葛四气得肚子都涨破了,认为这是对他忠实的追随者的蓄意谋害,论罪行比他自己受到的粗暴待遇严重得多。他想用手擦擦眼睛,可是举不起来,这时汪八正好为了躲避主人的火气,退到了后边,于是葛四对他说:“我求你帮个忙,用你的衣襟给我擦一下眼睛;我的眼睛吹进了沙子,可这些绳索把我捆得紧紧的,一动也动不了。”

汪八满足了他的要求,他们便暂时骑着马并排行走;这时葛四一直闷闷不乐,一声不吭。最后他再也忍不住了。

“汪八老弟,”他说。“给塞德里克于活的都是傻瓜,只有你一个人还算乖巧,可以使他接受你的傻话。所以请你去找他,告诉他,我葛四既不爱他,也不怕他,不会老给他干活的。他可以杀我的头,用鞭子打我,给我锁上脚镣手铐,但是他今后休想要我爱他或者服从他。你去告诉他,贝奥武尔夫的儿子葛四再也不给他当奴隶了。”

“告诉你,”汪八说,“我尽管是个傻瓜,不会给你传这种傻话。塞德里克的腰带上还插着一支梭缥呢,你知道,他不是每回都投不准目标的。”

“我不在乎他什么时候把我当他的靶子,”葛回答道,“昨天他丢下我的少爷,让他躺在血泊中。今天他又当着我的面,想杀死我的另一个伙伴。那个唯一待我亲热的朋友。我凭圣埃德蒙,圣邓斯坦,圣维索尔特,忏悔者圣爱德华,以及历书上的每一个撒克逊圣徒起誓(因为塞德里克从来不对不是撒克逊血统的圣徒起誓,以致他的家人起誓时也有这种局限),我绝对不会宽恕他!”

“不过按照我的想法,”滑稽人说,他在家中一向喜欢充当和事佬,“我们的主人不是真的要伤害方斯,只是想吓唬吓唬它。如果你留意一下,你便会发现,他从脚镫上挺直身子,便是故意要把梭镖投得超过目标,这本来可能做到,但是方斯这时正好向前一跳,以致反而给擦破了皮,我保证,这点伤涂一下焦油便没事。”

“只要能够,我也愿意这么想,”葛四说,“但我不能,我看见梭镖是瞄准了投出的。我听得它咝咝地飞过空中,他是带着仇恨,恶狠狠地投出它的;它着地之后还在颤动,仿佛因为没有打中,很不甘心呢。凭圣安东尼所爱护的猪起誓,我再也不给他干活了!”

愤怒的放猪人又闷闷不乐,保持着沉默,不论小丑用什么办法,都不能使他再开口。

这时,塞德里克和阿特尔斯坦带着这队人一边走,一边谈论国家大事,王室内部的分崩离析,诺曼贵族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们认为,被压迫的撒克逊人正可利用这时机,摆脱诺曼人的桎梏,至少在眼看即将到来的动乱中,提高他们的民族地位和民主权利。这是使塞德里克精神振奋的一件事,因为恢复撒克逊民族的独立是他一心向往的目标,正是为了它,他甘愿牺牲家庭的幸福,放弃儿子的利益。但是要完成这一伟大的变革,保护英国本族人民的权利,他们就必须联合起来,在一个公认的首领下统一行动。这个首领必须从撒克逊王室成员中遴选,这不仅十分明显,而且也是与塞德里克怀有同样希望,共同商讨这个秘密计划的人,一致赞同的庄严条件。阿特尔斯坦至少具备这个条件,尽管他缺乏远大的抱负,能力上也不足以担当领导人,然而他还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他不是懦夫,经历过战斗的锤炼,看来还从善如流,愿意接受志士仁人的指导。最重要的是大家知道他慷慨豪爽,热情好客,而且相信他是一个温和忠厚的人。但是不论阿特尔斯坦作为撒克逊联盟的首领,具有多少可取之处,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是认为,罗文娜小姐比他更为合适,她的血统可以上溯到阿尔弗烈德大王,她的父亲又是一个以智慧、勇敢和慷慨闻名的大臣,在他被压迫的国人中享有崇高的声望。

如果塞德里克愿意,他也可以成为第三种势力的领导人,这并不困难,它至少可以与其他势力一样强大。尽管他不是王族出身,他的勇敢、活动能力和充沛的精力,尤其是对这件复国大计始终不渝的忠诚——正是这点使他获得了“撒克逊人”的诨名——都是别人比不上的,何况除了阿特尔斯坦和他的义女,他的身分也不比任何人低。然而那些品质中不包含丝毫自私观念,组成第三种势力,使本来业已削弱的民族进一步削弱,这不符合塞德里克的要求,相反,他的计划的首要部分,是要促进罗文娜和阿特尔斯坦的结合,消除已经存在的分歧。这样,他的义女和儿子的相互依恋,成了他这个心爱的计划的障碍,这便是他要把威尔弗莱德赶出家门的根本原因。

