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们刚才讲的那些事情发生以来,三十六个小时过去了。天色渐渐发白,可是在卢佛宫全都早已醒了,每逢狩猎的日子习惯就是这样。这时候,德·阿朗松公爵应他收到的太后的邀请,到了她那儿。

太后不在她的卧房里,不过她曾经吩咐过,如果他来了,请他等一下。

稍过片刻,她从一间只有她一个人能进去的秘密的房间里走出来,那间房间是她躲在里面做化学实验用的。

也许是因为那扇门还半开着,也许是因为沾染在太后的衣服上的关系,在她进来的同时,送进一股浓烈的、刺鼻的香味,德·阿朗松从开着的门看到很浓的烟,如同烧着香料一样。烟象白云似的在太后离开的实验室里飘动。

公爵无法收回好奇的眼光。

“是呀,”卡特琳·德·美第奇说,“是呀,我烧掉了一些古老的羊皮纸,这些羊皮纸发出一种难闻的臭气,我就又丢了一些刺柏到火里,于是出来这种气昧。”

德·阿朗松向她鞠躬。

“怎么啦!”卡特琳把她的一双手放进她那件晨衣的宽大的袖子里,她的手上到处都有淡谈的红黄色的斑点,“从昨天刭现在您有什么新闻?”

“没有,我的母亲。”

“您见过亨利吗?”

“见过。”

“他依旧拒绝动身?”

“坚决得很。”

“骗子!”

“夫人,您说什么?”

“我说他会动身的。”

“您这样以为吗?”

“我可以肯定。”

“那幺,他要从我们这儿逃走了。”

“对,”卡特琳说。

“您让他动身?”

“我不仅仅是让他动身,而且,我更要对您说,他应该动身。”

“我的母亲,我不懂您的意思。”

“您好好听我对您说,弗朗索瓦。一位非常高明的医生,就是那个把您将要拿去给他的狩猎的书进回给我的人,对我肯定地说,纳瓦拉国王快要得一种痨病,这属于那些不治之症,科学无法给它任何药物治疗。这下,您总懂得如果他可能因为这种残酷的病死去,最好他去世的时候离开我们远些,不要死在官里,我们的眼前。”

“对,”公爵说,“那将会使我们十分悲痛。”

“尤其对您的哥哥查理,”卡特琳说,“亨利要是在对他不服从以后死去,那时候国王会把这种死亡看成是老天的惩罚。”

“我的母亲,您说得有道理,”弗朗索瓦钦佩地说,“他应该动身。可是您肯定他会动身吗?”

“一切的措施都安排好了。会晤地点在圣日耳曼森林里。有五十名胡格诺派教徒会护进他,一直护送到枫丹白露,到了那儿,又有五百名胡格诺派教徒在等候他。”

“那么,”德·阿朗松稍微有点犹豫,脸色也明显地变白,问道,“我的姐姐玛戈和他一同动身吗?”

“是的,”卡特琳答道,“这是商量妥当的。不过,等到亨利去世,玛戈将回到宫内,她成了寡妇,就自由了。”

“亨利会死去,夫人,您确实这样以为吗?”

“至少是那位把上面谈到的那本书还给我的医生是对我肯定这样说的。”

“夫人,那本书在哪儿?”

卡特琳慢步朝着那间神秘的房间走去,她打开门,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以后,她手上拿着一本书出来了。

“在这儿,”她说。

德·阿朗松望望他的母亲送给他看的书,有点儿迷惑不解。

“夫人,这是什么书?”公爵全身发抖地问。

“孩子,我已经对您说过了,这是一本叙述饲养和训练隼、雄猛禽和北欧大隼的技术的著作,作者是卢卡的僭主卡斯特吕修·卡斯特拉卡尼王爷,一位学识渊博的人。”

“我应该怎么做呢?”

“您把它带到您的好朋友亨利奥那儿,根据您对我说的,他向您要过这本书,是他也许是其他同样的人,想学习学习用猛禽狩猎的知识。今天他跟随国王进行这样的狩猎,不会不看几页这本书,好向国王证明他遵照国王的建议在学习这方面的技术。只要把书交给他就行了。”

“啊!我不敢这样做,”德·阿朗桧哆嗦着说。

“为什么?”卡特琳说,“这本书和别的书没有不同的地方,只是因为长久没有打开,一页页之间都粘住了。您,弗朗索瓦,不要想试着去读它们,因为要读的话,一定要弄湿手指一张张地翻开,这要花许多时间,非常麻烦。”

“因此,只有一个一心想学习这本书的人才能不怕花时间,不怕麻烦了?”德·阿朗松说。

“孩子,是这样,您明白了。”

“啊!”德·阿朗松说;“现在亨利奥已经在院子里了,给我吧,夫人,给我吧。我趁他不在房间里的时候把这本书带到他那儿,他回来以后就会看到它。”

“我更加喜欢您交给他本人,弗朗索瓦,这要更加可靠些。”

“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不敢这样做,夫人,”公爵又说。

“那您去吧,不过无论如何您要把它放在一个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

“书要打开吗?……打开会不合适吧?”

