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圈子里的两个年轻人感到吃惊的场面是人们永远不会忘记的,哪怕在一瞬间只见到一次也会终生难忘。

查理九世就象我们说过的,观看着关在管猎犬的仆人的草房里的绅士给他的卫士一个一个带出来,排成队走过去。

他和德·阿朗松用贪婪的目光盯住每一个行动,预料会看到纳瓦拉国王也会出来。

他们的等待落空了。

不过,这还不够,应该交代他们后来的情形。

所以,当人们看见在小路的尽头出现那一对年轻夫妇的时候,德·阿期松脸色立刻发白了,查理感到心花怒放,因为他出于本能地希望他的弟弟强使他做的所有事情的后果落到他的弟弟身上。

“他还会逃的,”弗朗索瓦脸色苍白,哺喃地说。

这时候,国王忽然觉得肚子疼得十分厉害,他只好放掉疆绳,两只手按牢胁部,发出一声声叫喊,象一个发狂的人一样。

亨利急忙走过来,可是在他从离他内兄两百步远的地方走到跟前的时候,查理已经恢复正常了。

“先生,您从哪儿来?”国王说,他的声音很严厉,使得玛格丽特有些不安。

“是从……狩猎队来,我的哥哥,”她说。

“狩猎队在河边,不在森林里。”

“我的猎隼在追逐一只野鸡,陛下,就在我们在队伍最后面看那只鹭的时候。”

“野鸡在哪儿?”

“在这儿,一只漂亮的鸡,对吗?”

亨利带着他那种最天真的神态,向查理进上那只有紫红的、天蓝的和金色羽毛的鸟。

“哈!哈!”查理说;“捉住这只野鸡以后,你们为什么不回到我这儿来?”

“因为它一直向猎场那边飞,陛下,因此,当我们走到河边的时候,我们看见您在我们前面半里路远,已经在向森林走去,于是我们就跟着您走的路奔过来,因为是陛下的狩猎队,我们不愿意离开它。”

“那么这些绅士呢,”查理又说道,“他们也是邀请来的吗?”

“什么绅士?”亨利间道,同时用疑问的眼光向四周环视了一圈。

“哎,当然是您那些胡格诺派教徒!”查理说;“不管怎样,如果有人邀请了他们,那不是我。”

“陛下,不是,”亨利回答说,“可是这也许是德·阿朗松先生。”

“德·阿朗松先生!怎么回事?”

“我!”公爵说。

“嘿!对呀,我的弟弟,”亨利说,“您昨天不是宣布您是纳瓦拉国王吗?那好,请求您当国王的胡格诺派教徒来对您接受王位表示感谢,对把王位给您的国王表示感谢。先生们,对不对呀?”

“对!对!”许多声音叫起来;“德·阿朗松公爵万岁!查理国王万岁!”

“我不是胡格诺派教徒的国王,”弗朗索瓦气得脸色发白,接着偷偷看了查理一眼,又说了一句:“我希望永远不做这个国王。”

“没有关系!”查理说,“亨利,您会明白我觉得这一切很奇怪。”

“陛下,”纳瓦拉国王用坚定的口气说,“天主原谅我,好象我在受一场审讯?”

“如果我对您说我是在审问您,您怎样回答呢?”

“我要说我和您一样是国王,陛下,”亨利高傲地说,“因为登上王位不是由于王冠,而是由于出身,我可以回答我的哥哥和我的朋友,决不回答我的审判官。”

“我真想知道,”查理低声自语道,“在我的一生当中这一回应该怎样办才好。”

“叫人把德·穆依带来,”德·阿朗松说,“您就会知道了。德·穆依先生应该给捉住了。”

“德·穆依先生在犯人当中吗?”国王问。

亨利有片刻时间感到不安,和玛格丽特互相看了一服,不过这段时间很短。

没有人回答。

“德·穆依先生不在犯人当中,”德·南塞先生说;“有几个我们的人相信曾经见到过他,可是谁也不能肯定。”

德·阿朗松低声骂了一句。

“好!”玛格丽特指着拉莫尔和柯柯纳,他们已经听到全部的对话,她相信可以信任他们的智慧。“陛下,这是德·阿朗松先生的两位绅士,请您问他们,他们会回答的。”

公爵觉得好象给敲了一下。

“我叫人捉住了他们,这正可以证明他们不是我的人,”公爵说。

国王看看这两个朋友,他再看到拉莫尔的时每:,不禁全身哆嗦。

“啊!又是这个普罗旺斯人,”他说。

柯柯纳恭敬地行礼。

“别人捉住你们的时候,你们在于什么?”国王们。

“陛下,我们在闲聊打仗和恋爱的事。”

“上马,全副武装!准备逃!”

