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没有怀疑错,亨利恢复了他的习惯,每天晚上都上德·索弗夫人那儿去。起初他还是偷偷摸摸,非常秘密,后来渐渐放松了警惕,疏忽大意起来,因此卡特琳很容易就查明了玛格丽特继续是名义上的纳瓦拉王后,实际上的纳瓦拉王后却是德·索弗夫人。

我们在这个故事的开头,曾经三言两语地谈到过德·索弗夫人的套房;不过,达丽奥尔给纳瓦拉国王打开的那扇门,在他进去以后又严严实实地关起来了,因此这套房间——贝亚恩人的神秘的爱情场所,对我们说来还是一无所知。

这套房间是王侯们为了让那些经常来往的客人能不离他们左右,而在他们住的宫殿里准备的那种房间。它们当然比座落在城里的住宅小,也没有那么舒服。读者们已经知道,德·索弗夫人的这套房间是在三楼,几乎就在亨利的那套房间的上面;房门开在一条过道里,过道尽头有一扇用铅条镶嵌着小块玻璃的椭圆形窗子,即使在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日子里,也只能透进一些朦朦胧胧的光线。冬天,从下午三点钟开始,过道里就不得不点上一盏灯,灯里的油不分冬夏一样多,所以到夜里十点钟左右灯就熄了,因此在冬季来临以后,这一对情人非常安全。

一间小小的前厅,墙上蒙着大朵黄花的织锦缎;一间会客室,挂着蓝天鹅绒的帷幔,一间卧房,里面摆着一张床,螺旋形的床柱,挂着樱桃红缎子的床帷,床边的空档里悬挂着一面银边镜子和两幅画的是维纳斯和阿多尼斯①谈情说爱的油画。今天的人见了会说是个安乐窝的这个住处,就是卡特琳·德·美第奇太后的迷人的梳妆女官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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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爱神维纳斯的情人,狩猎时受伤而死,爱神异常悲痛。诸神深受感动,特准每年复活六个月,与爱神团聚。此时大地回春,草木欣欣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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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仔细看看的话,在摆着各种化妆用品的梳妆台对面,这间卧房的一个黑暗角落里,还可以看见一扇小门,打开这扇小门是一间祈祷室,两级台阶上面摆着一个祈祷用的跪凳。这间祈祷室的墙上,挂着三四幅最狂热的唯灵论的油画,好象是用来纠正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两幅神话题材的画。在这三四幅画之间的几只镀金钉子上,悬挂着几件妇女用的武器;因为在那个盛行耍阴谋施诡计的时代里,女人跟男人一样,也携带防身武器,有时候她们使用起武器来跟男人一样熟练。

这天晚上,也就是在勒内师傅家里发生了我们前面谈封过的一些情况的第二天晚上,德·索弗夫人坐在她卧房里一张长沙发上,向亨利诉说她的担心和她的爱情;为了证明她的担心和她的爱情,她谈到了她在那个难忘的夜晚表现出的忠诚,那是在圣巴托罗缪之夜的第二天夜晚,我们还记得,那个夜晚亨利是在他妻子屋里度过的。

亨利呢,他向她表示感谢。德·索弗夫人这天晚上穿着一件朴素的细麻布寝袍,显得特别迷人,而亨利心里又非常感激。

在这一切中间,正因为亨利是真的爱上了,所以他一直在梦想着。德·索弗夫人昵,她终于真心实意地接受了卡特琳安排的这桩爱情,她不停地望着亨利,想看出他的眼睛是不是跟他的话一致。

“哦!亨利,”德·索弗夫人说,“您老实说,那一夜您在纳瓦拉王后陛下的小间里,德·拉莫尔先生躺在您的脚跟前,您没有因为有这个可敬的绅士隔在您和王后的卧房中间而感到懊恼吗?”

“是的,确实如此,我亲爱的,”亨利说,“因为我那时候必须经过那间屋子,才能到我现在待在里面感到十分舒服、十分幸福的屋子。”

德·索弗夫人露出了笑容。

“您后来一直没有再进去过吗?”

“我已经告诉您好多遍了。”

“永远不会瞒着我再进去吧?”

“永远不会。”

“您可以起誓吗?”

“嗯,如果我还是一个胡格诺教徒的话,当然可以,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眼下在学天主教教义,天主教教导我,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应该起誓。”

“您这个加斯科尼人①!”德·索弗夫人摇了摇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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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加斯科尼人的转义是:夸口者,吹牛者,机灵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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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轮到您说了,夏洛特,”亨利说,“如果我问您,您回答吗?”

