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敲十点钟,黑色喷泉府内所有的人都睡了,或者至少可以说,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那天晚上至少有两三次,阿梅莉走近罗朗,仿佛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在大家离开客厅的时候,她靠在他的胳膊上,虽然罗朗的房间在她上面一层,她还是陪着罗朗一直走到他的房间门口。

罗朗抱吻了她,祝她晚安,说自己很累,随后关上了房门。

尽管罗朗这么说,他回到房间里以后,却没有进行睡前的梳洗;他在他的武器陈列架上取下一对漂亮的优质枪,这对枪是凡尔赛工场的产品,是国民公会赠给他父亲的,他试了试枪机击铁,向枪管里吹吹气,看看有没有装着子弹。

两把枪的情况良好。

随后,他把这两把枪并排放在桌子上,走去轻轻打开房门,看看楼梯那边有没有人在窥探;看到走廊里和楼梯上杳无一人,他就去敲约翰爵士的房门。

“请进。”英国人说。

约翰爵士也还没有开始他的睡前梳洗。

“您刚才向我打了一个手势,我懂得您有话对我说,”约翰爵士说,“所以您看,我在等您。”

“我的确有点儿事情要告诉您。”罗朗高高兴兴地躺倒在一把扶手椅里说。

“我亲爱的主人,”英国人说,“我开始对您有所了解了,因此,只要我看到您像现在这样高兴,我就像您的农民一样,我感到害怕。”

“您听到了他们讲的事情吗?”

“也就是说,他们讲了一个离奇的鬼故事。我在英国有一座古堡,那儿也有鬼魂出现。”

“您亲眼看见的吗,爵爷?”

“是的,在我小时候;不幸的是,自从我长大以后,它们就从此不见了。”

“鬼魂就是这样的,”罗朗兴高采烈地说道,“它们来无影,去无踪;多好的机会,嗯!我正巧在赛荣修道院出现鬼魂的时候来到这里!”

“是啊,”约翰爵士说,“这是很巧的;不过,您能不能肯定有鬼魂?”

“不能肯定,可是,到后天,我就会搞清楚了。”

“怎么会呢?”

“我打算明天晚上到那儿去过夜。”

“噢!”英国人说,“您愿不愿意让我和您一起去?”

“这当然很好,爵爷;可是很不幸,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哦!”

“就像我有幸跟您说的一样,我尊敬的客人。”

“为什么不可能?”

“您知道鬼魂的习惯吗,爵爷?”罗朗一本正经地问道。

“不知道。”

“那么我告诉您,我知道:鬼魂只在某些条件下才会出现。”

“请向我解释一下。”

“是这样的,喂,爵爷,比如说,在意大利,在西班牙,那些最最迷信的国家里,是没有鬼魂的;或者说,如果有的话,啊,啊,那也得每十年、二十年,或者一百年才出现一次。”

“那么您认为为什么那儿没有鬼魂呢?”

“因为那些地方没有雾,爵爷。”

“噢!噢!”

“一定是这个原因;您当然知道,鬼魂需要的空气,就是雾;在苏格兰,在丹麦,在英国,那些地方都是雾的国家;到处鬼城横行,有哈姆雷特①父亲的鬼魂,有班柯②的鬼魂,有被理查三世③屈死的鬼魂。在意大利,只有恺撒一个鬼魂,而且他是在什么地方向布鲁图显现的呢?在马其顿王国的菲利浦④,在色雷斯⑤,也就是说在希属丹麦地区,在苏格兰东部地区,那儿的雾竟然能使奥维德⑥心情忧郁得把他写的诗集题名为《悲歌》。为什么维吉尔让安西斯的鬼魂出现在伊尼阿斯面前⑦?因为维吉尔是芒杜人,您知道芒杜吗?一个沼泽地区,一个真正的青蛙的乐园,一个风湿病的天堂,烟雾弥漫,因此,是一个鬼窝!”

“请继续讲下去,我听着。”

“您去过莱茵河两岸吗?”

“去过。”

“德国,去过吗?”

“去过。”

“那也是一个到处有仙女、水神、气精的地方,因此也是鬼魂出没之地(神仙都有了,精灵当然更不用说了),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有雾的关系。可是,在意大利,在西班牙,您要这些鬼魂逃到哪儿去呢?连一丝雾气也没有。因此,要是我现在在西班牙或者意大利的话,我就不会去尝试做明天的探险。”

①哈姆雷特:英国莎士比亚(一五六四——一六一六)的名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讲的是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为父王报仇的事,剧中曾出现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

②班柯: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中的人物,因被奸臣麦克白谋害,曾多次显形。

③理查三世(一四五二——一四八五):英国约克王朝末代国王(一四八三——一四八五)。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暴君。

④菲利浦:马其顿王国的城市,与色雷斯接界,公元前四十二年,安东尼和屋大维在此击败布鲁图。

⑤色雷斯:欧洲东南地区,现属希腊、土耳其、保加利亚三国。

⑥奥维德(前四三——约公元一七):古罗马诗人,代表作《变形记》,《悲歌》是他的重要作品。

⑦这一故事出现在维吉尔的史诗《伊尼特》中,安西斯是特洛伊英雄伊尼阿斯的父亲,在此故事中,伊尼阿斯曾游历地府,亡父伊尼阿斯的灵魂向他预示了罗马的未来。

“您讲的这一切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您不让我陪您明天一起去。”约翰爵士一定要问到底。

