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在献祭中过去了。神庙象天国的盛大节日似地装饰上花彩,祝圣仪式结束时,才凌晨一点钟。人群马上涌向了体育学校,他们多么急于想再看看能唤起对希腊鼎盛时期和古代的回忆的竞技赛啊!

阿米克莱是选出来的八名裁判员之一:以这个资格,罗马地方总督座位的对面为他保留了一个座。因此,在竞技赛快要开始时,他才赶到。他在门口碰到了前来同主人会合的斯波吕。门卫拒绝斯波吕入场,因为他面色白哲、双手细嫩、举止慵懒,他们把他当作了一个妇人。此时,仍在生效的旧法令规定,凡是出场观看竞技者裸身比赛摔角、赛跑的体育项目的女人,一律处以从悬崖上扔下去的死刑。老人为斯波吕作保,这个被阻拦了一会儿的孩子才重新同他主人聚在一块儿。

体育学校如同一个蜂箱,除先到的人坐在阶梯长凳上互相拥挤外,整个看台座无虚席。圆形竞技场的出口似乎被人墙封闭了,一排互相倚靠着的观众高高站在大建筑物的顶饰上,上面唯一的支撑点是十步见方、张挂着顶篷的镀金大梁。在这个巨大的厅堂门前,还有大量的蜜蜂般的嗡嗡声,其中不仅有刚刚消声匿迹的科林斯居民,还有赶来参加这个节期全世界的使臣。至于妇女们呢,打远处看得见她们站在门前和城墙上,盼望着宣布胜利者的名字。

阿米克莱刚刚坐下来,总督见裁判员全部到齐了,就站起身子,以世界的主宰、罗马皇帝、凯撒?尼禄的名义,宣布竞技赛开幕。他的讲话激起了振耳欲聋的叫声和雷鸣般的掌声,所有的眼睛都转向等候在柱廊的摔角运动员。七个年青人打那儿走了出来,向总督的看台走过去。摔角运动员里只有两名是科林斯人,另外五个中间有一个底比斯人、一个锡拉库萨人,一个锡巴利特人以及两个罗马人。

两个科林斯人是孪生兄弟;他们穿着同样的长衫,叉着手臂往前走,兄弟俩的身段、个头和脸极为相象,一看到这两个酷似一人的摔角运动员,整个圆形竞技场里就暴发起一片掌声。底比斯人是个年轻的牧羊人,在靠近希岱隆山顶峰的地方放羊时,他曾看见从那儿下来一只熊,它扑到他跟前,他赤手空拳地同这可怕的对手展开了肉搏,在搏斗中,他把熊掐死了。为了纪念这个胜利,他把征服的熊皮披在肩上,作了他头盔的熊头,从洁白的牙齿那儿罩在他那被太阳晒成棕色的脸上。锡拉库萨人曾以他的力气作出了仍然是非同寻常的证明。一天,他的同胞们在朱庇特神庙献祭,一头未被祭司完全杀死的公牛跳到了头戴花冠、身饰细带的人群中间,锡拉库萨人抓住它的牛角时,它已经踩死了好几个人。他搬起一只牛角,按下另一只,将它摔倒在地,并且象获胜的竞技者一样,用身子死死压住它,直到一个士兵把剑捅进了公牛的咽喉,他才撒手。最后一个是年轻的锡巴利特人,以前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力量,同样是通过偶然的机会得以显示出来的。他和朋友们躺在一张豪华的桌子旁的绛红色床上时,他突然听到一阵叫声:一辆由两匹暴躁发狂的马拖拽的战车,眼看要在街的第一个拐角处车毁人亡,而车里有他的情妇。他从窗户上跳了出去,从后面拽住战车,突然受阻的马前蹄腾空直立起来,其中一匹马翻倒在地,于是这个年轻人抱起已经昏厥但未受伤的情妇。至于那两个罗马人,一个是职业竞技者,战绩卓著,闻名遐迩;另一个便是琉喜阿斯。

裁判员们在投票箱里投了七张票。其中两张票用一个A标明,两张用一个B,两张用一个C,最后一张用D。结果必然组成三对,而让第七个竞技者同他们三对的获胜者进行比赛。总督自己把票混合放在一块儿,然后,七个斗士走上来,每人拿起一张,放到竞技会主席手里,主席一个个地打开配对。说来也巧,两个科林斯人各自都拿到了A,底比斯人和锡拉库萨人得到了B,锡巴利特人和竞技者是两个C,而琉喜阿斯的却是D。

