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朗回到卢森堡宫的时候,宫里的挂钟指着下午一点钟。

第一执政和布利埃纳在工作。

如果我们写的只是一本普通的小说,我们也许会急于结束,为了急于结束,我们也许会忽视某些细节,那么肯定,有些伟大的历史人物的形象就会一笔带过。

我们的意见完全不同。

从我们手里拿起羽笔那天开始——至今足足已有三十年了——不管我们的思想是集中在一场戏剧里面,还是展开在一本小说里面,我们总是有一个双重目的:教育与娱乐。

首先我们谈谈教育;因为对我们来说,娱乐只是教育的面具。我们成功了没有?我们相信是成功了。

我们马上就要跟着我们的故事——不管故事发生在什么时间——驰骋很长一段时间:从《萨莉丝比里伯爵夫人》到《基督山伯爵》①,中间包括五个半世纪。

因此,我们有这个奢望,已经把五个半世纪里面的历史告诉了法国人,并且和任何历史学家告诉法国人的一样多。

①《萨莉丝比里伯爵夫人》和《基督山伯爵》均是大仲马的著作。前书的时代背景在于四世纪,后书的时代背景在十九世纪。

而且,尽管我们的意见是众所周知的,尽管不论在波旁家属长支、还是在波旁家属幼支的统治之下,不论在共和国政权还是在现政府统治之下,我们始终响亮地表明了我们的意见,我们却不相信我们这个意见曾经在我们的剧本和小说里不合时宜地披露过。

我们很欣赏席勒的《唐·卡洛斯》里的波萨侯爵;可是,如果我们是席勒的话,我们也许不会把时代精神提前那么许多时间,把一个十八世纪的哲学家放在十六世纪的英雄当中,让一个百科全书派出现在菲利浦二世的宫廷里。

因此,就像我们曾经是——从字面上来说——君主政体时的君主主义者,共和国时期的共和主义分子,我们今天是执政府时期的复兴分子。

这决不妨碍我们的思想在人类和时代上面翱翔,给每一个人一份或好或坏的评价。

可是这一份,任何人——除了天主——都没有权利由一个人给。那些埃及的国王,在被交给陌生人的时候,在他们的坟墓前面被评价,可是这个评价决不是由一个人作出的,而是由全体人民作出的。

所以人们说:“人民的评判就是上帝的评判。”

历史学家、小说家、诗人、剧作家,我们这些人什么也不是,只是某个陪审团主席,任务就是不偏不倚地把大家的争论意见归纳起来,让审判官去作出判决。

书,就是这种归纳的梗概。

读者,就是陪审团。

我们要描写的不但是当今世界的,而且是任何时代的一个最伟大的人物;我们要描写的这个人正处于他自身的过渡时期,也就是处于从波拿巴变成拿破仑,从将军变成皇帝这一时期。所以,为了怕有什么不公之论,我们不作评论,仅写事实。

我们不同意这些人的意见,他们说:“是伏尔泰说的:‘在自己随身仆人眼里,永远也当不了英雄。’”

如果这个随身仆人是近视眼,或者是嫉妒者,——人类的这两个弱点相像得出乎人们的想象——那么是可能的。

我们,我们同意这样的意见,一个英雄可以成为一个好人,可是一个好人,既然是一个好人,也就不失为是一个英雄。

在公众面前英雄是什么?

一个才华暂时压倒感情的人。

在人们私下议论里英雄是什么?

一个感情暂时压倒才华的人。

历史学家们,评价才华。

人民,评价感情。

查理大帝是谁作的评价?历史学家们。

亨利四世是谁作的评价?人民。

根据您的意见,谁评价得好些呢?

那么,如果判断要准确,如果要上诉法庭——它不是别的,只是指后世的人——同意现代人的判决,决不能只照亮要描绘的人的一个部分:必须绕着他转一圈,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就用火把,甚至蜡烛照亮他。

我们再回过头来谈波拿巴。

我们已经说过,他在和布利埃纳一起工作。

第一执政在卢森堡宫的时间是怎样安排的?