“请等等:我已经向您解释过为什么鬼魂不敢到某些地方去,因为它们在那里找不到某些气候条件;现在让我来向您解释一下,如果想看见它们,必须具备哪些条件。”

“请解释!请解释!”约翰爵士说,“说真的,我最喜欢听您的讲话,罗朗。”

约翰爵士也躺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准备洗耳恭听这个难以捉摸的怪人的妙论,这个人他刚认识不过五六天,可是给他的印象简直是五花八门。

罗朗弯了弯身子表示感谢。

“好吧,是这么回事,您会明白的,爵爷:我这一生听到的鬼故事真是够多的了,我知道这些家伙,就像是我把它们制造出来的一样。为什么会有鬼魂出现?”

“您是问我吗?”

“是的,我问您。”

“我向您承认,因为我不像您那样对鬼魂有研究,我大概不能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您完全知道!我亲爱的爵爷,鬼魂出现是为了吓唬一下看见它们出现的人。”

“这是无可争辩的。”

“当然罗!如果不是它们吓唬看见它们的人,那么就是看见它们的人吓唬它们:德·蒂雷纳①先生就是证明,他那些鬼魂都是些伪币制造者。您知道这个故事吗?”

①蒂雷纳(一六一一——一六七五):法国元帅。

“我不知道。”

“我过几天再讲给您听;我们别争了。这就是为什么在它们出现的时候——这种情况是很少的——,这就是为什么鬼魂总是选择雷电交加,狂风大作的暴风雨之夜出现的原因:这是它们登台表演的时候。”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切是再正确不过的了。”

“请等等,在某些刹那之间,即使一个最勇敢的人也会感到毛骨惊然的;在我还没有生动脉瘤的时候,我一看到在我头上闪耀起军刀的光芒,或者耳边响起大炮的轰鸣,我就有这样的感觉,这种情况我曾碰到过几次。当然,自从我得了动脉瘤以后,哪儿有电光闪闪我就往哪儿冲,哪儿有雷声隆隆我就往哪儿跑;不过我有一个机会:那就是鬼魂不知道这一切,那就是鬼魂以为我会感到害怕的。”

“而这却是不可能的,是不是?‘’约翰爵士问。

“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一个人不怕死,反而想找死——不管是否合乎情理——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可以怕的。不过,我再向您重复一遍,那些知道很多事情的鬼魂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不过,它们有一点是知道的:恐怖感觉是随着一个人看见和听见的外界事物而增强和减弱的。因此,比如说,鬼魂比较喜欢在什么地方出现呢?在阴暗的地方,在公墓里,在古老的修道院里,在废墟里,在地道里,因为这些地方的外形已经使人不寒而栗。它们出现之前会发生什么事情?锁链的声音,呻吟声,叹息声,因为这一切都使人心里不舒服。它们决不会来到光天化日之下,也不会出现在一支四组舞曲之后;不,恐惧是一个一级一级往下跨的深渊,一直到您头晕目眩,一直到您脚下打滑,一直到您闭着眼睛跌到悬崖峭壁下面。因此,您可以看看所有那些描写鬼魂出现的故事,鬼魂出现以前会发生什么事情:起先天暗下来了,雷声隆隆,风声凄厉,窗子门扉格吱吱地响;灯——如果在它们要去吓他的那个人的房间里有一盏灯的话——,灯芯哗哗剥剥地响,慢慢暗下去,熄灭了;漆黑一片!这时候,在黑暗之中,响起了哀叹声,呻吟声,锁链声,最后门开了后鬼魂出现了。我应该说,所有鬼魂——不是我亲眼看见的,而是在书本中看到的一出现的情况都是这样大同小异的。嗯,是不是这样的,约翰爵士?”

“完全正确。”

“您有没有看到过有两个人一起看到鬼魂出现的事情?”

“是啊,我从来也没有在书上看到过,也没有听说过。”

“这很简单,我亲爱的爵士:您知道,两个人就不觉得害怕了;害怕是一种神秘的、奇怪的事情,它不受自己意志的控制;要害怕,必须要离群、黑暗、孤独。一个鬼魂并不比一颗炮弹危险。那么,在大白天,一个士兵和他的弟兄们在一起,感到身边有同伴的胳膊肘,难道他会害怕一颗炮弹吗?不会的,他会勇往直前地向炮弹走去,他会被打死,或者打死别人:这是鬼魂所不愿意的。因此鬼魂不会出现在两个人面前,所以我要一个人到修道院去。爵爷;您如果去,也许会使最果断坚决的鬼魂避不见面的。如果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如果我看到的是不值一提的事,那么,后夫您去。这样安排您觉得合适吗?”

“太好了!可是为什么我不能第一个去呢?”

