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朝四下里极其迅速地扫了一眼。床下边摆着的天鹅绒高跟拖鞋,椅子上散乱地放着的玛格丽特的衣服,还有她为了赶走瞌睡而揉着的眼睛,这一切使卡特琳确信是自己把女儿吵醒了。

于是她象一个计谋得逞的人那样笑容满面,拉过来一把扶手椅,说:

“让我们坐下,玛格丽特,好好谈谈。”

“夫人,我在听。”

“现在您应该,”卡特琳一边说,一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只有深谋熟虑或者城府很深的人才会有这么慢。“我的女儿,现在您应该明白您的哥哥和我是多么希望能使您得到幸福。”

这个开场自对了解卡特琳的人来说,是个很可怕的开场白。

“她要跟我谈什么呢?”玛格丽特心里想。

“的确,让您结婚,”佛罗伦萨女人接着说下去,“我们是完成了一个在统治国家者的重大利益支配下必须完成的政治行动。不过应该承认,我可怜的孩子,我们没有想到纳瓦拉国王对如此年轻、如此美丽、如此迷人的您竟会反感到这种程度。”

玛格丽特站起来,把寝袍的两襟拉拉拢,恭恭敬敬地向她母亲行了一个屈膝礼。

“今天晚上我才知道,”卡特琳说,“不然的话,我早就会来看您了,今天晚上我才知道您的丈夫远没有象应该尊重一位美丽的女人,尊重一位法兰西公主那样尊重您。”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卡特琳受到这个默认的鼓舞,接着又说:

“纳瓦拉国王在公开场合跟我的一个对他崇拜到了不顾一切地步的女儿谈话,而蔑视诚心诚意献给他的这种做妻子的爱情,这的确是一个不幸,我们这些可怜的握有无限权力的人无法补救这个不幸,可是,我们王国里哪怕是最低微的绅士却能够办到,办法就是自己找女婿决斗,或者让儿子去找他决斗。”

玛格丽特低下了头。

“很久以来,”卡特琳接着说下去,“从您红着的眼睛,从您对那个索弗说的带刺儿的话,我的女儿,我看出您心头的创伤,尽管您费了很大的劲,却不能把它永远掩饰,不让它暴露出来。”

玛格丽特打了一个哆嗦,因为床帷轻轻动了一下,不过幸好卡特琳没有发现。

“这个创伤,”她加倍亲切地说,“这个创伤,我的孩子,一个母亲的手是有责任医治的。那些过去以为会使您得到幸福才决定您的婚姻的人,他们出于对您的关怀,注意到亨利·德·纳瓦拉每天夜里都走错房间;他们不能容忍象他这样一个小国国王,以他对您本人的轻蔑和对他子孙后代的不关心,来每时每刻冒犯象您这么美丽、这么高贵、这么贤明的一个女人。他们最后还看出,这个傲慢无礼的疯子,一旦认为风向对他有利,就会转过头来反对我们的家族,把您从他的家里赶出去。他们难道没有权利以一种更适合您和您的身份的方式,把您的前途跟他的前途分开,使您的前途得到保障吗?”

“不过,夫人,”玛格丽特回答,“虽然这些话句句浸透着母爱,使我心里充满了快乐和光荣,我还是要冒昧地提醒陛下,纳瓦拉国王是我的丈夫。”

卡特琳勃然大怒,走到玛格丽特跟前,说:

“他是您的丈夫!难道只要教堂里给你们行过降福礼,就是夫妻了吗?婚姻的认可仅仅是存在于教士的言词里吗?他,是您的丈夫!啊!我的女儿,您如果是德·索弗夫人,倒可以这样回答我。但是,一切都跟我们对他的期望完全相反,自从您给了亨利·德·纳瓦拉把您叫作他的妻子的这种荣幸以后,他却把妻子的权利给了别的女人,甚至就在此刻,”卡特琳提高嗓门说,“来,跟我来,用这把钥匙去打开德·索弗夫人的房门,您就会看见了。”

“啊!小声点,小声点,夫人,我求您,”玛格丽特说,“因为不仅您弄错了,而且……”

“怎么样?”