他早上七八点钟起床,马上传唤一个秘书——布利埃纳是他最喜欢的——和他一起工作到十点钟。十点钟,有人来通知早饭已经准备好;约瑟芬,奥当丝和欧琴尼①在等着;或者全家人,也就是和值班副官以及布利埃纳一起已经入席了。早餐以后,他就和食桌上的常客和邀请来的客人——如果有的话——谈话;这样的谈话进行一个小时,一般来说,第一执政的哥哥约瑟夫和弟弟吕西安也参加这次谈话,还有勒尼奥,德·圣让当热利,布莱(德·拉默尔特),蒙热,贝尔托莱,拉普拉斯②,阿尔诺。康巴赛莱斯中午来到。

①奥当丝和欧琴尼是约瑟芬和前夫所生的两个女儿。

②拉普拉斯(一七四九——一八二七):法国著名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

一般来说,波拿巴和他这位同僚谈半个小时;随后,突然之间,出人意料地站起来说:

“再见,约瑟芬!再见,奥当丝!……布利埃纳,我们去工作。”

这些话,几乎每天都在同一个时间,用同样的措辞讲出来的;讲过之后,波拿巴便走出客厅,回到他的书房里。

在那儿,工作没有什么一定之规;有时是一些紧急的事情,有时是一些心血来潮的事情。或者是波拿巴口授,或者是布利埃纳念给波拿巴听;随后,第一执政上议会去了。

在最初几个月,他要上议院去时,总是不得不穿过小卢森堡宫的院子;这件事,每逢下雨天,使他非常恼火;可是,到十二月底的时候,他下决心在院子里搭个棚。因此,从那时起,他回到他办公室时总是心情愉快地唱着歌。

波拿巴唱的歌几乎和路易十五一样走调。

一回到办公室里,他就检查他原先吩咐要做的工作,在几封要发出去的信上签了名,躺坐在他的扶手椅里,一面谈话,一面用他的小刀削扶手椅的一只扶手;如果他不是在谈话,他就再看看头天的来信,和当天的报告,有时候笑笑,还带着一点儿稚气;接着又像从梦中醒来似的突然站起来说:

“写,布利埃纳!”

这时候,他便指指一座要新建的建筑物的平面图,或是口述一个宏伟的计划,一个宏伟得使全世界感到震惊,更可以说,使全世界感到恐怖的计划。

五点钟用晚餐,晚餐以后,第一执政又上楼到约瑟芬房间里去,他习惯在那儿接见各部部长,特别是接见外交部长德·塔列兰先生。

到午夜时分,有时候稍许早些,可是从来不迟于这个时间,他会突然做一个要告退的姿势,一面说:

“我们去睡吧!”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又开始了同样的生活,这种生活只有在发生意外情况时才被打乱。

描写了这位伟大的天才的特殊习惯的细节——这是我们一定要介绍的他的一般外貌——以后,我们似乎应该比较仔细地把他描绘一番了。

波拿巴第一执政留下的他个人的纪念像要比拿破仑皇帝留下的少;可是因为一八一二年的皇帝纪念像和一八00年的第一执政纪念像基本上没有什么不同,我们要尽可能用我们的羽笔把那些画笔难于勾勒的线条以及青铜和大理石无法镌刻的面貌显示出来。

大部分画家和雕塑家——他们都是这个著名的艺术时期引以为荣的鲜花,像格罗①,达维②,普罗东③,吉鲁代④和布西奥⑤那样的人——都曾想给下一代保留下这个曾经主宰过世界命运,在各个不同时期被召唤来显示伟大的天启的人的容貌;因此我们现在可以看到一些波拿巴总司令、波拿巴第一执政和拿破仑皇帝的画像和塑像。尽管这些画家和雕塑家有幸多少抓住了他脸上一些面貌特征,可是我们可以说,没有一幅油画,也没有一座半身像——不管是将军,是第一执政,是皇帝——是和他本人完全相像的。那是因为,任何人、即使是一个天才,也做不出不可能的事来;那是因为,在波拿巴一生中的初期,别人也许会描绘或者雕塑他那隆起的颅骨,他那因多思而满布皱纹的额头,他那拉长了的苍白的脸,他那花岗岩般的肤色和他习惯于沉思默想的外貌;那是因为,在他一生中的第二个时期,别人也许会描绘或者雕塑他那放宽了的前额,他那非常清秀的眉毛,挺直的鼻子,抿紧的嘴唇,完美得少有的翘起的下巴;总之,他的脸庞已经变成了一面奥古斯特圣牌。可是不论是半身座像还是画像,都不能表现超出模仿范围之外的东西,那就是他那变幻不定的眼神;人的眼神就是天主的闪电——证明天主神性的东西。