“不是的,陛下,”柯柯纳说,“陛下听到的报告是不正确的。我们那时躺在一棵山毛榉的树荫下。sub tegmine fagi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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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意即:在山毛榉的树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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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你们躺在一棵山毛榉的树荫下?”

“如果我们早知道不管怎样都会招惹陛下发怒,我们甚至能够逃走的。哦,先生们,听听你们的士兵讲的话,”,可柯纳转身向着那些近卫骑兵说,“你们认为假使我们愿意的话,我们能够逃得掉吗?”

“事实是,”副队长说,“这两位先生没有一点儿想进的举动。”

“因为他们的马离得很远,”德·阿朗松公爵说

“我谦卑地请求王爷原谅,”柯柯纳说,“可是当时我的马正在我的胯下,我的朋友勒拉克·德·拉莫尔伯爵手上也拉着马缰绳。”

“这是真的吗,先生们?”国王说。

“是真的,陛下,。”“副队长回答说;“柯柯纳先生一看见我们,甚至立刻就跳下马来。”

柯柯纳装出一副笑容,好象说:陛下,您明白了吧!

“可是这些牵着的马,这些骡子,它们背的箱子呢?”弗朗索瓦问道。

“哎呀,”柯柯纳说,“难道我们是马夫吗?您叫人把管马的马夫找来。”

“他不在,”公爵冒火说。

“那么,是他害怕,逃走了,”柯柯纳说;“我们不能要求一个乡下佬能象一位绅士一样镇静。”

“总是这一套鬼把戏,”德·阿朗松说,同时恨得把牙齿咬得咯略响。“陛下,幸好我曾经通知过您,这两位先生几天以前就不再为我服务了。”

“我吗!”柯柯纳说,“我居然会如此不幸不再属于殿下了吗?”

“见鬼,先生,您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因为您在一封相当无礼的信里向我提出了辞职,信我还保存着。谢天谢地,我正好带在身上。”

“哎呀!”柯柯纳说,“我希望殿下能原谅我这封信,它是在我情绪不好、一时冲动之下写的。我当时听说殿下想在卢佛宫的过道里勒死我的朋友拉莫尔。”

“怎么,”国王打断了他的话说,“他说些什么?”

“我原来以为殿下是独自一个人,”拉莫尔坦率地继续说下去。“但是自从我知道另外有三个人……”

“不许说了!”查理说,“我们全知道了。亨利,”他对纳瓦拉国王说,“您能保证不逃跑吗?”

“我可以向陛下保证,陛下。”

“您和德·南塞先生一同回巴黎去,把自己禁闭在自己的房间里。你们,先生们,”他继续对两个绅士说,“把剑交出来。”

拉莫尔朝玛格丽特望。她微微笑着。

拉莫尔立刻把他的剑交给离他最近的卫队长。

柯柯纳也照样做了。

“德·穆依先生,有人找到他了吗?”国王问。

“没有,陛下,”德·南塞先生说;“要么他不在森林里,要么他逃走了。”

“算了,”国王说。“我们回去吧。我人发冷,眼睛发花。”

“陛下,这肯定是您发火引起的,”弗朗索瓦说。

“也许是这样。我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在摇晃。那些犯人在什么地方?我再看不见他们啦。是不是天黑了!啊!天哪!我全身发烧!……来人哪!来人哪!”

可怜的国王放开他的马的缰绳,摊开两条胳臂,向后倒下去,他给被这第二次的发病吓坏的廷臣们扶住了。

在一旁的弗朗索瓦揩揩头上的汗,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使他的哥哥痛苦的原因。

在另一边,已经在德·南塞先生的监视下的纳瓦拉国王,看到这个情景,越来越感到惊讶。

“怪!怪!”他怀着一种奇妙的直觉哺哺自语地说,这种直觉不时地使他成为一个可以说是会见到宗教幻象的人,“如果我在逃走的时候给捉住,会觉得幸福吗?”