“当然回答,”年轻女人答道,“我对您什么也不隐瞒。”

“好,夏洛特,”国王说,“请您这一次一定要给我解释清楚,在我结婚以前,您拒我千里之外,后来,对象我这样一个笨拙的贝亚恩人,一个可笑的外省人,一个总之太可怜,甚至没法保持住王冠上的宝石发出光彩的君主,怎么变得不那么残醅了呢?”

“亨利,”夏洛特说,“您问我的是世界各国的哲学家寻找了三千年的谜底,亨利,永远不要问一个女人为什么她爱您,仅仅只问她:‘您爱我吗?’”

“您爱我吗,夏洛特?”亨利问。

“我爱您,”德·索弗夫人回答,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同时让她那美丽的手落在她情人的手里。

亨利握住这只手。

“可是,”他仍旧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要是能猜到哲学家徒然地寻找了三千年的谜底,至少跟您有关的谜底,那就好了,夏洛特!”

德·索弗夫人脸红了。

“您爱我,”亨利继续说下去,“因此我没有别的什么要问您了,我自认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是,您也知道,身在福中不知福,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亚当①在乐园里也不感到完全幸福,他吃了那只可悲的苹果,使我们大家都产生了好奇心,人人都在生活中不断寻找一样什么未知事物。我亲爱的,为了帮助我寻找我的未知事物,请告诉我,是不是卡特琳太后先对您说要您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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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亚当:《圣经》故事中人类的始祖。据《创世纪》记载,上帝用泥土造人取名亚当,并以亚当肋骨造其妻夏娃,同置于伊甸园中,后因两人吃“知善恶树”上禁果犯罪,被逐出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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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德·索弗夫人说,“谈到太后时您可要声音低点。”

“啊!”他说,用的是坦率的,连德·索弗夫人都给骗过了的信任的口气。“从前我们相处得不好,这位好妈妈,我不信任她,这是必要的;可是现在,我是她女儿的丈夫……”

“玛格丽特夫人的丈夫!”夏洛特说,脸由于嫉妒变得通红。

“这回该您的声音放低点了,”亨利说,“现在我是她女儿的丈夫,我们就成了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他们要什么呢?看起来是要我做天主教徒。好!总算我蒙受天主的圣宠,经过圣巴托罗缪的代祷,我变成了天主教徒。我们现在象亲兄弟那样,象好基督徒那样无拘无束地生活在一起。”

“玛格丽特王后呢?”

“玛格丽特王后,”亨利说,“嗯!她是团结我们大家的纽带。”

“不过,亨利,您曾经对我说过纳瓦拉王后作为我对她忠诚的报酬,对我宽大为怀。如果您对我说的是真的,如果令我十分感激的选种宽大是真的,那么,她只是一条很容易断掉的普通的纽带。您不能把它作为依靠,躺在上面高枕无忧,您的这种所谓的亲密关系并没有能够骗过任何人。”

“但是我躺在上面,三个月来,我一直是躺在这个枕头上。”

“那么,亨利,”德·索弗夫凡大叫了起来,“您欺骗了我,玛格丽特夫人真正是您的妻子。”

亨利面露微笑。

“瞧,亨利,”德·索弗夫人说,“您这种微笑我见了就生气,尽管您是国王,有时候我也真恨不得挖掉您的眼睛。”

“那么,”亨利说,“我到底还是能够用所谓的亲密关系把人骗住,既然有时候尽管我是国王,您还是要挖掉我的跟睛,因为您相信它存在!”

“亨利!亨利!”德·索弗夫人说,“我看天主也不知道您在想什么。’”

“我的朋友,”亨利说,“我在想,是卡特琳先叫您爱我,后来,您的心也叫您爱我,当这两个声音对您说话的时候,您仅仅听从您的心的声音。现在,我也爱您,真心真意地爱您,甚至为了这个缘故,当我有了什么秘密时,我不会告诉您,当然这是因为我怕连累了您……因为太后的友谊是多变的,这是一种岳母的

友谊。”

这可是夏洛特万万没有料到的;她每一次想探测她的情人的这颗象无底深渊的心时,隔在她和他中间的一道帷幕就会变厚,如今她觉得这道帷幕象墙一样结实,把他们分隔开来。因此,她听到他的这番回答,感到眼泪象泉水似的浦了出来,这时候十点钟的钟声响了。

“陛下,”夏洛特说,“我休息的时间到了;我的职务要求我明天一大早就得到太后的屋里去。”

“您今天晚上要赶我走吗,我亲爱的?”亨利说。

“亨利,我心里忧愁。我一忧愁,您就会觉得我讨厌;您觉得我讨厌,就不会再爱我了。您看得很清楚,您最好还是离开。”

“好吧!”亨利说,“您如果一定要我离开,我就离开。夏洛特;不过,真是活见鬼!请您开个恩,让我看看您梳妆。”

“但是,陛下,玛格丽特王后呢,您不会让她等您吗?”