①格罗(一七七一——一八三五):法国画家。

②达维(一七四八一-一八二五):法国画家。

③普罗东(一七五八——一八二三):法国画家。

④吉鲁代(一七六七一一一八二四):法国画家。

⑤布西奥(一七六八——一八四五):法国雕塑家。

这种眼神,在波拿巴身上能迅如闪电地服从于他本人的意志。在同一分钟里面,从他眼帘下射出的目光有时候像一把猛然出鞘的匕首的锋刃一样锐利刺人,有时候又像一缕阳光或者一下抚爱那样温柔亲切;有时候严肃得像在审问或者可怕得像在威胁。

波拿巴每一种眼神都表明了一种在他脑子里翻腾着的思想。在拿破仑身上,这种眼神,除了在他一生中某些重要时机,并不活跃,经常停滞不动;可是这种停滞却更难表现:它就像是一把一直钻到被他注视着的人的心里的螺旋钻,仿佛想探测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秘想法。

当然,大理石和油画完全可以表现这种停滞的眼神;可是它们都不能赋予这个眼神生命,也就是说表达不出这种眼神的渗透性和吸引力。

心烦意乱的人眼睛是黯淡模糊的。

波拿巴,即使在他比较消瘦的时候,他那双手也是很漂亮的;他总是让他一双手优雅地显露出来。在他发胖的时候,他那双手变得更美妙了;他那双手保养得非常好,在讲话的时候,他还经常很得意地望着它们。

他对自己的一副牙齿也同样非常爱护;他的牙齿的确很美,可是远远比不上他那双手那么动人。

在他散步的时候,不管是他一个人,还是和别人一起在他的套房里或者花园里散步,他走路时身子总是微微弯曲,就好像他的脑袋太重,不胜负担一样;他两只手抄在背后,右肩经常不由自主地牵动一下,就像肩膀上的神经在抽动一样;而巨同时,他的嘴从左到右也牵动一下,这个动作和肩膀上的动作似乎是有连带关系的。不过这些动作,不管怎么说,并非痉挛。这只是一种普通的习惯性的抽搐,说明他脑子里正在考虑一件大事,各种念头在打架;因此,在将军,第一执政或者皇帝的脑子里酝酿什么雄图大略时,这种抽搐便发作得更加频繁。他就是在这样的散步——一面牵动着他的肩膀和嘴巴——以后口授他最重要的照会的;在战场上,在军队里,在马上,他是不知疲倦的,在日常生活中几乎同样如此,有时候他一连走上五六个小时自己还没有觉察到。

有时候他和一个亲密的朋友一起散步,他就习惯地挽着他交谈者的胳膊,靠着他。

在我们把他介绍给我们读者的时候,他的身子是非常单薄,非常瘦小的,可是他已经在关心他未来的肥胖;他经常对布利埃纳讲这样奇怪的体己话:

“您看,布利埃纳,我生活有多么节制,人有多么清瘦;可是我老是会想到,到四十岁时我会变成一个非常贪吃的人,我会变成一个大胖子。我估计我的身材会有变化,因此我经常锻炼;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有一种预感,我肯定会发胖的。”

大家知道后来海伦娜岛上的囚徒胖到何等程度!

他对洗澡有一种真诚的爱好,这种洗澡对他的发胖肯定是大有帮助的。洗澡是他不可缺少的需要,他每两天洗一次澡,每次洗澡两小时,同时叫人念报纸和小册子给他听;在听人念的时候,他一刻不停地去拧开热水龙头,把洗澡水的温度升高到诵读人难以忍受的程度,而且这时候诵读人连字也看不清楚了。

这时候他才允许别人把门打开。

有人谈起过他的癫痫病,据说在打第一次意大利战役时,他就曾发过这种病;布利埃纳在他身边呆了十一年,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有这种疾病。

另一方面,他在白天似乎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人,夜里却非睡不可,尤其是在我们讲到他的这个时期更是如此。不论他是波拿巴、将军,或者第一执政的时候,他总是叫别人熬夜,自己睡觉,而且睡得非常熟。他到午夜睡觉,我们说过,有时甚至睡得还要早些。早晨七点钟别人走进他的卧室去叫醒他的时候,他总是还没有醒;一般来说,他一叫就醒;可是有时候,他还迷迷糊糊地醒不过来,结结巴巴地说:

