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上胜利街的时候,波拿巴看到排成散兵线的赛巴斯蒂阿尼的龙骑兵。

他想向他们发表演说,可是他刚讲了几句,那些士兵便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不需要解释,”他们叫道,“我们知道您是支持共和国的,波拿巴万岁!”

在一片“波拿巴万岁!”的呼声中,波拿巴一行从胜利街一路向杜伊勒利宫走去。

勒费勃弗尔将军,根据他事先的允诺,等在宫门口。波拿巴在走到杜伊勒利宫时,受到了和一直陪送他到这儿的同样的欢呼。

这时候,他抬起头摇了摇。也许对他来说“波拿巴万岁”的欢呼已经不够味了,他已经在梦想“拿破仑万岁!”的欢呼了。

他身边簇拥着一大群高级官员,迎着人群走去,向他们诵读把立法团的会议地点迁往圣克洛,把军队的指挥权授予他的元老院的法令。

随后,根据记忆,或者是即兴之作——波拿巴从来没有让人知道过这类秘密——,开始讲话,他没有发表前天他口授给布利埃纳写下来的那份公告,而是这样宣告的:

“士兵们,

元老院特别委员会把治理这个城市和指挥军队的权力交给了我。

我接受了这个权力,为了协助我采取必需的,对人民完全有利的措施。

两年以来,共和国治理得很糟糕;你们希望我回来能结束所有这些弊端;你们一致欢迎我回来,这种团结使我更感到必须完成我的职责。你们要完成你们的职责,你们要协助你们的将军,带着我始终在你们身上看到的那种毅力,坚定和信心。

自由,胜利,和平,将使法兰西共和国重新获得它在欧洲所占有的地位,只有荒谬和叛变才能使它垮台。”

士兵们发疯般地鼓掌;这是一份向督政府的宣战书,而士兵总是欢迎宣战书的。

将军在一片喝彩欢呼声中跳下马来。

他走进杜伊勒利宫。

他这是第二次走进瓦罗亚①的宫殿,瓦罗亚宫拱形的屋顶没有能很好地保住在它里面进行统治的最后一代波旁②的王冠和脑袋。

走在他身边的是勒代莱公民。

一认出是他,波拿巴打了个哆嗦。

“啊!”他说,“勒代莱公民,八月十日的早晨您来过这儿。”③

“是的,将军。”未来的帝国伯爵回答说。

“是您建议路易十六逃到国民议会去的。”

①瓦罗亚王朝是自一三二八年到一五八九年在法国进行统治的王朝。因创建者菲利浦六世的封地瓦罗亚得名,后为波旁王朝所取代。杜伊勒利宫始建于一五六四年瓦罗亚王朝时期。

②波旁王朝在法国的统治自一五八九年到一七九二年(一八一四年到一八三0年为复辟时期)。因九世纪末艾马男爵封地在波旁堡而得名。这里讲的最后一代波旁指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中上了断头台的路易十六。

③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市民进攻杜伊勒利宫,逼迫国王退位,当时勒代莱曾建议国王逃到国民议会去。

“是的。”

“这个建议不好,勒代莱公民!要是我就不会接受。”

“建议是根据各人的性格提的。我就不会给波拿巴将军提我给路易十六提过的建议。一个曾经逃到过瓦雷纳的国王,还有六月二十日,那是很难救得了他的。”①

就在勒代莱讲这几句话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一扇朝着杜伊勒利宫花园的窗子前面。

波拿巴停了下来,抓住了勒代莱的胳膊。

“六月二十日,”他说,“我就在那儿(他指指小河边上的平台),在第三棵锻树后面;我通过开着的窗子可以看到那位倒霉的,头上戴着红色便帽的国王,他一副可怜相,我很怜悯他。”

“您干了什么呢?”

“哦,我什么也没有干,我无能为力:我那时候是个炮兵中尉,充其量我也不过想和别人一样,走进去对他轻轻地说:‘陛下,给我四门炮,我负责替您打开一条血路,把这帮无赖干掉!’”

