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科听到通报,就坐下来,按他一向的习惯,放肆地把背冲着门,半闭着眼睛,陷入他习以为常的那种沉思冥想中,可是吉兹兄弟的使者说出的头几句话使他猛地打了一个哆嗦。

因此他睁开了眼睛。

很走运,或者说很不走运,国王的全副心思放在新来的人身上,没有注意到希科的这个通常会引起惊恐的表现。

希科身子缩在扶手椅里,使者站在离椅子十步远的地方,由于希科侧着的脸刚好超过椅子上的装饰,所以希科的一只眼睛能瞧见使者的全身,而使者只能瞧见希科的一只眼睛。

“您从洛林来吗?”国王问这个使者,使者身材相当高贵,相貌相当英武。

“不是,陛下,我从苏瓦松来,公爵先生这一个月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他在那儿交给我的这封信,我荣幸地放在陛下的脚下。”

希科的眼睛闪出了光芒,没有漏过新来的人的一个手势,就像他的耳朵没有漏过他的一句话一样。

使者解开小牛皮背心的银搭扣,从贴近心口的一个丝绸衬里的皮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不,不是一封信,是两封信,因为一封信的封印蜡粘住了另一封信,把它一起带了出来,结果因为那个队长只抽一封,另一封就掉在地毯上了。

希科眼看着这封信掉下地,就像猫儿瞪着眼盯着飞过的鸟儿看一样。

他也看到,这封信出其不意地掉在地上后,使者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潮,去拾这封信时,就跟把第一封信递给国王时一样,神情很尴尬。

但是亨利,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亨利是个自信心很强的典型,这时正是他得意的时刻。他只是拆开两封信中对方想给他看的那一封,看了起来。

那位使者呢,看见国王全神贯注地在看信,就也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国王,好像要从国王的脸上看出这兴味盎然的阅读在他脑子里产生了些什么想法。

“啊!博罗梅师傅!博罗梅师傅!”希科喃喃地说,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德·吉兹先生这个亲信的一举一动,“啊!你是队长,你口袋里有两封信,可你只给国王一封,你等着吧,我的乖乖,你等着吧。”

“好得很!好得很!”国王带着显而易见的满意心情,一边从头到尾再看一遍公爵的信,一边说,“去吧,队长,去吧,告诉德·吉兹先生,我感谢他给我提出的建议。”

“我能有幸请陛下写一个书面答复吗?”使者问。

“不用啦,我再过一个月或一个半月就看见他了,所以,我会当面谢谢他的。去吧!”

那个队长鞠躬,退出房间。

“你瞧见啦,希科,”这时国王向他的伙伴说,他以为希科仍然坐在扶手椅里,“你瞧见啦,德?吉兹先生完全没有搞什么阴谋。这位正直的公爵,他已经知道了纳瓦拉的事情:他怕胡格诺派会壮起胆,抬起头来,因为他得知德国人已经想给纳瓦拉国王派援军了。可是,他怎么做?你猜他怎么做?”

希科没有回答:亨利以为他在等自己解释。

“嗯,”他继续说,“他向我提供他刚在洛林征集起来戒备弗朗德勒的那支军队,他通知我,一个半月以后,这支军队连同指挥它的统帅将完全交给我支配。你说这怎么样,希科?”

加斯科尼人保持绝对的沉默。

“其实,我亲爱的希科,”国王继续说,“你这样太不通情理啦,我的朋友,你固执得像头西班牙骡子,谁如果倒霉,来说服你认个什么错,错你是常有的,你就赌气,嗳!对,你就赌气,你呀像个傻瓜。”

亨利如此坦率地表达出对他的朋友的看法,竟然没有遇到一点反对的表示。

比起听反对的表示来,还有更加使亨利感到不快的,这就是沉默。

“我想,”他说,“这怪家伙是放肆地睡着了。希科!”他说着,朝那张扶手椅走过去,“你的国王在听你哪,你不想答应一声吗?”

但是希科没法答应,因为他不在那儿;亨利发现扶手椅上空空如也。

他的目光扫遍整个房间,加斯科尼人非但不在扶手椅里,也不在房间里。

他的头盔跟他一样随之消失了。

国王被一阵由迷信引起的战栗攫住了!有时在他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希科是个超人的存在,是哪个魔鬼的化身,属于善良的一类,不错,不过终究是魔鬼。

他喊南比。

南比跟亨利截然不同。正相反,他是个不信鬼神的人,一般在国王的候见厅当差的人都是如此。他相信有出现有消失,因为他见得多了,不过这是活人的出现和消失,而不是鬼魂的出现和消失。

南比肯定地对国王说,他看见希科在德·吉兹公爵大人的使者离开前五分钟离开了这个房间。

不过他像一个不愿让人看见离开的人那样,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明摆着,”亨利说着走进他的祈祷室,“希科犯了过错恼羞成怒了。人们的心眼有多小啊,我的天主!我这是说所有的人,甚至包括那些最有才智的人。”

