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下了楼,在穿过一间间接见厅时,遇见许多他认识的军官,他们朝他跑过来,非常友好地提出领他到他哥哥的坐落在城堡一个角落的套房去。

公爵在儒瓦约兹逗留蒂埃里城堡期间,给他住的是图书室。两间摆着弗朗索瓦一世时代家具的客厅互相连着,通向图书室,这间图书室朝着花园。

儒瓦约兹生性懒散,但是非常有教养,他让人把他的床放在图书室里,一伸手就可以碰到知识,一开窗就可以享受到大自然。出类拔萃的人体构造需要更加完备的享受,清晨的微风、小鸟的歌唱或者花儿的芳香,给克莱芒·马罗的八行诗或者龙沙的颂歌增添了新的魅力。

亨利决定让样样东西都保持原样,这倒并不是因为他有他哥哥的那种充满诗意的享乐要求,正相反,这是因为他对一切全都不感兴趣,在这儿或者是在别处对他说来反正都一样。

但是,不论伯爵处在怎样的心理状态,因为他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教育,对国王或者法兰西王族的亲王们应尽的义务决不能忽视,所以他十分仔细地打听亲王回来以后住的那一部分城堡的情况。

命运在这方面给亨利送来了一个极好的导游。他就是那个年轻的掌旗官,在我们让我们的人物短暂停留的那个弗朗德勒小村庄里、他曾经冒失地把伯爵的秘密说给亲王听。亲王回来以后,他一直没有离开过亲王,因此,完全可以把情况提供给亨利。

亲王到蒂埃里城堡以后,首先是追求吃喝玩乐,热闹的场面,当时他住在宽敞的套房里,早晨和晚上接见来人,白天在森林里追捕野鹿,或者在花园里放鹰捉喜鹊。不过,奥里依的死讯不知道怎样传到亲王耳朵里,从此以后,亲王就躲到座落在花园中间的一所小屋里去。这所小屋是一个除了亲王府里的那些亲信以外,任何人都不能接近的秘窟,它完全隐没在大树的枝叶丛中,仅仅在栽在小路边上巨大的千金榆上面,和透过茂密的绿篱露出一点光来。

亲王两天来一直躲在这所小屋里。不了解他的人说,是奥里依的死引起了他的悲伤,把他投入这种孤独里,了解他的人却认为他在这所小屋里搞什么见不得人的,以后总有一天会给人知道的恶毒勾当。这两个猜想似乎都有可能,因为每逢有公务要办或者有人来晋谒,需要亲王回城堡时,他显得好像很失望。因此,公务刚办完或者是晋谒刚一结束,他就立刻回到他的孤独中去,只有两个看见他出生的贴身老仆人侍候他。

“这么说,”亨利说,“亲王如果是这种心情,欢迎的盛会一定不会愉快了。”

“当然,”掌旗官说,“因为人人都会同情自尊心和感情受到伤害的亲王的痛苦。”

亨利不知不觉地继续打听,他对这些问题感到一种奇怪的兴趣。他曾经在宫廷里认识奥里依,又在弗朗德勒遇见过,如今奥里依死了;亲王向他宣布失去奥里依时态度是那么冷淡,还有据说亲王自从奥里依死后,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这一切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与一件神秘而险恶的阴谋有关,近来他生活中的一些事件就是和这件阴谋叠连在一起。

“嗯,”他问掌旗官,“您说过,奥里依的死讯不知道是怎样传到亲王耳朵里的?”

“不知道。”

“不过,”他追问,“总有人讲过什么跟这件事有关的话吧?”

‘啊!当然有,”掌旗官说,“不管是真是假,您也知道总有人会讲的。”

“那好,说说看。”

“有人说亲王在河边柳树下面打猎,跟别的猎人分开了,因为他干什么事都是凭一股冲劲,打起猎来是这样,做游戏是这样,打仗是这样,在痛苦中也是这样,总是不顾一切。突然人们看见他回来了,脸色十分惊慌。

“那些廷臣问他,他们以为只是碰到一件打猎中普通的意外事件。

“他手里拿着两卷金币。

“‘你们明白吗,先生们?’他说,声音发颤,‘奥里依死了,奥里依给狼吃掉了!'