对抽签指定的竞赛顺序仍一无所知的竞技者在脱衣解带了,琉喜阿斯却无动于衷。他大概就套着披风参加竞技吧。总督点到两个A时,孪生兄弟立刻从柱廊里跳了出来,面对面地站在一块儿。惊诧得叫出声来,场上跟着响起了惊奇的交头接耳声。接着,他们呆呆地站了片刻,迟疑不决。转眼间他俩马上扑向了对方的怀里,全场暴发出一致的掌声,当一听到这个为兄弟情意表达的尊敬声音,这两个英俊的年轻人微笑着退出场去,给其他选手腾出空地来,而且象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一样,互相靠着手臂,认为他们能当表演者,还得感激观众们。

第二组出场的人也必须站在第一组的位置上,因此轮到底比斯人和锡拉库萨走上前来,这位征服熊的人和驯牛者互相打量了一下,就彼此朝对方扑了过去。刹那间,他们那脚跟相绊,扭曲在一块的身体,显露出一种被自然任意捏弄的畸形、多结的树干、突然遭雷击似地隆隆连根拔起的样子。几秒钟里,人们在扬起的灰尘中什么也不能看清。俩人竟然平分秋色,难分胜负,他们动作也非常敏捷,时而这个竞技者占了上风,时而那个占了上风,最后,底比斯人到底把膝盖压在了锡拉库萨人的胸脯上,用铁环般的双手卡住他的咽喉。他这么强有力地紧紧抱住他,锡拉库萨人不得不举起一只手表示承认输了。向首战结束致意的掌声,证明了希腊人是怀着多么大的热情来观看这场表演呀!在三次重复出现的掌声中,胜利者来到总督的凉廊下就坐,他的对手却满面羞愧地回到柱廊下去了。最后一对由锡巴利特和职业竞技者组成的斗士立刻走出了柱廊。

有件事儿看来很奇特,当他们脱掉衣服,奴隶给他们擦油时,这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男人,显示出是古代最俊美的那两个人,即海格立斯和安提诺俄斯:竞技者头发剪得短短的,四肢呈褐色且肌肉发达,锡巴利特人则带着线条优美的长环,身体白哲、粗壮。希腊人——这些肉体美的崇拜者、这些形式的虔诚信徒、这些尽善尽美的大师,低声赞叹不已。与此同时,他们仰慕地抬头看着两个对手。两个竞技者充满骄傲的眼光闪电般碰在一起了,彼此手脚麻利地完成了准备行动。他们摆脱开奴隶的手,彼此迎面走上前去。

到了距离三、四步远的地方,他们重新注意地打量对方,毫无疑问,各自都认出对手是名副其实的竞争者,因为一个的眼睛流露出怀疑的表情,另一个的眼睛则带着诡诈的神情。终于,他俩做出了一个同样的、下意识的动作,彼此抓住对方的胳膊,如同两头扭打在一块儿的公牛,额头相顶,互相试探虚实,尝试着逼退对手。但两个人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僵持不下,就象用逐渐鼓胀似乎就要破裂的肌肉象征生命的雕像一样。僵持了一分钟后,两个人都往后一闪,摇摇浸渍着汗珠的脑袋,如同潜水员浮出水面似地呼呼喘息。

过了片刻,两个敌人又重新交手了,不过这次他们紧紧抱住了对方的身子,但是,要么不懂这类竞赛,要么坚信自己的力量,锡巴利特人的小臂被牢牢地擒住了,把优势让给了他的对手;竞技者立刻将他举起,使他两脚悬空。然而,竞技者被压得直不起腰,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三步,锡巴利特人趁机成功地踩在地面上,恢复了他所有的力气,于是,摇摇晃晃的竞技者倒在下面了,只见他刚触到地面,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性和神奇的力量重新站了起来,锡巴利特人也跟着挺身而起。