南比没说错;希科戴着他的头盔,佩着长剑,身体挺得笔直,声音很轻地穿过候见厅,不过,尽管他小心翼翼,还是让脚上的马刺在从房间通向卢佛宫边门的台阶上碰出了响声,引得许多人转过身来,向他深深地鞠躬,因为大家知道希科在国王身边的地位,许多人对希科鞠躬比对德·安茹公爵鞠躬还要身子弯得低。在门边的墙角,希科停住脚步,仿佛是要把一个马刺弄弄好。我们前面说过,德·吉兹先生的队长,差不多是在希科以后五分钟出来的,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希科。他走下台阶,穿过庭院,感到又骄傲又高兴;骄傲,是因为他毕竟不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士兵,能在“极其虔诚的天主教徒”陛下的瑞士兵和卫兵面前炫耀一下自己优雅的风度,他感到很得意,高兴,是因为国王的接待表明了国王对德·吉兹先生没有半点疑心。他走出卢佛宫的边门,穿过吊桥的时候,被一阵咣当咣当的马刺声惊醒了,这马刺声听上去像是他的马刺声的回音。

他转过身来,心想或许是国王派人来追他,不料看到的是尖顶耸起的头盔下面的罗贝尔·布里凯市民,他的冤家的那张装作亲热的笑眯眯的脸,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我们还记得,这两个人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彼此给对方的印象绝对不是友好的印象。

博罗梅的嘴巴,照拉伯雷的说法,张得有半尺见方,他心想跟在后面的这个人准有什么事要跟他谈,就停住脚步,于是希科两步就赶上了他。

我们知道,希科的步子跨得有多大。

“见鬼!”博罗梅说。

“见你的鬼!”希科嚷道。

“我的温和的市民!”

“我的尊敬的神父!'

“戴这么顶头盔!”

“穿这么件水牛皮背心!”

“能见到您在我真是不可思议!”

“碰上您在我可真是高兴之至!”

两个充好汉的人满含敌意地踌躇着,对视了几分钟,看上去像两只就要相斗的公鸡,为了恫吓对方,神气活现地竖直了身子。博罗梅先从严肃的态度转变到和善的态度。

他脸上的肌肉放松了,带着军人的直率和温文有礼的神情说:

“天主永在!您是一个狡猾的伙伴,罗贝尔·布里凯师傅!”

“我吗,我尊敬的神父!”希科回答说,“请问您是指的什么时候而言?”

“指在雅各宾修道院里,当时您让我相信了您仅仅是个普通的市民。其实啊,您一定比一个检察官和一个统领加在一起还要机智十倍,勇敢十倍。”

希科感觉到这个恭维是出自唇间,而不是出自心里。

“啊!啊!”他和气地回答说,“该怎么说您呢,博罗梅阁下?”

“说我?”

“对,说您。”

“为什么?”

“因为您曾经让我相信您仅仅是个修道士。其实,您一定比教皇本人还机智十倍;伙计,我这么说没有看轻您的意思,因为今天的教皇,您想必也同意,是个善于揭穿阴谋的人。

“您真的是这么说就这么想的?”博罗梅问。

“见鬼!难道我,我说过谎不成?”

“好,咱们握手吧。”

他伸手给希科。

“啊!您在修道院对我很粗暴,队长修士兄弟,”希科说。

“我把您当作市民了,我的师傅,您也知道市民们给我们这些军人带来的麻烦。”

“可也是,”希科笑着说,“就像修士们一样,可是您还用陷阱捉过我。”

“一点不错,因为您在乔装改扮后面也设了一个陷阱。像您这么一位勇敢的队长,没有重大的原因,决不会用胸甲去换修士头巾的。”

“对一位军人,”博罗梅说,“我是没有秘密的。嗯,是的,我在雅各宾修道院里有某些个人的利益;可是您呢?”

“我也一样,”希科说,“不过,声音轻点!”

“让咱们稍微谈谈这一切,怎么样?”

“凭良心说,我太想谈啦!”

“您爱好酒?”

“爱,只要是好酒。”

“嗯,我认识一家小酒店,照我看,全巴黎没有一家能和它相比。”

“我也认识一家,”希科说,“您那家叫什么名字?''

“丰收角。”

“啊!啊!”希科打了个哆嗦说。

“嗯,怎么回事?”

“没什么。”

“您对这家小酒店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吗?”

“不,正相反。”

“您认识这家酒店?”

“没有的事,这名字我觉得挺新奇的。”

“咱们一块儿去那儿怎么样,伙计?”

“当然可以!马上走?”

“那就走吧。”

“在哪儿?”

“布代尔城门旁边。店主人是个品酒老手,完全品得出一个像您这样的人的上腭跟一个口渴的过路人的喉咙之间的差别。”

“这就是说咱们在那儿可以放心谈话啦?”

“在地窖里,只要咱们愿意。”

“没有人会打扰我们?”

“咱们把门全关上。”

“好,”希科说,“我知道您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在小酒店就跟在修道院一样地受人欢迎。”

“您以为我跟店主人有勾结?”

“我看很像。”

“确确实实不是这样,这一回您错了:我要喝酒,波诺梅师傅就卖酒给我;我能付钱,我就付钱给他,就这样。”

“波诺梅?”希科说,“说实话,这名字听上去让人很放心。”

“确实让人放心。走呀,伙计,走呀。”

“哦!哦,”希科跟在假修士后面,对自己说,“这会儿你得选个最好的脸相啦,希科老弟;因为要是波诺梅一下子就认出了你,那你就完了,你就成了个傻瓜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