“夏洛特,”亨利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两人之间说好了不许谈纳瓦拉王后,今天晚上我觉得我们光在谈她。”

德·索弗夫人叹了口气,她过去坐在梳妆台前面。亨利找了一把椅子,一直拖到他的情妇坐着的椅子跟前,一只膝头跪在上面,身子伏在椅背上。

“来吧,”他说,“我的好小夏洛特,让我看着您把自己打扮得美丽,为了我打扮得美丽,不管您怎么说。我的天哪!多少东西啊,多少香脂罐,多少粉盒,多少小玻璃瓶,多少小匣子啊!”

“看上去是多,”夏洛特叹了口气说,“不过还是太少,因为我全都用上了,还是不能够单独占有陛下的那颗心。”

“好啦!”亨利说,“我们别再陷到政治里去了,这支小画笔,这么小巧,这么精致,是干什么用的?会不会是用来画我的奥林匹斯山的朱庇特①的眉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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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朱庇特:罗马神话中最高的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奥林匹斯山是希腊东北部的一座高山,古代希腊人视为神山,希腊神话中的诸神都住在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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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陛下,”德·索弗夫人微笑着回答,“您一猜就猜中了。”

“这只好看的象牙小耙子呢?”

“是用来划头发线路的。”

“这只盖子上雕花、惹人喜爱的小银盒呢?”

“啊!这个,是勒内送来的,陛下,这是他很久以前就答应我的,一种出名的鸦片膏。这双嘴唇,多蒙陛下的好意,有时候觉得它够柔嫩的了,这种鸦片膏剂能够使它变得更加柔嫩。”

这个迷人的女人,她一有卖弄风骚的机会,额头就渐渐开朗起来,亨利好象是为了证实她刚说的那一番话,把嘴唇贴住她正对着镜子凝视着的她那双嘴唇。

夏洛特把手放到上面刚解释过的那只盒子上,毫无疑问她是想让亨利看看怎么使用这种朱红的香脂,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从前厅传来一下清脆的敲门声,两个情人打了个哆嗦。

“有人敲门,夫人,”达丽奥尔从门帘缝里伸进头来说。

“去问问谁敲门,然后回来,”德·索弗夫人说。

亨利和夏洛特惴惴不安地互相看了看,亨利已经不止一次地在那间祈祷室躲过,达丽奥尔回来时,他正想避到祈祷室里去。

“夫人,”她说,“是化妆品师勒内师傅。”

亨利听见这个名字,皱紧眉头,嘴唇也不由自主地抿紧了。

“您要我把他拒之门外吗?”夏洛特说。

“不!”亨利说,“勒内师傅决不会作事先没有想过的事;如果他上您这儿来,他一定有来的原因。”

“您要躲起来吗?”

“我决不这么干!”亨利说,“因为勒内师傅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在这儿。”

“不过,难道陛下就没有什么理由因为他在场而感到痛苦吗?”

“我!”亨利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来,尽管他这个人很能控制自己,也不能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了。“我,没有任何理由!过去我跟他关系疏远,这是真的;可是自从圣巴托罗缪节的晚上以后,我们已经言归于好了。”

“让他进来,”德·索弗夫人对达丽奥尔说。

过了片刻,勒内进来,他先把整个屋子扫了一眼。

德·索弗夫人仍旧坐在梳妆台前面。

亨利已经坐回到长沙发上。

夏洛特在明处,亨利在暗处。

“夫人,”勒内既恭敬而又亲热地说,“我来向您道歉。”

“为的什么,勒内?”德·索弗夫人问,流露出凡是漂亮女人对围绕在她们身边,力求使她们变得更漂亮的商人阶层的人总会带有的那种屈尊俯就的口气。

“为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我答应过为这双美丽的嘴唇效劳,为的是……”

“为的是您拖到今天才实现您的诺言,是不呢?”夏洛特说。

“今天!”勒内跟着重复了一遍。

“是的,仅仅是今天,甚至应该说是今天晚上我才收到您派人给我送来的这个盒子。”

“啊!确实如此,”勒内说,他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放在德·索弗夫人桌子上的盛鸦片膏的盒子,这个小盒子跟他铺子里的那些小盒子一模一样。

“我早猜到了!”他低声说,“您已经用过了吗?”