他俩中间无所谓胜利者,也没有战败者,所以,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两个对手又重新开始更加激烈的摔角。三万观众好象他们坐在台阶上的石头,屏息敛神,凝目观望。仅仅在形势对其中一个有利时,才不时可以听到胸腔里急剧发出来的沉闷的低语声,而且一个轻微的动作会使整个人群躁动不安,宛如一股微风掠过穗尖似的波动摇曳。终于,摔角运动员第二次两脚悬空,滚倒在沙土里,这次竞技者占了上风。如果他把所有技巧的原则灵活运用到力量上的话,就不仅仅是微弱的优势了。多亏了这些原则,他才把锡巴利特人牢牢摁住在他自己曾一跃而起的位置上。跟一条蛇吞噬捕获物以前先把它窒息和捣碎一样,他极其灵活地用手脚缠住对手的四肢,以致于成功地阻止了他动弹;这时,他把额头紧紧压在他的额头上,迫使他后脑触地:对裁判员来说,这就等于承认战败了。场上喊声震天,掌声雷动。但是,尽管是战败者,锡巴利特人仍然可以分享胜利的欢乐。他功亏一篑,也就没有丝毫为此感到丢脸的想法。他失去了花冠后,既没有脸红,也没有尴尬,便慢慢地离开了柱廊,不过就是那么回事罢了。

因此,剩下了两个战胜者,而还不曾摔角的琉喜阿斯必须同他们两人摔角。他们把眼睛转向这个罗马人。在前几次竞赛期间,他裹着披风倚在一根圆柱上,镇静自若,表情漠然,冷眼旁观。只是在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他神态温文尔雅,举止柔弱无力,金发浓密,轻飘的黄色胡须恰好遮掩住脸颊的下端。一看到这个冒失前来同强健的底比斯人和敏捷的竞技者争夺荣誉的弱小对手,人们不禁哑然失笑。琉喜阿斯在传遍全场的交头接耳声中意识到这种普遍的感觉,但他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安,也不屑理睬。他往前走了几步,扔掉外套。这时,人们才发现托住这个阿波罗似的头颅的脖子刚劲有力,臂膀结实强壮;还有更稀奇的事,他那肌肤白皙得使切尔克斯①的少女都自觉形秽的身体上,竟布满了如同覆盖在豹子浅黄褐色毛皮上的那种斑点。底比斯人漫不经心地望了望他新的敌人,而那个竞技者则显然吃惊地退缩了几步。这功夫,斯波吕出现了,他往主人的肩上倒了一小瓶香油,用一块紫红色的布,把他浑身上下都涂遍香油。

第一个摔角的是底比斯人,他朝琉喜阿斯跟前迈了一步,对他拖得太久的准备活动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琉喜阿斯伸出一只手,以命令的态度表明他还未准备完毕,总督立刻说道:“等一等。”其实年轻的罗马人已经涂上了油,剩下的只消在圆形竞技场的尘土里打个滚,这么做是出于习惯,可是他并没有打滚,却将一只膝盖跪在地上,斯波吕把在赫里索阿斯河畔搜集来的、掺杂着碎金的满满一袋沙子倾倒在他肩上。这个最后的准备活动一结束,琉喜阿斯便站起来,伸开双臂,表示他已准备好了。

①切尔克斯:高加索北部地区的名字。

底比斯人充满信心地走上前来。琉喜阿斯镇静自若地等候着他。对手那粗糙的双手只轻轻擦了他肩膀一下,他眼里就冒出了怕人的火光,发出一声虎啸似的叫声。与此同时,他跪下一只膝盖,用结实的胳膊抱住牧羊人髋部以上、肋骨以下的胁部,接着,他一面牢牢拽住对手的后背,一面用胸脯压住他的腹部,突然,他两臂抓着巨人立了起来。这个动作进行得如此之快、如此敏捷,底比斯人根本来不及抵抗,就被举过对手的头顶之上,同时,找不到什么可抓的胳膊在空中拍打着。这时,希腊人看见海格立斯和安泰俄斯①的格斗又重演了。底比斯人把手按在琉喜阿斯的的肩上,用尽双臂的力量死死顶住,试图砸碎使他透不过气来的可怕锁链,但所有的努力都徒劳无功,他又白费心机地用盘缠的蛇一般的两只小腿夹住对手的腰,这次可是拉奥孔把蛇制服了,底比斯人越是用劲儿,琉喜阿斯似乎就越是夹紧捆住他的锁链。他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一个明显的动作,把头顶进敌人的胸脯好象要听听他困难的呼吸。他越顶越紧,犹如他增长的力量必须达到超人的程度似的,他就这么保持了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人们看见底比斯人作了几个咽气前的连续、明显的手势。起初,难以忍受的汗水从他额头上淌到身上,洗净了满身灰尘,随后他的脸变成了猪肝色,胸腔发出嘶哑的喘息声,小腿松开了对手的身体,胳膊和脑袋往后一仰,最后,一股鲜血从他鼻腔和嘴里喷溅出来。这时,琉喜阿斯张开手臂,昏迷的底比斯人大铁锤般跌落在他脚下。