塞德里克采取这个严厉的措施,是指望在威尔弗莱德外出期间,罗文娜可能忘记他,把他抛在脑后,但这个希望并未实现,原因也许与他的义女从小接受的培养方式有关。对于塞德里克,阿尔弗烈德无异是神的化身,那位伟大君主留下的唯一后人,在他眼里是至高无上的,他对她几乎比对一位正式的公主更恭敬。罗文娜的意愿差不多在一切场合对他的家庭都是法律;他仿佛决定,至少在他的小圈子里,她要具有公认的女王身分,他自己只是她的首席大臣,他也以此为荣。在这样的培养下,罗文娜不仅可以充分行使她的自由意志,而且握有独断独行的权力;现在,控制她的感情,或者违反她的意愿,支配她的婚姻的任何企图,便由于她早年的养育方式,遭到了抵制或反抗。何况这种事,哪怕从小接受三从四德教育的妇女,也往往会违抗父母或保护人的命令,罗文娜自然要坚持自主的权利了。只要她认为她的看法是对的,她便会公开承认,无所畏惧。塞德里克一向尊重她的意志,至今仍不能摆脱这种习惯,因此有些束手无策,不知如何贯彻监护人的权力。

他企图用展望中的王位打动她的心,但这只是徒劳而已。罗文娜具有清醒的头脑,认为他的计划不切实际,也没必要,在她看来,这是不可能成功的。她对艾文荷的威尔弗莱德的倾心相爱,她也不想隐瞒,公然声称,如果她不能与心爱的骑士结合,她宁可进修道院,也不会与阿特尔斯坦一起登上王位;她一向瞧不起他,现在由于他给她造成了这种麻烦,更是觉得他十分讨厌。

然而在塞德里克看来,妇女的观点根本不可能保持不变,因此他坚持要用尽他掌握的一切办法,使他所向往的婚姻成为事实;他认为,这是他为撒克逊民族的事业作出的一大贡献。他的儿子在阿什贝比武场上,出其不意地突然露面,在他看来,无异是对他的希望的致命打击,这是难怪的。确实,他作为父亲的感情一度曾占据上风,克服了他的自尊心和爱国精神;但两者随即以不可抗拒的力量重新崛起,在它们的共同作用下,他痛下决心,务必促成阿特尔斯坦和罗文娜的结合;他认为,只要这样,随着其他一些必要措施的付诸实行,恢复撒克逊民族的独立便指日可待了。

现在他便为后面这件事,在竭力说服阿特尔斯坦,关于这个人,他是时常怀有隐忧的,他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像霍茨波[注],是在动员一个窝囊废参加一次光辉的壮举。不错,阿特尔斯坦自命不凡,喜欢听人奉承,谁谈到他的高贵出身,他对至高无上的君主地位的继承权,他便沾沾自喜;但这不过是一种无聊的虚荣心,只要他身边的仆人和接近他的一些撒克逊人恭维他几句,他就满足了。如果说他有勇气面对危险,那么他至少不想自找麻烦,惹火烧身。他对塞德里克就撒克逊人的独立提出的一些主张,固然表示赞同,对独立以后,他应该享有的统治权更是深信不疑,然而当讨论涉及实现这些权利的途径时,他仍然是“优柔寡断的阿特尔斯坦”——没精打采,迟疑不决,顾虑重重,胸无大志。塞德里克那些激昂慷慨的规劝,对他意志消沉的心情几乎毫无作用,就像烧红的铁球落进水中,发出了一阵烟和一些咝咝声之后,随即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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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霍茨波是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亨利四世上篇》中的人物。在该剧第。幕第三场中,霍茨波说:“我瞎了眼睛,居然会劝诱这么一个窝囊废参加我们的壮举。”

塞德里克的苦口婆心,只是好比在用踢马刺踢一匹疲乏不堪的马,或者用榔头锤打一块冰冷的铁,于是他只得退回义女身边,与罗文娜计议,但结果也只是自讨没趣。原来这位小姐正与她的心腹使女,谈论威尔弗莱德的武艺和命运,塞德里克的打岔使她不快,艾尔吉莎为了替她的小姐和她本人出气,故意把谈话扯到阿特尔斯坦在比武场上给打落马背的丑态,这正是塞德里克的耳朵最不愿听到的话。就因为这样,对这位撒克逊硬汉子说来,这天的旅程一点也不顺利。到处都是烦恼;于是他在心中一再咒骂这次比武大会和它的主持人,也骂他自己怎么会心血来潮跑到那儿去。

到了中午,根据阿特尔斯坦的提议,这伙旅人在林子里泉水旁边的树荫下休息,让他们的马歇一会力,也让他们自己吃些东酉,因为出手大方的长老给他们的食物装满了一只驮骡呢。这顿点心吃了不少时候;经过几次停顿之后,眼看不连夜赶路已别想到得了罗瑟伍德,这使他们不得不加快速度,再也不能像刚才那么磨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