“是这样!您会吵醒我的丈夫。”

玛格丽特说到这儿,以一种充满情欲的优美姿势站起来,让寝袍半敞开,飘动着,短短的袖子露出她那造型如此优美的胳膊和那真正的王族的手,她把一支玫瑰色的蜡烛端到床跟前,撩起床帷,对母亲微笑着,用手指着纳瓦拉国王的傲慢的侧影,黑色的头发和半启的嘴唇,他看上去正在乱糟糟的床上安安静静地酣睡。

卡特琳脸色苍白,眼神惊慌,好象脚底下裂开一道深渊似的,身子朝后仰,从她喉咙里发出的不是一声叫喊,而是低沉的咆哮。

“您看见了,夫人,”玛格丽特说,“您的消息不准确。”

卡特琳朝玛格丽特看了一眼,又朝亨利看了一服。她在她活跃的思想里把亨利的苍白、湿润的前额,有淡淡的茶褐色眼圈的眼睛,跟玛格丽特的笑容连接在一起,她憋着一肚子怒火,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薄嘴唇。

玛格丽特让她母亲端详了一会儿这幅图画,这幅图画对她母亲起到了墨杜萨①的头所起的作用。然后,她放下床帷,踮着脚走回到卡特琳跟前,重新在她的椅子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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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墨杜萨:希腊神话中的怪物。原为美女,因触犯女神雅典娜,头发变成毒蛇,面貌奇丑无比。谁看她一眼,谁就立刻变成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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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听您说呢,夫人!”

佛罗伦萨女人想看透这个年轻女人是真的天真还是在装傻,几秒钟以后,她的锐利的眼光就好象在玛格丽特的镇静的态度前面变钝了。

“没有要说的了,”她说。

她大步走出了套房。

她的脚步声在过道里刚一消失,床帷又揭开了,亨利眼睛发亮,呼吸紧促,双手哆嗦,过来跪在玛格丽特面前。他只穿着灯笼短裤和锁子甲,玛格丽特看见他这样怪里怪气的打扮,一边亲切地握住他的手,一边忍不住大笑起来。

“啊!夫人,啊!玛格丽特,”他喊道,“我怎样来报答您呢?”

他一下接一下地吻着她的手,不知不觉地吻上去,吻到了年轻女人的胳膊上。

“陛下,”她一边轻轻地朝后退,一边说,“难道您已经忘掉,一个对您有救命之恩的可怜的女人,这时候正为您在痛苦,为您在呻吟?德·索弗夫人,”她压低声音补充说,“她为您牺牲了她

的嫉妒,把您送到我身边,也许在为您牺牲了她的嫉妒以后,还要为您牺牲她的生命,因为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母亲发起怒来是可怕的。”

亨利打了个寒颤;他站起来,抬脚要走。

“啊!不过,”玛格丽特娇声娇气地说,“我想了想,也就放心了。钥匙交给您并没有加说明,人家会以为您今天晚上把优先权给了我。”

“把它给了您,玛格丽特;不过您同意不同意忘掉……”

“小声点,陛下,小声点,”王后说,她是在开玩笑地模仿十分钟以前她对她母亲说的话;“小间里能听见您说话。因为我还不完全是自由的,陛下,我请您说话声音不要太大。”

“啊!啊!”亨利说,他一半是在笑,一半是在伤心,“这倒是真的我忘了这一出有趣的戏的结尾大概不该由我来扮演。这个小间……”

“我们进去吧,陛下,”玛格丽特说,“因为我希望我能荣幸地给陛下介绍一位正直的绅士,他在大屠杀中负伤,一直跑进王宫来通知陛下面临着的危险。”

王后朝那扇门走去,亨利跟在他妻子后面。

门开了,亨利看见在这间注定要给人带来惊奇事的小间里有一个男人,一下子愣住了。

不过,拉莫尔突然一下子跟国王见面,比国王还要惊讶。因此,亨利用嘲笑的眼光朝玛格丽特看了一眼,玛格丽特处之泰然。

“陛下,”玛格丽特说,“我一直担心这位绅士会在我的屋里给杀死,他忠心为陛下效劳,我要请陛下保护他。”

“陛下,”年轻人于是说,“我是陛下等候的勒拉克·德·拉莫尔伯爵,是可怜的德·泰利尼先生向您推荐过的,他就在我身边被杀死的。”

“啊!啊!”亨利说,“不错,先生,王后把他的信交给我了,不过,倒不是还有普罗旺斯省长先生的一封信吗?”