“布利埃纳,我求求你,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如果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布利埃纳到八点钟再来叫他;否则就逼他起身,于是波拿巴就骂骂咧咧地起来了。

他一天睡七个小时,有时候睡八个小时,下午打一个吨儿。

因此他对夜里的工作有专门指示。

“夜里,”他说,”,般来说,你们尽量少到我的房间里来:决不要因为有好消息而叫醒我:好消息是可以等的;如果是坏消息,就马上叫醒我,因为坏消息一定要马上知道。”

波拿巴起身以后,相当仔细地梳洗一番;他的随身男仆进来替他刮胡子、梳头发;在替他刮胡子的时候,有一个秘书或者副官来念报纸给他听,开始时总是念《箴言报》。只有念到英国报纸和德国报纸时他才注意听。

“跳过去!跳过去!”在念到法国报纸的时候他就说,“我知道这些报纸说些什么,因为他们只说我要说的话。”

波拿巴在他的卧室里梳洗完毕以后,便下楼到他的书房里去。我们上面已经讲到过他在书房里做些什么。

十点钟,我们也说过了,有人来通知早饭准备好了。来通知的人是膳食总管,他是这么通知的:

“将军,请用餐!”

就这样,没有任何头衔,甚至第一执政的头衔也没有。

早餐很简单;每天早晨,都有一道波拿巴喜欢吃的菜,他几乎每天早晨都吃:加蒜泥的油炸子鸡。后来这道菜在饭店菜单上的名字是“马伦哥子鸡”。

波拿巴喝酒很少,只喝波尔多葡萄酒和布尔戈涅葡萄酒,他比较偏爱的是布尔戈涅葡萄酒。

在早餐以后和午餐以后,他都喝一杯清咖啡;在两餐之间从来不喝。

如果他工作到深夜一点钟,那么给他送来的不是咖啡,而是朱古力;和他一起工作的秘书也有一杯和他同样的饮料。

大部分历史学家、编年史作家和传记作家都说波拿巴喝大量的咖啡,还说他毫无节制地吸烟。

这两个说法都是无稽之谈。

从二十四岁开始,波拿巴就染上了吸鼻烟的习惯,但是只吸到脑子仍然保持清醒的程度;他习惯上不是像传说中那样的从背心口袋里掏鼻烟吸,而是用一只鼻烟壶,他几乎每天都换一只新的鼻烟壶;从收藏鼻烟壶这一点来看,他有点儿像腓特烈大帝①。如果他偶尔从背心口袋里掏鼻烟吸,那也只是在他战斗的日子,因为他不能在骑马穿越枪林弹雨时,同时握马僵绳和拿鼻烟壶;在这些日子他就穿一件背心,背心的右面口袋里衬着加上香料的皮夹里;在他上装右下方有一个新月形的缺口,可以让他把拇指和食指伸进里面的背心口袋而用不到解开上装;这样他就可以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不管他是快步跑或是慢步走,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吸他的鼻烟。

①腓特烈大帝(七一二——一七八六):普鲁士国王(一七四0——七八六)。

在他做将军和第一执政的时候,他不戴手套,只是用左手拿着手套,揉着;在做皇帝的时候,他有了进步,戴上了一只;因为他不但每天换手套,而且每天要换二三次,他的随身男仆想出了一个办法,只重做一只手套,和他没有使用过的一只配成一对。

波拿巴有两样酷爱的东西,拿破仑继承下来了:战争和纪念像。

他在军营里总是高高兴兴,几乎是嘻嘻哈哈的,在休息的时候却变得脸色阴沉,冥思苦想起来;这时候,为了消愁解闷,他就求助于艺术的灵感,向往着这些巨大的纪念像,这些纪念像他已经着手做了很多,并已完成了一些。他知道纪念像是人民生活的一部分;纪念像是他的用大写字母写的历史;一直到几代人在地球上消失很久以后,这些时代的标杆还继续站立着;罗马因为有它的废墟而仍旧活着;希腊通过它的纪念像还在讲话;埃及,这个光辉而神秘的幽灵,依靠它的建筑物而耸立在文明世界的入口处。

可是他所最最喜欢的,他所最最热爱的,是声誉,是名望;因此他就需要战争,这是对光荣的渴望。

他经常说:

“巨大的声誉,就是巨大的名望;名望越大,传得越远;法律、制度、纪念物、民族,一切都会毁灭,可是名望还在,而且还会回响在以后的几代人之中。巴比伦王国和阿历山大帝国毁灭了,赛米拉米丝①和亚历山大还活在人们心中;由于对他们的声誉的一再传播,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重复、增色,也许他们的声誉已经变得比他们的实际更伟大了。”

①赛米拉米丝:古代东方传说中的巴比伦王国的王后,据说古代七大奇迹之一,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即她所建。

接着,他把这些非凡的想法和自己结合起来了。

“我的权力,”他说,“和我的光荣有关,而我的光荣来自于我赢得的战斗;靠了征服我才有今天,唯有征服才能使我维持下去。一个新产生的政府需要干出一些使人震惊的丰功伟绩;如果它不再闪光,它就要熄灭;如果它不再令人感到伟大,它就要垮台。”

很久以来他一直是一个科西嘉人,不耐烦地等待着征服自己的祖国。可是葡月十三以后,他已经变成一个真正的法国人了,并达到了真诚地热爱法兰西的程度;他的梦想,就是要看到法国的伟大、幸福、强盛,成为各民族光荣和艺术的顶峰!在使法国伟大起来的同时,他当然也和它同时伟大起来了,他的姓名也必然地和这种伟大结合在一起。他脑子里始终有这个想法,对他来说,现实已经消失在未来之中;任何地方掀起战争风云,他首先想到的是法兰西,把其他一切东西和一切国家置之度外。亚历山大在伊苏斯①和阿尔贝尔②战役以后说:“雅典人会怎么想?”波拿巴在里沃利和金字塔战役以后说:“我希望法国人会对我满意。”

①伊苏斯:小亚细亚城市。公元前三三三年,亚历山大在此打败波斯王大流士三世。

②阿尔贝尔:亚述古国城市。公元前三三一年,亚历山大在此打败波斯王大流士三世。

在战斗之前,这位现代的亚历山大很少关心如果胜利了怎么办,而对如果遭到挫折考虑得很多;他比任何人都相信,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有时候会决定一些巨大事件的命运;因此他更关心的是预测各种重大事件,而不是去挑动诱发它们;他看着它们产生,看着它们成熟,然后,等时机一到,他就出场了;抓住它们,控制它们,引导它们,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驯马师制服一匹烈马一样。他在革命时期中的迅速发迹,他所安排和看到的政治变幻,他所操纵的各种事件使他对人类产生了某种轻蔑情绪,再说他本来也并不尊敬他们,因此他嘴边经常挂着这么一条格言:

“要动摇一个人有两根撬棒:威胁和利诱。”

由于他认识到了这句话的真实性,这句话就更加可悲了。

波拿巴有了这样的感情,他大概不会相信,或者根本不相信有什么友谊了。

“他不是对我说过很多次了吗,”布利埃纳说,“‘友谊只不过是一句空话;我谁也不爱,甚至我的同胞手足也不爱……也许我对约瑟夫稍许有点儿感情,而且,即使我爱他的话,也只是因为这是一种习惯,他是我的哥哥……杜洛克①,是的,我喜欢他,可是为什么喜欢他呢?因为我喜欢他的性格,因为他冷静、刻板、严肃,而且杜洛克从来不掉眼泪!……再说,我为什么要爱别人呢?你以为我有真正的朋友吗,我?只要我还是保持我现在的地位,我是有朋友的,至少表面上如此;可是有朝一日我倒霉了呢,您等着瞧吧!树木在冬天的时候是没有叶子的……喂,布利埃纳,让妇女们去哭鼻子吧,这是她们的事情;可是我,我可没有那么容易动感情;手要辣,心要狠,否则就不要打仗,不要参与政治。’”

①杜洛克(一七七二——一八一三):法国将军。

在私人交往之中,波拿巴在中学里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可是他开的玩笑没有什么恶意,而且从来也不会得罪人的;他很容易发火,可是马上就会烟消云散;有什么话就说,说过后哈哈大笑一下事情就算过去了。如果涉及了公事,不管是他副官还是部长犯的错误,他都要大发雷霆,他这种脾气是相当激烈相当粗暴的,有时候是侮辱人的;他猛然一击,别人不管服不服一定得低头;他对若米尼①以及贝吕纳公爵②就曾发过这样的脾气。