“不会的。”

“给我吧。”

德·阿朗松用一只发抖的手接过书,卡特琳用一只坚定有力的手交给他。

“拿好,拿好,”卡特琳说,“既然我也碰它,就不存在什么危险;况且,您还藏着手套。”

这样小心的预防,德·阿朗松还不够放心,他用披风包住了那本书。

“快一些,”卡特琳说,“快一些,亨利随时都可能再上楼来的。

“夫人,您说得对,我去了。”

公爵走出来的时候,因为激动,身体直摇晃。

我们曾经好几次带领读者进入纳瓦拉国王的套房,我们也使读者在一旁目击过在这套房间里举行过的各种会议,它们依照未来的法兰西国王的守护神的高兴或者恐吓,有时气氛欢乐,有时十分怕人。

可是,也许这些曾经在凶杀中沾上血污、欢宴中染上酒迹、相爱中熏上香气的墙,卢佛官的这个角落,还从来没有看见出现过比手上拿着书推开纳瓦拉国王的卧房的门时的德·阿朗松公爵还要苍白的脸了。

不过,正象公爵预料到的,在这间房间里,没有一个人用好奇的或者不安的眼睛察看他要干的事情。清晨的阳光照亮了空无一人的套房。

在墙上挂着德·穆依先生向亨利建议要佩带的准备好的剑。在地板上散乱地放着一些锁子甲腰带的链环。一件家具上放着一只有点儿鼓鼓囊囊的钱袋和一把匕首,在壁炉里还飘动着一些轻微的灰,这些,再加上其他的迹象,都清楚地告诉德·阿朗松,纳瓦拉国王曾经穿上了一件锁子甲衬衣,向他的财务官要过钱,并且烧毁过会连累人的文件。

“我的母亲没有弄错,”德·阿朗松说,“这个骗子背叛了我。”

这个确切的想法无疑给年轻人带来了新的力量,因为他用眼光探看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掀起做门帘的挂毯,院子里响起很大的声音以后,房间里一片寂静,证明没有人想到窥察他,他就从披风底下拿出书来,迅速地摆到放钱袋的桌子上,让它靠在一个雕花橡木斜面托书架上,接着,立刻离开一点,伸开手臂,用戴手套的手把书打开,翻到有狩猎的版画插图的地方,他的动作犹犹豫豫,看得出他心里害怕。

书打开后,德·阿朗松马上向后退了三步,脱下手套,扔进还在燃烧的炉火里,它刚刚烧毁了那些信件。手套的软皮在炭火里发出响声,卷起来,然后象一条大蛇的尸体一样伸开,立刻只剩下一堆收缩起来的黑色的残渣了。

德·阿朗松等到火焰完全吞没了手套,这才卷起包过书的披风,夹在腋下,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走进房间的时候,一颗心还突突直跳,他听见螺旋式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毫不怀疑这是亨利回来了,连忙关上房门。

接着,他奔到窗前,不过从他的窗子只能看见卢佛宫的院子的一部分。亨利不在这一部分的院子里,他完全肯定刚才回来的是他。

公爵坐了下来,打开一本书,想看下去。这是一本从法拉蒙①一直到亨利二世的法国史,自从他登上王位几天以后,他就特别爱看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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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拉蒙,是传说中五世纪法兰克人的一个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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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公爵的思想不在这上面,激动的等待使他的血管里象火烧一样。太阳穴的跳动连他的大脑中心都产生回响。就象人们在梦中或者在给催眠后的恍惚境界里看东西那样,弗朗索瓦好象能避过一道道墙看到东西,他的眼光探进亨利的房间,尽管有三重的障碍物隔开了他们。

为了避开他认为用思想的眼睛看到的可怕的东西,公爵就企图不再想放在橡木托书架上的那本打开到有图的地方的可怕的书,而去专心想别的事情,可是他拿起一样武器又换一样武器,拿起一样珠宝又换一样珠宝,都没有一点儿用,他在地板的同一条纹路上来回走了一百遍,公爵只是粗粗看了看的那张插图的每个细部依旧留在他的头脑里。那是一个骑马的王爷,他亲自执行一个放隼捕猎的仆从的任务,把红皮制的假鸟放出去引回猎隼,在沼泽的草丛里,策马飞驰。不管公爵的意志多么坚强,这个记忆战胜了他的意志。