“有,陛下,他吩咐我一到就交给陛下。”

“您为什么没有交给我呢?”

“陛下,我昨天晚上进卢佛宫;但是陛下非常忙,不能接见我。”

“这倒是真的,”国王说;“不过,我觉得,您不是可以让人把这封信转交给我吗?”

“德·奥里亚克先生命令我,只能交给陛下本人;他再三叮咛我,这封信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通知,他不敢把它托付一个普通的信使。”

“确实如此,”国王拿过信来一边看,一边说,“他通知我离开宫廷,回到贝亚恩去。德·奥里亚克先生虽然是天主教徒,不过他是我的好朋友,作为省长,很可能对发生的事有所风闻。真是活见鬼!先生,为什么您没有在三天以前把这封信送给我,一直等到今天?”

“因为正象我荣幸地对陛下说过的那样,不论我一路上怎样赶,也仅仅是昨天才赶到。”

“真遗憾,真遗憾,”国王低声说,“否则我们这时候就很安全了,或是在拉罗舍尔①,或是在哪个平原上,我们周围还会有两三千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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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罗舍尔:法国夏朗德滨海省省会,在巴黎西南四七七公里,1554年起新教占优势,胡格诺教徒差不多在这里建立了一个独立共和国。1573年德·安茹公爵未能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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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事已至此,无法挽回,”玛格丽特低声说,“不要把您的时间浪费在抱怨已经过去的事上,要尽可能利用将来。”

“您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上,”亨利说,眼精里流露出询问的眼

光,“难道还会抱有一线希望吗,夫人?”

“是的,确实如此,我会认为正在进行的是三分一场的比赛,我们仅仅是输掉了头一分。”

“啊!夫人,”亨利低声说,“我要是能拿得稳在这场比赛中您是站在我这边……”

“如果我想要转到您的对手的那一边的话,”玛格丽特回答,“我看我也用不着等到这么晚。”

“说得对,”亨利说,“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正如您说的,现在一切还可以弥补。”

“唉!陛下,”拉莫尔说,“我祝愿陛下事事如意;但是今天我们已经失掉了海军元帅。”

亨利开始微笑,他的这种狡猾的庄稼汉的微笑,宫廷里的人只有到了他做法兰西国王的那一天才能懂得是什么意思。

“不过,夫人,”他仔细地望着拉莫尔,说,“这位绅士待在您这儿,不可能不给您带来极大的不便,而且也不可能不遇到麻烦,他会被人撞见的。您打算怎么办?”

“不过,陛下,”玛格丽特说,“我们不能把他进出卢佛官吗?我完全听从您的意见。”

“很困难。”

“陛下,德·拉莫尔先生不能在陛下的住处找个地方?”

“唉!夫人,您还把我当成是胡格诺教徒的国王,手下有一批人。您知道我已经一半改了宗,我手下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换了别人就会马上回答:拉莫尔是天主教徒,但是王后想要等亨利来问她,她希望他怎么办。至于拉莫尔,他看到他的女保护人态度这么谨慎,而且在一个象法国宫廷这样危险的宫廷上,处境微妙,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所以也一言不发。

“但是,”亨利说,他把拉莫尔带来的信又看了一遍,“普罗旺斯省长说您母亲是天主教徒,他对您的友谊就是从这上面来的,他这么对我说是什么意思?”

“伯爵先生,”玛格丽特说,“您不是对我说过您曾经许过一个改变宗教信仰的愿心吗?我的脑子在这件事上有点糊涂;请您帮帮我的忙,德·拉莫尔先生。该不是和国王看上去也希望的事有些相象吧?”

“唉!是的;不过王后陛下在听到我解释这件事时态度是那么冷淡,”拉莫尔回答,“所以我不敢……”

“这是因为跟我毫无关系,先生。请解释给国王听吧,解释吧。”

“好吧!是许的什么愿心呢?”国王问。

“陛下,”拉莫尔说,“当我给凶手们追赶着,手无寸铁,两处负伤,几乎快要死去的时候,我好象看见了我母亲的亡灵,手里拿着十字架,把我领到了卢佛宫。我当时许下了愿心,如果我平安脱险,我就信我母亲的宗教,是天主让她从坟墓里出来,在这个可怕的黑夜来为我引路。天主把我领到了这里,陛下。在这里我看到我处在法兰西公主和纳瓦拉国王的双重保护之下。我的生命奇迹般地给保住了;我得还我的愿心,陛下。我准备做天主教徒。”