波拿巴有两类敌人,雅各宾分子和保皇分子;他憎恨前者,惧怕后者;在他谈起雅各宾分子时,他称他们为谋杀路易十六的人;至于保皇分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真好像他已经预见到以后国王会复辟一样。

他身边有两个曾经投票赞成判处国王死刑的人:富歇和康巴赛莱斯。

他把富歇从他的部里赶走,虽然他还保留了康巴赛莱斯,那是因为那位杰出的法学家所提供的效劳;可是他还是容忍不了,因此他经常会拧着他这位同僚第二执政的耳朵说:

“我可怜的康巴赛莱斯,我真是担心,可是您的事是明摆着的:万一波旁王朝卷土重来,您要被吊死的!”

有一天,康巴赛莱斯实在受不了啦,他的头一扭,挣脱了被拧着的耳朵。

“去,去!”他说,“别再恶作剧了!”

①若米尼(一七七九——一八六九):瑞士军人兼作家,曾在拿破仑手下当过将军(一八一二)。

②贝吕纳公爵(一七六六——一八四一):法国将军。

每次波拿巴逃过一次危险,他就会用一个从幼年时候就养成的科西嘉人的习惯,在自己的胸前用大拇指迅速地划一个十字。

如果他心里有什么气恼,想到什么不痛快的事情,他就低声哼唱:哼什么曲子?他哼的曲子简直不像曲子,没有人能听懂,他哼得完全走调了。他哼的时候就坐在他办公桌前面的扶手椅里左右晃动,身子后倾得几乎快仰面摔倒了,一面就像我们已经讲过的那样用他的小刀切削扶手倚的扶手,这把小刀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别的用途,因为他从来也没有亲自削过一支铅笔;削铅笔是他秘书的事,他的秘书尽量为他削得好些,他秘书关心的是尽量不让他那种众所周知的可怕的字体写得一个字也认不出来。

大家知道钟声在波拿巴身上产生的影响;这是他懂得的唯一的音乐,钟声能直达他的心扉;钟声响起时如果他正好坐着,他就做一个手势要大家别作声,然后向声音来的方向倾身过去;如果他正在散步,他就马上站住,侧耳细听起来。在钟鸣期间,他始终一动不动地呆着;钟声在空中消失以后,他再重新工作。有人请他解释为什么他对青铜的声音有如此奇特的爱好,他回答他们说:

“钟声使我想起了我在勃里埃纳①度过的青年时代,那时候我真幸福啊!”

在我们讲到他的这个时间,他最关心的是他刚买下不久的乡下的马尔梅松别墅这个产业;他每星期六晚上都到那儿去,就像一个假期中的小学生一样,他在那儿度过星期天,甚至星期一。在那儿他经常散步,不大过问工作;在他散步的时候,他亲自监督他叫人进行的别墅装饰工作。有时候,特别在初期,他的散步超出了他的乡下别墅的范围;警察局的报告很快就使这种远足受了限止。在阿莱纳②阴谋和爆炸暗杀事件以后,这种活动就被完全取消了。

①勃里埃纳:法国奥布省城市,波拿巴于一七七九年到一七八四年在该地军事学校学习。

②阿莱纳(一七七二——八0一):科西嘉军官督政府时期的立法团委员,因被控在歌剧院谋杀第一执政波拿巴而被处决。

马尔梅松产业的收入——大概是卖掉收下的水果和蔬菜所得——据波拿巴自己估算,可达六千法郎。

“这当然不错,”他对布利埃纳说,“可是,”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一定得有三万利弗尔的额外年金收入才能在那儿生活。”

在波拿巴对田野风光的爱好中还带有某种诗意:他喜欢在公园里的林荫道上观看在散步的身材硕长的妇女,不过这个女人一定得是穿白色衣裙的;他厌恶深色连衣裙,不喜欢肥胖的女人;至于怀孕的妇女,他简直反感到极点,请她们参加他的晚会或是宴会简直是千载难逢的事情。而且他天性不善于对女人献殷勤,他过于严肃,使人难于亲近,对女人也不太礼貌;即使对最漂亮的女人,他也难得说上一句中听的话。听了他对约瑟芬最要好的女朋友的拙劣的恭维,真会使人大吃一惊,甚至会使人毛骨惊然。他对这个女人说:“哦,您的胳膊真红啊!”对那个女人说:“晴,您的发式可难看死了!”对这一个说:“您这件连衣裙脏极了,我看您已经穿过不下二十次了。”对那一个说:“您的女裁缝可以换换了,因为您的装扮太古怪了!”