“没有,还没有,您进来的时候我正要试试。”

勒内脸上流露出一种心事重重的表情,这没有逃过亨利的眼睛。在一般的情况下,很少有什么东西能逃过他的眼睛。

“哟,勒内,您怎么啦?”国王问。

“我,没有什么,陛下,”化妆品师说,“我在向男爵夫人告辞以前,谦恭地等候陛下向我说几句话。”

“得了吧!”亨利笑了笺说,“您是需要我的几句话,好知道我高兴看到您。”

勒内朝四周围看了看,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子,仿佛是在用眼睛和耳朵探测一扇扇门和一张张挂毯,然后他又停下,处在一眼看过去可以同时把德·索弗夫人和亨利都看见的位置上。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高兴,”他说。

本能好象是第六感觉,在亨利整个的前半生中,指引他安然渡过包围着他的重重危难。正是靠了这种奇妙的本能,他觉察到在化妆品师的心里此时此刻发生了什么奇怪的、象是思想斗争的事,于是朝化妆品师转过身来,不过他仍旧留在暗处,而佛罗伦萨人的脸是在亮处。

“您这个时候上这儿来,勒内?”他对他说。

“我不幸地打扰了陛下吗?”化妆品师一边回答,一边朝后退了一步。

“没有。不过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陛下?”

“您想到我会在这儿吗?”

“我肯定您在这儿。”

“那么您找我吗?”

“至少我高兴遇见您。”

“您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亨利追问下去。

“也许有,陛下,”勒内回答。

夏洛特脸红了,因为化妆品师看上去好象想揭露什么事,她担心会跟她过去对亨利的表现有关;她于是装得好象是忙于化妆,什么也没有听见,她一边打开装鸦片膏的盒子,一边打断他们的话,大声说:

“啊!说真的,勒内,您是一个可爱的人。这种香脂的颜色美极了,既然您来了,为了向您表示敬意,我要当着您的面试一试您的新产品。”

她一只手拿起盒子,另一只手用指尖抹了些红色的香脂,要涂到嘴唇上去。

勒内哆嗦了一下。

男爵夫人微笑着把香脂往唇边送去。

勒内脸色发白。

亨利一直在暗处,但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没有漏掉这一个人的动作和另一个人的哆嗦。

夏洛特的手只差一点就要碰到嘴唇了,勒内突然一下子抓住她的胳膊,这时候亨利也站起来正要做同样的事。

亨利悄悄地又坐回到长沙发上。

“等一下,夫人,”勒内勉强地做出了笑容说,“使用这种鸦片膏,需要先知道一些特别用法。”

“这些用法谁来告诉我呢?”

“我。”

“什么时候?”

“等我把我要跟纳瓦拉国王陛下谈的话谈完。”

夏洛特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点也不懂在她旁边交谈的这种神秘的语言。她的一只手仍旧拿着盛鸦片膏的盒子,眼睛望着被红油膏染红了的指尖。

亨利站起来,也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跟他的所有想法一样,有两面:一面看上去显得很肤浅,男一面是深邃的。在这个想法的推动下,他走过去握住夏洛特的手,尽管它已经染成红色,还是作出一个动作,把它举到自己的唇边。

“等一下,”勒内急忙说,“等一下!夫人,请您用这块那不勒斯①肥皂洗洗您那双美丽的手,我忘了跟鸦片膏一块儿送给您,我荣幸地亲自给像带来了。”

他从他的银盒子里取出一块浅绿色的肥皂,放在一只镀金的银盆里,倒了一些水,然后一膝跪地,把银盆捧给德·索弗夫人。

“不过,说实话,勒内师傅,我简直认不出您来了,”亨利说,“您献殷勤的本领,远远地超过了宫廷上的那些花花公子。”

“啊!多么好闻的香味啊!”夏洛特搓着双手大声说,她那双手上沾满了香皂的具有珍珠光泽的泡沫。

勒内把向贵妇人献殷勤的骑士的职务履行到底:他把一块弗里斯兰②细麻布做的手巾递给德·索弗夫人,她擦了擦手。

“现在,”佛罗伦萨人对亨利说,“您请吧,王爷。”

夏洛特把手递给亨利,亨利吻了一下。夏洛特在椅子上转过一半身子来听勒内要说些什么,纳瓦拉国王又回到他原来的位子上,这时候他完全可以断定在化妆品师心里有着一件不平常的事。

“怎么样?”夏洛特问。

佛罗伦萨人好象下了最大的决心,他朝亨利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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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那不勒靳:意大利西部港市。

②弗里斯兰:欧洲北海沿岸的一个地区名,现在部分在荷兰境内,一部分在西德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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