“每个人都惊讶得叫起来。

“‘别不信,’亲王说,‘事情就是如此,不然的话就让魔鬼把我逮去。可怜的诗琴手,比起是个好骑士来,一向更是个了不起的音乐家。看来是他的马惊了,把他带走,他摔在一个泥坑里,摔死了。第二天两个旅人打这个泥坑旁边经过,发现一个给狼吃掉一半的尸首。证明事情的经过确实一点不假,而且强盗跟整个事情毫无关系的是这两卷金币,这两卷金币是他随身带着的,原封不动地给送回来了。’

“不过,因为没有人看见谁送回这两卷金币,”掌旗官继续说,“所以大家估计那两个旅人在河边遇见亲王,认出了他,把奥里依的死讯告诉了他,并且把两卷金币交给了他。”

“真奇怪,”亨利低声说。

“更加奇怪的,”掌旗官继续说,“是因为据说有人看见……这是真的?还是虚构?……亲王打开靠栗树那边的花园小门,从这道门好像有个人影子走了进来。亲王因此让两个人走进花园,可能就是那两个旅人。从那以后,亲王就搬到他的小屋里去住,我们只能偷偷看见他。”

“没有人见到过这两个旅人吗?”亨利问。

“我呢,”掌旗官说,“我去问亲王夜间守卫城堡的口令时,碰见过一个人,我觉着这个人不像是王府里用的人。不过,我看不见这个人的脸,因为他一看见我就把头转了过去,并且把他那件齐膝紧身外衣上的风帽翻下来遮在眼睛上。”

“齐膝紧身外衣的风帽?”

“对了,这个人像一个弗朗德勒的庄稼汉,不知道为什么,他让我想起我们在那边遇见时陪同您的那个人。”

亨利打了一个哆嗦。这个观察对他说来和这个故事在他心里引起而没有流露出来的、顽强执著的兴趣有关,他看见狄安娜和她的同伴被托付给奥里依,他也同样认为,向亲王报告可怜的诗琴手的死讯的那两个旅人是他认识的人。

亨利仔细地望了望掌旗官。

“您既然相信认出了这个人,您是怎样想的,先生?”他问。

“我是这样想的,”掌旗官回答,“不过我什么也不愿意肯定。亲王,毫无疑问没有放弃他对弗朗德勒的打算,因此他雇了一些密探,穿羊毛上衣的那个人就是个密探,在他兜圈子打听消息的时候,可能听到那个音乐家遭到的意外,同时送来了两个消息。”

“这很可能,”亨利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这个人,您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干什么?”

“他沿着花坛旁边的树篱走―这道树篱打您的窗口可以看见―然后走到暖房去。”

“您说那两个旅人,因为您说他们是两个人……”

“据说有人看见进来两个人,我呢,我只看见一个,就是穿羊毛上衣的那个。”

“那么,照您说的,穿羊毛上衣的人住在暖房里?”

“很可能。”

“暖房里有一个出口?”

“是的,通城里,伯爵。”

亨利有一会儿没有说话。他的心跳得很厉害。在整个这件神秘事件中,他好像有超人的视力,这些细节在表面上对他似乎无关紧要,实际上具有极大的重要性。

就在这时候,夜色已经降临。两个年轻人在儒瓦约兹的套房里谈着,没有点灯。

伯爵赶路赶得很劳累,刚才讲给他听的这些奇怪事又使他头脑发胀,他没有力气对付这些奇怪事在他心中产生的激动情绪。他倒在他哥哥的床上,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好像布满了钻石的蓝天。

年轻的掌旗官坐在窗台上,他也很乐意地沉湎在心神的放松中,沉湎在青春的诗意中,沉湎在夜晚芬芳馥郁的凉爽空气带来的那种身心舒适的温柔的麻木状态中。

一片深沉的寂静笼罩着花园和城市。一家家的大门都关上了,灯光渐渐地亮起来,远处的狗在窝里朝着晚上去关马厩的仆人乱吠。

掌旗官忽然站起来,用手做了一个注意的手势,身子俯到窗子外面,用短促而低沉的嗓音喊躺在床上的伯爵。

“过来,过来,”他说。

“什么事?'’亨利从沉思中猛地醒过来,问道。

“有人,有人。”

“什么人?”

“穿羊毛上衣的人,那个密探。”

“啊!”亨利从床边跳到窗子跟前,紧靠着掌旗官。

“瞧,”掌旗官接着说,“您看见那边的那个人吗?他沿着树篱走,别急,他就要再出现的,瞧,您看那块被月光照亮的地方,那边,那边!”