如果波拿巴中尉那时没有克制自己的欲望,受到了路易十六的欢迎,果然把这帮无赖——也就是巴黎人民——干掉了,那么会发生些什么事呢?②如果在六月二十日,他为了国王的利益而进行轰击,那么他还能在葡月十三,为了国民公会的利益而进行轰击吗?……③

①一七九一年六月二十日,路易十六国王全家逃出巴黎,六月二十一日晚在瓦雷纳被捕。

②这句话指一个历史传说:一七九一年六月二十日,当时任炮兵中尉的波拿巴刚到巴黎不久,目睹巴黎人民拥进杜伊勒利宫对国王和王后施加压力;这时候他虽然拥护雅各宾派的革命原则,看到这些场面,却本能地喊了起来:“为什么不用大炮把这些无赖干掉!”这也表现了波拿巴政治观点的复杂性。

③葡月十三日早晨起,有两万保皇党人进攻国民公会,国民公会军司令巴拉斯命令波拿巴镇压暴动,暴动分子遭到波拿巴周密布里的炮火的猛烈轰击,波拿巴大获全胜。

就在这位前巴黎市议会委员代理人①陷入沉思,也许已经在构思他的《执政府的历史》最初几页的时候,波拿巴来到了元老院,他的参谋部跟着他,后面还有所有愿意跟他来的人。

①勒代莱曾担任过这个职务。他还写过一些政治经济和历史方面的书,是法兰西学院院士。

在由于这一群人来到而引起的喧哗声平静下去以后,执行主席向将军诵读了授予军权的法令,接着就请他宣誓。

“决不向祖国空口许愿将获得胜利的人,”执行主席接着说,“只能严格地实现他的新的诺言:为祖国服务,并永远忠于祖国!”

波拿巴伸出手去,庄严地说:

“我宣誓!”

所有跟在他后面的将军也跟着各自宣誓:

“我宣誓!”

最后一个宣誓刚结束,波拿巴认出巴拉斯的秘书来了,就是督政早晨向他两个同僚谈起过的那个博洛。

他来只是为了打听这儿发生的事情,好回去向他的主人报告。波拿巴以为他担负着巴拉斯的某种秘密任务。

他决定采取主动,径直向这个年轻人走去。

“是那些督政派您来的吗?”他说。

随后,不让对方有回答的时间,紧接着又说道:

“我离开时的法国是那么兴旺,他们把它变成什么样子了?我离开时留下的是和平,我回来时见到的是战争;我离开时留下的是胜利,我回来时见到的是挫折;我离开时留下的是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千百万财富,我回来时看到的是欺诈,掠夺和贫困!那些我知道他们名字的成千上万的法国人到哪儿去了?他们都死了!”

显而易见,这些事情是用不到对巴拉斯的秘书说的;可是波拿巴要想把这些话说出来;至于对谁说,这对他无关紧要。

根据他的看法,把这些话对一个无法回答他的人讲,甚至更好一些。

这时候,西哀耶士站了起来。

“公民们,”他说,“摩莱和戈依埃两位督政要求进来。”

“他们已经不是督政了,”波拿巴说,“因为已经不再有督政府了。”

“不对,”西哀耶士提出不同意见说,“他们还没有辞职呢!”

“那么让他们进来,让他们提出辞呈。”波拿巴说。

摩莱和戈依埃进来了。

他们脸色苍白,但很镇静:他们知道他们是来挑战的;而且在他们的反抗之后,也许会有他们的西纳马里①。果月十八政变以后被流放的人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①西纳马里:当时法属圭亚那的一个河口小城,果月十八政变后,有一批人曾被流放到那里。

“我高兴地看到,”波拿巴马上就说,“你们顺从了我们的愿望,也顺从了你们两个同僚的愿望。”

戈依埃向前跨了一步,用坚定的语气说:

“我们不是顺从您的愿望,也不是顺从我们两位同僚的愿望;既然他们已经提出了他们的辞呈,当然就不再是我们的同僚了,我们是顺从法律的意愿。法律规定,要立即宣布把立法团的会址迁往圣克洛;我们来完成法律强加在我们身上的职责,我们有决心保卫它,不论任何叛逆分子胆敢侵犯它,我们就和他们斗争到底。”

“您的热情一点也不使我们感到惊奇,”波拿巴冷冷地说,“就因为您被认为是一个爱国的人,所以您才来和我们联合。”

“我们和您联合!干什么?”