亨利皱了皱眉头。他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出于个人利益的改宗,他完全能理解,但是,他对出于真诚信仰的改宗十分怀疑。

“国王不愿意为我的被保护人负责,”玛格丽特心里想。

然而拉莫尔处在两个相对立的意志之问,显得既胆怯又局促。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处境很可笑,可又没法解释。结果还是玛格丽特以女性的体贴把他从这种尴尬的处境中救了出来。

“陛下,”她说,“我们忘记了这个负伤的人需要休息。我自己也困得厉害。啊!瞧!”

拉莫尔脸色确实十分苍白,不过是玛格丽特最后的那句话,他听见并且按照自己的意思击理解以后,脸色才变得这么苍白的。

“好吧!夫人,”亨利说,“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难道我们不能让德·拉莫尔先生休息吗?”

年轻人用恳求的眼光看看玛格丽特,尽管有两位陛下在场,他还是在疼痛和疲乏的折磨下,精疲力竭地向一把椅子走去。

玛格丽特懂得在他目光中充满了爱慕,在他的精疲力竭中充满了失望。

“陛下,”她说,“这位年轻的绅士既然已经负了伤,还跑到这里来向您报告海军元帅和泰利尼的死讯,他就是为了他的国王冒了生命危险,因此我认为,陛下应该赏给他一个他将终生难忘的荣誉才对。”

“什么荣誉呢,夫人?”亨利说,“您吩咐吧,我一定照办。”

“让德·拉莫尔先生今天夜里睡在陛下的脚边,陛下自己睡在这张长沙发上。至于我呢,在我尊严的丈夫的允许下,”玛格丽特微笑着补充说,“我要把吉洛娜叫来,重新服侍我上床。因为我可以向您起誓,陛下,在我们三个人里面我决不是最不需要休息的一个。”

亨利很风趣,也许风趣得有点过火;他的朋友们和敌人们以后要为这件事责备他。不过他明白,她完全有权把他从夫妻共眠的床上赶走,因为他过去对她表现得太冷淡;况且,玛格丽特刚才以救他的性命来回报了他的冷淡。因此,他回答的话里没有加进自尊心。

“夫人,”他说,“如果德·拉莫尔先生能够到我的套房里去,我可以把我的床让给他。”

“对,”玛格丽特说;“不过,您的套房这时候既不能保护您,也不能保护他,为了谨慎起见,陛下必须在这里一直待到明天。”

她没等国王回答,就喊吉洛娜,叫他给国王准备褥子,并且在国王床脚边给拉莫尔铺一张床,拉莫尔对这个荣誉好象感到如此高兴,如此满意,简直可以说他连身上的伤都觉不着了。

至于玛格丽特,她向国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回到她的卧房里,把每扇门都上了门闩,然后躺在床上。

“现在,”玛格丽特自言自语地说,“应该让德·拉莫尔先生明天在卢佛宫有一个保护人。谁今天晚上装聋作哑,谁明天就会后悔的。”

接着她朝吉洛娜招了招手,吉洛娜正在等候她的最后吩咐。

“吉洛娜,”玛格丽特悄悄对她说,“明天,不管用什么借口,必须让我的弟弟德·阿朗松公爵想到在早晨八点钟以前上这儿来。”

卢佛宫敲两点钟了。

拉莫尔跟国王谈论了一会儿政治。国王渐渐入睡,不久鼾声大作,仿佛是睡在他那贝亚恩的皮革床上一样。

拉莫尔本来也许可以跟国王一样入睡;不过,玛格丽特却没有睡着,她在床上翻来复去,翻身的声音搅乱了年轻人的思绪和睡眠。

“他很年轻,”玛格丽特在失眠中喃喃地说,“他很害臊;也许他还是,这一点应该弄清楚,也许他还是可笑的;不过眼睛漂亮……身材好,可爱之处很多;不过,接下来他会不会没有骨气呢?……他逃跑过……他要改宗……多遗憾,梦开始得很美好;算啦……就听其自然吧,让我们还是把这件事托付给那个疯昂利埃特的三位一体的神吧。”

最后天快亮的时候,玛格丽特才终于睡着了,嘴里还一边念叨着:“厄洛斯—丘比特—阿莫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