他朝玛戈望,她的一双大眼睛因为诧异张得更大,从他看到国王,又从国王看到他。

这一次国王失去了知觉。一副担架给叫来了,把国王放在上面,给他盖上一个骑兵从肩上解下的披风,整个行列安安静静地向巴黎走去,早上,人们看到愉快的阴谋家们和一位快活的国王从那儿走出来,现在看到被反叛的犯人围住的、垂死的国王回那儿去。

玛格丽特一直没有失去人身的自由,也没有失去精神上的自由,她向她的丈夫做了一个最后的暗号,接着她走到拉莫尔身边,她走得这样近,所以拉莫尔能够听到她随口说出来的两个希腊字:

“Me deide.”

这就是说:

“一点儿不用害怕。”

“她说些什么?”柯柯纳问。

“她对我说一点儿不用害怕,”拉莫尔回答道。

“倒霉,”这个皮埃蒙特人低声说,“倒霉,这意思是说在这儿我们没法可想了。每次这几个字作为鼓励一样对我说的时候,我就立刻或者身上某处挨到一粒子弹,或者身上给刺了一剑,或者一个花盆跌到头上。一点儿不用害怕,不管是希伯来语,还是希腊语,不管是拉丁语,还是法语,对我来说,总是一个意思:当心呀!”

“上路了,先生们!”近卫骑兵队副队长说。

“喂,先生,这算不上泄密,”柯柯纳问道,“要把我们带到哪且去?”

“我想,是去万森,”副队长说。

“我宁愿去别的地方,”柯柯纳说;“不过,说到底,谁也总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在路上,国王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恢复了一些气力。

到了农泰尔,他甚至想骑马,不过别人劝阻了他。

“叫人通知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回到卢佛宫的时候,查理说。

他走下担架,由塔瓦纳的胳膊架着上楼去。他回到自己的套间,禁止任何人跟他进去。

大家都觉察到他好象病情严重。一路上,他一直在深思,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句话,既不关心那个阴谋也不关心那些搞阴谋的人。很明显,叫他担心的是他的病。

这场病来得这样突然,这样古怪,又是这样厉害,有些症状和他的哥哥弗朗索瓦二世临死前不久别人在他身上看到的症状一样。

所以,除了帕雷医生以外,无论谁都禁止入内,这并不叫人惊奇。阴郁孤僻,大家都知道,是君王的最基本的性格。

查理走进他的卧室,坐在一张长椅上,头枕着靠垫。他在想,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可能不在家里,一时不能来,他打算利用一下这段等候的时间。

于是,他拍拍手,进来了一个卫士。

“去通知纳瓦拉国王,说我想和他谈谈,”查理说。

卫士弯腰行了礼,去执行命令。

查理头向后仰,头脑里感到万分沉重,他几乎没有能力把一些想法连接起来,服腈前面浮动着一片带血的云。他的嘴发干,他已经喝完了一长颈瓶的水,仍然没有止渴。

就在这样昏昏欲睡的时候,门卫打开了,亨利出现了。南塞先生跟在他后面,不过在前厅里站住没有进来。

纳瓦拉国王等门在身后关上。

他走上前来。

“陛下,”他说,“您叫人要我来,我来了。”

国王听见这个声音,全身打颤,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

“陛下,”亨利说,让两只手垂在身边。“陛下忘记了我不再是您的弟弟,而是您的囚犯。”

“哈哈!这是真的,”查理说,“谢谢您提醒了我。而且,我记得您曾经答应过我,我们两人单独谈话的时候,您会坦率地回答我的话。”

“我准备遵守这个诺言。请问吧,陛下。”

国王向手心里倒了一点凉水,把手捂到前额上。

“德·阿朗松公爵的控告里哪些是真实的情况?好,亨利,您回答吧。”

“只有一半是真实的,那就是德·阿朗松要逃,我是,打算陪他逃。”

“为什么您打算陪他逃?”查理问道;“您是对我不满吗,亨利?”

“不,陛下,正相反,我只拥戴陛下,天主察知人心,他看得见在我心里我对我的哥哥和我的国王怀有多么深的感情。”

“依我看,”查理说,“人的天性是不逃避我们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

“因此,”亨利说,“我不逃避那些爱我的人,我逃避那些厌恶我的人。陛下允许我对您坦率地说吗?”

“您说吧,先生。”

“在这儿厌恶我的,陛下,是德·阿朗松先生和太后。”

“德·阿朗松先生,我不说什么,”查理说,”可是太后对您可关怀备至。”

“正是为了这一点,我才提防她,陛下。提防是件好事!”

“提防她?”