“为了拯救共和国。”

“拯救共和国!……将军,曾经有一段时期,您有幸是共和国的支柱;可是,今天,拯救共和国的光荣只能留给我们了!”

“拯救共和国!”波拿巴说,“用什么?用您的国民公会给您的办法吗?请看,它到处都在崩塌,即使我现在一点儿也不去碰它,它一个星期也活不到了。”

“哦!”摩莱高声说,“您终于招认了您那恶意的计划!”

“我的计划并无恶意!”波拿巴用他靴子的后跟踩着地板高声说道,“共和国要垮了,必须拯救它,我一定要这样干!”

“您一定要这样干?”戈依埃说,“可是我觉得,讲‘我一定要这样干!’的应该是督政府,而不应该是您。”

“已经没有督政府了!”

“的确,我听说,就在我们进来前一会儿,您宣布了这件事。”

“既然西哀耶士和罗歇·迪科已经提出了辞呈,那么督政府就不存在了。”

“您错了;只要还剩下三个督政,督政府就存在;而不论是摩莱,我,还是巴拉斯,都没有向您提出过我们的辞呈。”

这时候有人把一张纸塞到波拿巴的手里,一面对他说:

“请看。”

波拿巴看了一下。

“是您错了,”他接着说,“巴拉斯已经提出了辞呈,这就是。法律规定你们要有三个人才可以存在,而你们只有两个;谁要是反对法律,您自己刚才说过,就是一个叛逆分子。”

随后他把纸递给主席:

“请把巴拉斯公民的辞呈和西哀耶士以及迪科的辞呈放在一起,宣布督政府已经垮台。我去向我的士兵们宣布这件事。”

摩莱和戈依埃神情沮丧地站着,他们被击败了:巴拉斯的辞职使他们的计划全都破产了。

波拿巴在元老院已经没有什么事要做了,而在杜伊勒利宫的院子里,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干。

他走到下面的院子里去,后面跟着刚才跟着他上去的人。

士兵们一看到他重新出现,又响起了“波拿巴万岁!”的呼声,声音比刚才更响亮更急促。

他翻身上马,做了一个姿势表示他要讲话。

正在欢呼的干万条嗓子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像中了魔似的突然鸦雀无声。

“士兵们!”波拿巴说,他的声音响亮,每一个人都能听见,“你们在前线的战友缺衣少食;人民在遭受苦难。这些灾难的制造者都是些叛逆分子,就是为了向那些人斗争我今天才把你们聚集到这里来。我希望不久以后就可以和你们一起取得胜利,可是,首先要使所有那些想反对良好的公共秩序,想破坏繁荣昌盛的人难以得逞!”

也许是对督政府已经感到厌倦,也许是由于这位传奇人物的魅力——他又提起了在他不在的时候人们早已忘怀了的胜利——,一些热情的欢呼声又响了起来,就像一根燃着的导火线一样,从杜伊勒利宫传到了卡罗塞尔广场①,又从卡罗塞尔广场传到了与它邻接的各条街上。

①卡罗塞尔广场:位于巴黎卢佛尔宫和杜伊勒利宫之间。

波拿巴趁这个时候回头对莫罗说:

“将军,我要向您证明我对您有多么信任。留在我家里的贝尔纳多特拒绝跟我们一起走,还狂妄地对我说,如果他接到督政府的命令,他就要执行,不管捣乱者是谁。将军,我把保卫卢森堡宫安全的任务托付给您;巴黎的平静和共和国的安全都在您手里了。”