后来,他看到的不仅仅是那本书了,是纳瓦拉国王走近了这本书,看着这张画,想翻书页,但是遇到了书页造成的阻碍,他沾湿拇指,好使一页页书翻过去。

他见到的场面虽然是虚假的,幻想的,可是德·阿朗松身体摇晃起来,不得不用一只手靠在家具上,另一只手捂住眼睛,仿佛眼睛捂上后,他就不大能看到他想避开的景象了。

这个景象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德·阿朗松忽然看见亨利经过院子,他在向两匹骡子身上堆放狩猎必需品的一些人面前站住了一会儿,那些必需品不是别的,都是银币和旅行用的衣物,他吩咐了一些话后,斜角地穿过院子,很显眼地向大门走去。

德·阿朗松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了。刚才走上秘密楼梯的不是亨利。一刻钟来他一直焦虑不安,全是不必要的。他认为已经结束或者将近结束的事情还要重新开始。

德·阿朗松打开房门,然后,他把门掩上,去静听过道的门那边的声音。这一次他没有弄错,的确是亨利。德·阿朗松听出了他的脚步声,甚至他的马刺上的星形小轮的特别的响声。

亨利的套房的门打开后,又关上了。

德·阿朗松回到自己房里,倒在一张安乐椅上。

“好!”他想,“现在该发生这样的事了:他穿过了前厅第一个房间,后走到卧房,一到那儿,他会先用眼睛寻找他的剑,接着是他的钱袋,他的匕首,最后他会发现他的托书架上打开放着的书。

“这是什么书?”他将会思忖;“谁把这本书带给我的?”

然后他走到跟前,看那张画着一位骑马的人召回他的猎隼的图,他想看这本书,于是他想翻书页。

弗朗索瓦的前额上直冒冷汗。

“他会呼喊吗?”他说。“这是一种立刻见效的毒药吗?不,不,肯定不,因为我的母亲对我说过他要由于痨病而慢慢地死去。”

这个想法使他稍稍放下心来。

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一秒钟一秒钟就象临终那样拖得那么长,每秒钟都带来丧失理智的恐怖造成的幻想,眼前全是幻象。

德·阿朗松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他站了起来,穿过他的前厅,那儿已经聚满了绅士。

“先生们,你们好,”他说,“我要下楼到国王那儿去。”

为了排除他的难以忍受的不安,也许是为了准备以后可以证明不在现场,德·阿朗松确实下楼去他的哥哥那儿。他为什么去呢?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没有!他要找的不是查理,他是在避开亨利。

他从小螺旋式楼梯下去,看班国王的房门半开着。

卫士让公爵进去,一点儿没有阻挡他。在狩猎的日子,礼节和命令都取消了。

弗朗索瓦接连地穿过前厅、客厅和卧房,没有碰见一个人,后来他想到查理肯定在他的武器陈列室里,就推开了卧房通向武器陈列室的门。

查理坐在一张桌子前的一张尖靠背的雕花大安乐椅上,他背朝着弗朗索瓦走进来的那扇门。

他好象全神贯注地在做什么。

公爵踮起脚走到他身边;查理在看书。

“果不然!”他突然大声说道,“真是一本奇妙的书。我早就听人说起过它,可是我一直不相信它在法国。”

德·阿朗松侧耳细听,又向前走了一步。

“该死的书页,”国王一面说,一面把拇指放到嘴唇上,再按到书上想把他刚才看的一页和想看的一页分开。“好象这些书页给粘在一起是为了不给别人看到它的精采的内容。”

德·阿朗松向前跳了一步。

查理低头看的这本书就是他放在亨利房间里的那一本!

他不禁低低地叫了一声。

“啊!是您,德·阿朗松?”查理说,“欢迎您,您来看看这本最精采的谈犬猎的书,它肯定不会出自凡人的笔下。”

德·阿朗松的最初的念头就是想从他的哥哥的手上夺过那本书,可是一个恶毒的想法使他呆在原地没有动,他的灰色的嘴唇闪过一丝可怕的微笑,他好象一个给光线照得眼花的人把手挡住眼睛。

接着,他稍微恢复了正常,可是既没有向前走一步,也没有向后退一步。

“陛下,”德·阿朗松问道,“这本书怎么会到了陛下手中的?”

“再简单不过了。今天早上,我上楼到亨利奥那儿想看看他有没有准备齐全,他已经不在屋里了,他一定是跑到狗房和马厩去了,可是,在他那儿我发现了这本宝书,我拿到这儿自在地看起来。”

国王又一次把拇指放到嘴唇上,又一次翻那不听话的书页。

“陛下,”德·阿朗松头发直竖,全身突然感到一阵可怕的惊慌,说道,“陛下,我来是想对您说……”

“让我看完这一章,弗朗索瓦,”查理说道,“然后您再对我说您打算说的话。我已经看了五十页,也就是说我是把它吞下去的。”

“他尝了二十五次毒药,”弗朗索瓦想。“我的哥哥必死无疑了!”

这时候他想到天上有一位天主,它也许不是偶然存在的。

弗朗索瓦用颤抖的手擦去前额上渗出的冷汗珠,一声不响地等着,就象他的哥哥吩咐他的那样,等那一章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