“她或者她周围的人。您知道国王们的不幸,陛下,并不始终是受到太坏的照顾,而是受到太好的照顾。”

“请您解释清楚,您向我许诺过什么话都对我说的。”

“陛下会看到我会这样做。’”

“说下去。”

“陛下不是说过爱我的吗?”

“这就是说在您背叛以前我是爱您的,亨利奥。”

“陛下请您假设一下,您一直爱着我。”

“好吧!”

“如果您爱我,您应该希望我活下去,对吗?”

“要是您遇到不幸,我会感封难过。”

“那好。陛下,陛下有两次差点儿陷入绝望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

“是真的,因为唯一的天主两次救了我的命。事实是,第二次天主化成了陛下的容貌。”

“那第一次他是什么外貌呢?”

“是一个普通人的外貌,勒内的外貌,他看见自己和天主混合在一起,会大为吃惊的。是的,您,陛下,您从刀剑下救了我。”

查理皱皱眉头,因为他记起了他把亨利奥带到巴雷街的那一夜。

“勒内呢?”他问。

“勒内使我没有受到毒药之害。”

“哟!您真走运,亨利奥,”国王说,他想微笑,可是一阵剧痛,使笑容成了神经性的收缩。“那可不是他的职业。”

“陛下,两次奇迹救了我。一次奇迹是由于那个佛罗伦萨人的后悔,一次奇迹是由于您的仁慈。是的,我向陛下承认,我怕老天对创造奇迹感到厌倦,我想逃,是根据这条公理:自助者天助。”

“为什么您没有早对我说呀,亨利?”

“昨天要对您说这样的话,我就是一个告密人了。”

“那您今天对我说呢?”

“今天这是另一回事了;我受到控告,我为自己辩白。”

“您相信那第一次的企图吗,亨利奥?”

“和相信第二次一样。”

“别人打算毒死您?”

“他们是这样打算的。”

“用的什么?”

“用的鸦片膏。”

“用鸦片膏怎样毒死人?”

“老天爷!陛下,您问勒内好了;他们用手套放毒……”

查理皱皱眉,他渐渐露出了笑脸。

“对,对,”他说,就象他在对自己说话似前;“逃避死亡是天主创造的人的天性。为什么智慧不能做出天性做的事情呢?”

“怎么样!陛下,”亨利问,“陛下对我的坦率满意吗?您相信我把什么都告诉您了吗?”

“是的,亨利奥,是的,您是一个正直的小伙子。您相信怨恨您的那些人并没有感到厌倦,他们的新的企图可能已经策划好了。”

“陛下,每天晚上我都奇怪自己还活着。”

“这是因为别人知道我爱您,亨利奥,您看,他们打算弄死您。但是,您放心;他们将因为他们的恶意而受到惩罚。目前,您自由了。”

“自由离开巴黎,陛下?”亨利问。

“不,您知道我不可能少掉您。哎!真见鬼,我应该有什么人爱我。”

“那么,陛下,如果陛下把我留在身边,是否能赐给我一项恩典……”

“什么恩典?”

“这就是不把我作为朋友留下来,而是作为犯人留下来。”

“怎么,作为犯人?”

“是呀!陛下没有看到是他的友情使我完蛋的吗?”

“您宁愿要我憎恨您?”

“表面上的憎恨,陛下。这种憎恨会拯救我。只要别人认为我已经失宠,他们就不会急着看我死了。”

“亨利奥,”查理说,“我不知道您希望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您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如果您的希望没有实现,如果您没有达到您自己定下的目的,我将会十分惊奇。”

“我能信赖国王的严格的措施吗?”

“能。”

“那么,我就非常放心了……现在陛下有什么吩咐?”

“亨利奥,您回去吧。我,我人不舒服,我去看看我的狗,然后上床睡觉。”

“陛下,”亨利说,“陛下应该请一位医生来,您今天身体不舒适的情况也许比您想象的严重。”

“我已经叫人去通知昂布鲁瓦斯·帕雷了,亨利奥。”

“那么我离开您也比较放心了。”

“说真心话,”国王说,“我以为在我的整个家族里,您是唯一真正爱我的人。”

“您真是这样以为吗,陛下?”

“以绅士的诚意!”

“好!请把我托付给南塞先生,就象我是一个您的怒火不容他再活上一个月的人那样。您这样做,我会长久地爱您。”

“南塞先生!”查理喊道。

卫队长走了进来。

“我把王国最大的罪犯交在您的手中,”国王继续说,“您要用您的脑袋向我保证他的安全。”

亨利神色懊丧地跟着南塞先生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