①安泰俄斯:希腊神话中的利比亚巨人,一译安泰。海格立斯与他格斗时,在半空中用双臂把他扼死。

既没有任何快活的叫喊声,也无任何鼓掌来欢呼这个胜利,沉闷的人群哑然无语,寂静无声。其实没啥可说的,一切都是按照摔角规则进行的,没有给予任何打击,琉喜阿斯就毫不手软地正大光明地战胜了对手。由于没有出现一点喝采声,说明目击者对这个场面的兴趣已不是那么浓厚了。因此,当奴隶们抬起仍旧昏迷不醒的战败者时,注视他的目光立刻转向在前一场竞赛中显示出了灵敏和力量的竞技者,他曾向琉喜阿斯许诺自己是令人生畏的对手。没想到大失所望,因为就在琉喜阿斯准备第二次摔角时,他带着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走向琉喜阿斯,一只膝盖跪在地上,举手表示承认自己是战败者。琉喜阿斯仿佛在考虑这个行动,毫无诧异地观察着这个敬意,他没有伸出手去,也没有扶他起来,而是环顾四周,仿佛在询问这群惊讶的人,这个家伙是否够资格敢来怀疑他的胜利。然而,没有一个人做手势,也没有一个人说出一句话来,在这深沉的静寂中,琉喜阿斯朝总督的看台走上前去。总督把花冠递给他了。只是在这时,才响起一阵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不过,很容易看得出来,这些掌声是那些把琉喜阿斯运来的海船上的水手作出的赞扬表示。其实,就跟在这个集会上传播了迷信的恐惧一样,控制了这群人的感觉并非就对年轻的罗马人不利。这种聚集了旺盛的青春活力的力量,使人勾起对英雄时代的奇人的回忆,忒修斯和庇里托俄斯①的名字脍炙人口,妇孺皆知,但,并非没有一个人流露出他的想法,每个人就要相信半神半人降临了。最后,这个公众的敬意,这个提前承认的败北以及奴隶在主子面前那种屈从,到底使这种想法完全稳定下来。所以,当战胜者一只手靠着阿米克莱的胳膊,另一只搭在斯波吕的肩上走出圆形竞技场时,这群人受好奇心驱受,人人都匆匆地、但却默不作声、诚惶诚恐地尾随着琉喜阿斯,直到他进了房东的大门为止。的确可以这么认为,与其说这是凯旋而归的盛大仪式,倒不如说是送葬的队列。

①庇里托俄斯:希腊的伊克西翁。

到了城门,没能观看到竞赛的年轻姑娘和妇女们,手拿月桂枝等候着战胜者。琉喜阿斯用眼睛在阿克黛的伙伴中间寻找她,可是,要么出于害羞,要么胆怯,阿克黛不在场,而他却枉费心机地寻找她。他加快了步子,希望科林斯少女在昨夜她为他打开的房门门槛上等候他,他穿过了他曾同她一块儿经过的广场,走上她曾为他带路的街道,但好客的门上没有装饰任何花彩和花冠。琉喜阿斯急步跨过门槛,冲进门厅,把跟在身后的老人撇得远远的。门厅里阒无一人,从开向花坛的厅门看出去,他瞧见少女跪在狄安娜的雕像前,宛如她拥抱着的大理石雕像般浑身洁白,纹丝不动。他轻手轻脚地走向她身后,把刚刚赢来的花冠放在她头上。阿克黛叫了一声,猛地朝琉喜阿斯转过身来,年轻的罗马人那骄傲、炽热的眼睛向她表明了比滚落在她脚下的花冠——客人获得的前来希腊争夺的三项荣誉奖的第一项——还要更令人满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