德·夏弗勒丝公爵夫人是位金发美女,大家对她的头发赞美不已,有一天波拿巴对她说:

“啊,真奇怪,您的头发真红啊!”

“这有可能,”公爵夫人回答说,“不过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男人对我这样说。”

波拿巴不喜欢赌钱,偶尔赌赌的话,也只是玩玩二十一点;而且,在这方面他和亨利四世同病,喜欢作弊;可是赌博一结束,他就把他所有的金币和钞票留在桌子上,一面说道:

“你们这些笨蛋!我一直在作弊,你们却没有发现。谁输的把钱拿回去吧。”

波拿巴生下来受的是天主教的洗礼,年轻时受的是天主教的教育,但对任何教义都没有偏爱;他所以恢复宗教仪式,是一项政治措施,而不是宗教措施。不过他喜欢涉及这方面的谈话.并预先为自己在谈话中规定好尺寸,他说:

“我的理智告诉我,宗教中有很多事是不可信的,可是我童年时的印象和我年轻时代受的影响又使我犹豫不决。”

不过,他不愿意听人讲唯物主义;教义对他是无所谓的,只要这个教义承认有一个造物主。

在一个获月①的美丽的傍晚,他乘的船在蔚蓝色的大海和天际航行,有几个数学家坚持说没有天主,只有在活动着的物质,波拿巴那时候仰视着在马耳他和亚历山大之间的比我们的欧洲大陆光辉灿烂得多的天弯,别人以为他根本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他突然指着天上的星星高声说道:

“不管你们怎么说,这一切都是天主创造的。”

波拿巴在付他个人费用时是非常及时的,可是在支付公家费用时就完全不同了;他坚决认为,在部长们和商人们的交易之中,如果签定这次买卖合同的部长没有受骗,那么无论如何国家是被抢了;因此他总是尽量推迟支付日期;这时候他就讲歪理,找碴儿,斤斤计较,无孔不钻;因为他有一个成见,一条永远不变的原则,凡是商人都是骗子。

有一天,有人把一个刚才中标的商人介绍给他。

“您贵姓?”他像平常一样地没头没脑地就问。

“沃朗②,第一执政公民。”

“对一个商人来说,这个姓真是再好不过了。”

“我的姓,公民,写起来有两个l。”

“那就抢得更加凶,先生。”波拿巴接着说。

说完他便回过头去不睬他了。

①获月:法兰西共和历的第十月,相当于公历六月十九或二十日至七月十九或二十日。

②沃朗的法语是vollant,和抢劫(法语是volant)发音相同,书写时多一个,“l”。

波拿巴做出决定以后很少再作改变,即使他认识到这个决定做错了他也不改。从来没有人听他说过:“我错了。”相反,他最喜欢讲的话是“我一上来总是把坏事想在前头”。这句格言更像是蒂蒙说的,而不像是奥古斯特说的。

可是,尽管有如上所述的一切,人们可以感觉得到,波拿巴并非真正蔑视人类,而是故意装出一副蔑视人类的神气。他既不记恨,也不爱报复,只不过有时候他太相信手持铁楔的宿命女神①了;此外,只要不涉及政治,他还是很有感情的,很善良,有怜悯心;他喜爱孩子,这有力地证明了他心肠很软,宽宏大量。在私生活中对人类的弱点很宽容,有时候还很天真,就像不管西班牙大使已经来到面前,却仍然跟他的孩子们嬉耍的亨利四世一样。

如果我们在这儿是写历史,那么关于波拿巴还有很多事情可以谈,还不算——在讲完波拿巴以后——我们还没有谈到的拿破仑。

可是我们写的是一个普通的、有波拿巴出现的故事;不幸的是,在波拿巴出现的地方,只要他一出现,那么不管讲故事的人愿意不愿意,他就会变成一个主要人物。

希望读者原谅我们扯到题外去了:这个人——他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尽管我们不愿意,还是把我们拖进了他的旋涡之中。

现在我们再回头来谈谈罗朗,也就是继续讲我们的故事。

①宿命女神:希腊神话中命运女神的女儿,形象是一双铜手握着一根铁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