说完,他不等莫罗回答,便策马快跑到另一头去了。莫罗有军事野心,他早已同意在这一伟大的戏剧中扮演一个角色,他不得不接受了作者分配给他的任务。

戈依埃和摩莱回到卢森堡官的时候,看不出表面上有任何变化,所有的哨兵都在岗位上。他们两人躲到一个客厅里去商议。可是他们刚开始商谈,卢森堡宫的卫队司令儒贝将军便接到了随带着督政府的卫队到杜伊勒利宫见波拿巴的命令,而莫罗则带着刚听了波拿巴的讲话还在激动不已的士兵去接替了他的职位。

这时候,两个督政起草了一份给五百人院的信件,一份强烈抗议刚才发生的事情的信件。

信件写完以后,戈依埃交给他的秘书,摩莱饿得快晕倒了,回家去吃点东西。

时间快到下午四点了。

过了一会儿以后,戈依埃的秘书情绪激动地回来了。

“怎么!”戈依埃问他,“您还没有去吗?”

“督政公民,”年轻人回答说,“我们被囚禁在宫里了!”

“什么!被囚禁了?”

“卫队已经换了,已经不属儒贝将军指挥了。”

“那么是谁来代替他?”

“我好像听说是莫罗将军。”

“莫罗?不可能!……那么巴拉斯这个濡夫呢,他在哪儿?”

“到他的格罗斯博瓦领地去了。”

“啊!我必须见到摩莱!”戈依埃一面叫着一面冲到门口。

可是在走廊尽头,有一个卫兵拦住了他,不让他过去。戈依埃坚持要过去。

“不准过去!”卫兵说

“什么,不准过去?”

“不准。”

“我可是戈依埃主席!”

“不准过去!这是命令。”

戈依埃看到,这个命令他是肯定没有办法撤销的,使用武力是不可能的。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这时候,莫罗来到摩莱的房间里:他是来为自己辩解的。可是前督政不愿意听他讲,把脸转了过去。

由于莫罗一定要对他说话,戈依埃对他说:

“将军,请到前厅里去:那儿才是狱卒呆的地方。”

莫罗的头低了下去,到这时候他才明白了他的名声已经落到了什么地步。

五点钟,波拿巴又走上了胜利街;所有在巴黎的将军和高级军官都陪着他。

那些最没有远见的人,那些不懂得葡月十三的人,那些不懂得波拿巴为什么从埃及回来的人,刚才在杜伊勒利宫上方看到了这颗星宿闪射出火红的光芒,预示着灿烂的前程;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行星的,大家争着做卫星吧!

从勃朗峰街尽头向胜利街传来的像风涛般的“波拿巴万岁”的声音,告诉约瑟芬她的丈夫回来了。

感情冲动的克里奥尔女人一直焦虑不安地在等待他;这时她一直冲到他前面,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波拿巴对她说,这时候他又显露出了他平时的随和性格,“你放心吧,所有今天能做的事全都做好了。”

“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吗,我的朋友?”

“哦,那还没有。”波拿巴回答说。

“那么,明天还将继续进行罗?”

“是的,可是明天的事只是一个形式而已。”

这个“形式”也不是轻而易举的。可是大家知道在圣克洛发生的那些事件产生了什么结果。我们不再去讲那些事件了,我们马上就谈结果,因为我们急于要回到我们这个故事的真正的主题上去,我们书中出现的伟大历史人物使我们稍许离题了一会儿。

最后再说一句。

雾月二十日清晨一点钟,波拿巴被任命为第一执政,任期十年;拉了康巴塞莱斯和勒勃伦作为第二执政和第三执政;不过他决心要把所有的权力集中在他一个人手里,不仅仅他两个同僚的权力,而且还包括各部部长的权力。

雾月二十日晚,波拿巴睡在卢森堡宫的戈依埃公民的床上,戈依埃和他的同僚摩莱已经在当天释放了。罗朗被任命为卢森堡宫的卫队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