“瞧见了。”

“他是不是阴森可怕?”

“阴森可怕,正是这样,”德·布夏日回答,他的心情也变得阴沉了。

“您相信他是密探吗?”

“我什么都不相信,又什么都相信。”

“瞧,他从亲王的小屋到暖房去了。”

“亲王的小屋在那边吗?”德·布夏日用手指指着那个陌生人出现的地方,问道。

“您礁瞧那树叶丛里闪烁的灯光。”

“怎么?”

“那是饭厅的灯光。”

“啊!”亨利大声叫道,“瞧,他又出现了。”

“对了,他一定是去暖房找他的同伴,您听见了吗?”

“什么?”

“钥匙开锁的声音。”

“奇怪,”德·布夏日说,“这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事,可是……”

“可是,您却在哆嗦,是不是?”

“是的!”伯爵说,“这又是什么声音?”

他们听见了好像是敲钟的声音。

“这是亲王的侍从的晚餐钟声,您跟我们一起去用晚餐吗,伯爵?”

“不,谢谢,我什么都不需要。如果饿急了,我会叫人的。”

“别等饿急了,先生,还是跟我们大伙儿一起去高兴高兴吧。”

“不,不可能。”

“为什么?”

“亲王殿下几乎是命令我要在我住的地方吃饭,不过,我不要耽搁您……”

“谢谢,伯爵,晚安!好好监视我们的鬼魂。”

“啊!那当然,我向您保证,除非,”亨利继续说,他担心自已说得过了头,“除非我睡着了。这在我看来,比起监视那些鬼魂和密探来,更有可能,而且更有益于健康。”

“当然,”掌旗官笑了笑,说。

他向德·布夏日告辞。

他刚走出图书室,亨利就立刻跑进花园。

“啊!”他咕哝道,“是雷米!是雷米!在黑暗的地狱里我也认得出他。”

年轻人只觉得两个膝盖直打哆嗦,他用两只汗津津的手按在滚烫的前额上。

“我的天主!”他说,“该不是我可怜的脑子有毛病,产生了错觉?该不是我命中注定,不论是醒着还是睡着,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要不断地看见给我的一生留下如此深的印痕的这两个人吗?老实说,”他就像一个觉得必须说服自己的人那样继续说,“雷米为什么要上这儿来,上这座城堡来,上德·安茹公爵的府邸来?他来这儿干什么?德·安茹公爵跟雷米有什么关系?最后,他怎么会离开狄安娜这个他永远不离开一步的伙伴?不对!这不是他!”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内心深处出于本能的信心重新战胜了怀疑。

“是他!是他!”他失望地低声说。他靠在墙上,才没有跌倒。这个占支配地位的、无法战胜的、凌驾其他想法之上的想法,终于表达出来了,忽然间刺耳的开锁声又响了,尽管这个声音几乎是很细微的,可是他过度兴奋的感觉却听到了。

年轻人全身上下一阵无法形容的哆嗦,他重新倾听。他周围是如此寂静,甚至可以听到他自己的心怦怦跳动的声音。

又过了几分钟,他还是看不见他等候的事情出现。

不过,虽然眼睛没有看见,耳朵却听见有人走过来了。他听见踩在沙子上的脚步声。

突然,那一排黑魆魆的小榆树篱的上边好像出现了凸出的东西。他在这黑黑的背景上似乎看见更黑的一小群人在动。

“现在他回来了,”亨利低声说,“他一个人?还是有人陪着他?”

这一小群人朝着有一块给月光照成银白色的空地的一边走来。

就在那个穿羊毛上衣的人朝着相反方向穿过空地时,亨利相信自己认出他是雷米。

这一回亨利看见两个影子,清清楚楚是两个,绝不会错。一阵致命的冷气直透他心窝,好像把他变成了大理石。两个影子尽管脚步坚定有力,却走得很快。前面走的那个穿着羊毛上衣,这一回出现跟前一回一样,伯爵完全相信自己认出他是雷米。

第二个影子给一件宽大的男人披风严严地裹着,怎么也辨不出是谁。

可是谁也不可能看清的这个穿披风的人,亨利相信自己猜出了是谁。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吼叫。两个神秘人物刚在小榆树树篱后面消失,年轻人就跟着跑过去。他从一个树丛溜到另一个树丛,紧紧跟随着他要看清的那两个人。

“啊!”他边走边低声说,“我的天主,我没有弄错吧?这难道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