“啊!首先因为您没有转到这个念头,念头是我想出来的,我应该有一点点小小的优先权;其次,因为我是本地人,我跟那些死去的好心的修士活着时有关系,有了这层关系,那么它们又多了一个在我面前死后显形的可能。最后,因为我熟悉地形,如果要逃、要追、要进攻、要撤退,我都要比您有利。您觉得这一切讲得对不对,我亲爱的爵爷?”

“讲得再对也没有了,就这么办;可是我,我在您去过以后第二天再去吗?”

“第二天,第三天,随使哪一天,随便哪一个晚上,都随便您;我所坚持的是我要先去。现在,”罗朗站起来接着说,“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对吗?一句话也别对旁人说,不管是谁。否则也许会被鬼魂知道而采取相应措施。我们可不能被这些家伙耍了,这可太滑稽了。”

“请放心,您要带武器去的,是吗?”

“如果我相信和我打交道的只是些鬼魂,我将什么也不带,双手插在口袋里到那儿去;可是,就像我刚才跟您讲的,我想起了德·蒂雷纳先生的制造伪币的人,所以我要带手枪去。”

“要不要带我的去?”

“不,谢谢,您那几把,尽管是好枪,我几乎已经决定永远也不再使用它们了。”

随后,他带着一种难以表达其辛酸味的微笑接着说:“它们给我带来不幸;晚安,爵爷!今天晚上我必须好好地睡一觉,那么明天就不想睡了。”

说完,他紧紧地握了握英国人的手,从他的房间里退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不过,在回到他房门前的时候,有一件事使他吃了一惊:他的房门开着,他很清楚他刚才是关好了的。

不过他一走进房间,看到阿梅莉在里面,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咦!”他一半感到惊奇,一半有点儿担忧,“是你吗,阿梅莉?”

“是的,是我,”年轻姑娘说。

随后她走近她的哥哥,伸出前额让他吻。

“你不会去的吧,”她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是不是,我的哥哥?”

“到哪儿去?”罗朗问。

“到修道院去。”

“哦!谁对你说我要到那儿去?”

“唉,只要了解你,就不难猜到了。”

“那么为什么你不愿意让我到修道院去?”

“我怕你会遇到不幸。”

“哦!你,那么你相信有鬼罗?”罗朗说,一面盯着阿梅莉的眼睛看。

阿梅莉低下头去,罗朗感到他妹妹的手在他的手里微微颤抖。

“嗯,阿梅莉,”罗朗说,“至少我那个从前认识的阿梅莉,蒙特凡尔将军的女儿,罗朗的妹妹,是非常聪明的,不会为一些平凡的小事感到惊慌失措的;你是不可能相信这些显形、锁链、火光、幽灵、鬼魂等等故事的。”

“如果我相信这样的事情,哥哥,我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如果有鬼魂,那就是一些脱离躯壳的灵魂;因此,它们不可能带着实质的仇恨从坟墓里出来。因为,一个鬼魂为什么要恨你呢,罗朗,你从来也没有加害过任何人!”

“唉!你忘记了那些被我在打仗时或者决斗时打死的人了。”

阿梅莉摇摇头。

“我怕的不是这些人。”

“那么你怕什么?”

年轻姑娘抬起她一对美丽的,泪汪汪的眼睛,扑到她哥哥的怀里。

“我不知道,”她说,“罗朗,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感到害怕!”年轻人稍许有些激动地抬起阿梅莉埋在他怀里的脑袋,温柔地吻了吻她长长的眼睑。

“你不相信我明天要去对付的是鬼魂,是吗?”他问。

“我的哥哥,别到修道院去!”阿梅莉恳求着说,她并不直接回答她哥哥的问题。

“是我们的母亲派你来求我的吧,一定是的,阿梅莉。”

“啊,我的哥哥,不,关于这件事,母亲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过;是我猜想你要到修道院去的。”

“如果我要去那儿,阿梅莉,”罗朗语气坚决地说,“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我会去的。”

“要是我求你,我的哥哥,”阿梅莉说,她的语气非常痛苦,“要是我跪下来求你呢?”

说着她任凭自己滑落到她哥哥的脚下。

“啊!女人!女人!”罗朗喃喃地说,“难以理解的女人,她们的话就像谜语一样,她们的嘴从来不讲心里话,她们哭泣、哀求、颤抖,为什么呢?天主才知道!可是我们这些男人,永远也不会这样!我要去的,阿梅莉,因为我已经下决心要去;而一旦我下了决心,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使我改变主意。现在,拥抱我吧,什么也别怕,而且我要悄悄地告诉你一个重要的秘密。”

阿梅莉抬起头来,用一种既带有询问又非常沮丧的眼光看着罗朗。

“我发现,一年多来,”年轻人回答说,“我一直很倒霉,要死也死不了;你放心好了,没有事。”

罗朗讲这些话的时候,语调辛酸,使本来还强忍着眼泪的阿梅莉,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不禁失声哭了起来。年轻军官看到他妹妹的房门关上以后,也关上了自己的房门,一面低声说道:

“我们终将看到,我和命运,哪一个先感到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