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卫骑兵们准备出发,在镇上造成一片混乱,他们的出发带走了兵器的碰击声和人的叫喊声,留下一片深邃的寂静。

雷米让这片喧闹声渐渐远去,最后完全消失以后,相信这所房子里空无一人了,这才下楼来到低矮的大厅里,打算为自己和狄安娜的出发作准备。

但是推开大厅的门,他大吃一惊,看到一个男人坐在炉火边上,脸朝着他这一边。

这个人显然是在等候着雷米的出现,尽管他一看见雷米就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雷米走过去,按着平时的习惯,步履缓慢而吃力,露出秃脑门,看上去完全像一个年迈体衰的老年人。

雷米朝那人走过去,那人因为是背光坐着,所以雷米看不清他的脸。

“对不起,先生,”雷米说,“我还以为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或者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呢。”

“我也是这样以为,”对方回答,“不过我很高兴看到自己有了同伴。”

“喔!处境悲惨的同伴,先生,”雷米赶紧说,“因为,除了一个我要带回法国去的生病的年轻人……”

“啊!”奥里依突然装作富有同情心的市民那种热心模样,说,“我知道您要说什么。”

“真的吗?”雷米问。

“对,您要说的是那位年轻的夫人。”

“什么年轻夫人?”雷米嚷道,做好了自卫的准备。

“哎唷!您别发火,我的好朋友,”奥里依回答,“我是儒瓦约兹府里的管家,奉他哥哥的命令来找我这位少主人。伯爵临动身前关照我照顾一位年轻夫人和一位老仆人,他们在随他来到弗朗德勒以后,要回法国……”

这个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朝雷米走过来,笑容满面,显得很热情。

他这一走动,就置身于灯光之下,全部光线都照在他身上。这时雷米可以看清他了。

不过,雷米并没有迎着对方走上前去,反而往后退了一步,他那张有刀疤的脸上有一瞬间流露出一种近似恐惧的表情。

“您不回答,别是我吓着你了吧?”奥里依满脸堆笑地问。“先生,”

雷米装出微弱的嗓音回答说,“请原谅一个可怜的老人吧,他的不幸和伤残使他变得胆怯和多疑了。”

“这样您就更有理由,我的朋友,”奥里依说,“接受一个诚实的同伴的帮助和支持了;何况,正像我刚才对您说的,我从我的主人那儿来,他想必是能得到您的信任的。”

“当然,先生。”

雷米往后退一步。

“您要离开我?”

“我去问一下我的女主人,我自己作不了主,您明白。”

“噢!那自然;不过,请允许我亲自去介绍一下自己,我要详详细细地向她解释我的使命。”

“不,不,谢谢,夫人说不定还在睡觉,她的睡眠对我来说是神圣的。”

“那就悉听尊便。再说,除了我主人要我捎的那几句话,再也没有别的话要对您说了。”

“捎给我的?”

“捎给您和年轻夫人的。”

“您的主人,德·布夏日伯爵先生,是吧?”

“正是他本人。”

“谢谢,先生。”

他一关上门,那老年人的模样,除了秃顶和布满皱纹的脸以外,顿时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三脚并成两步,奔上楼梯,他奔得那么快,而且体力是那么充沛,谁见了都会说,这个不一会以前像有六十岁的老头儿只不过二十五岁。

“夫人!夫人!”雷米一见狄安娜就气急败坏地喊道。

“嗯,又有什么事,雷米?公爵没走吗?”

“走了,夫人,可是这儿有个比他还要坏一千倍、还要可怕一千倍的魔鬼;对这个魔鬼,我六年来天天都在祈求天主为我报仇,就像您对他的主人所做的那样,而且我也像您所做的那样,等待着自己报仇的机会。”

“这么说是奥里依?”狄安娜问。

“正是奥里依,这个无耻的东西在那儿,就在楼下,像一条被邪恶的同谋遗忘的游出窝来的毒蛇。”

“遗忘,你说遗忘,雷米?啊!你错了,你是了解公爵的,你应该知道,只要是他自己能够干的坏事,他决不会轻易放过,他会千方百计去干的;不!不!雷米,奥里依不是给忘在这儿,而是为了某一个企图留在这儿的,相信我吧。”

“哦!对于他,夫人,凡是您要我相信的我都相信。”

“他认出我吗?”

“我看没有。”

“他认出你了?”

“啊!我,夫人,”雷米带着凄切的笑容回答,“我,没有人会认出我的。”

“说不定他猜到我是谁了?”

“没有,因为他要求见您。”

“雷米,我对你说,如果说他没有认出我,那他也在怀疑我。”

“既然如此,再简单不过啦,”雷米神情阴郁地说,“我感谢天主这么清楚地为我们指明了道路;镇子是空的,这个无耻的家伙是一个人,就像我也是一个人……我瞧见他腰里有一把匕首……我的腰间有一把大刀。”

“等一下,雷米,等一下,”狄安娜说,“我不是要您饶了这恶棍的一条命,不过,在杀死他以前,应该弄清楚他想要把我们怎么样,看看在我们现在的处境,有没有办法来利用他想对我们干的坏事。他对您是怎么自我介绍的,雷米?”

“说他是德·布夏日先生的管家,夫人。”

“您瞧,他在说谎,这就是说,说谎对他有好处。我们要弄清楚他的企图,但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的意愿。”

“我按您的吩咐行事,夫人。”

“目前,他有什么要求?”

“陪同您。”

“以什么身份?”

“以伯爵管家的身份。”

“对他说我接受。”

“啊!夫人!”

“再对他说,我正要到英国去,我在那儿有亲戚,不过我还有点犹豫,跟他一样说谎就是了;要战胜敌人,雷米,至少得用同等的武器战斗。”

“可是他会看见您的。”

“我有面罩!何况我疑心他已经认出我了,雷米。”

“如果他认出您了,他就是在给您安一个圈套。”

“保护自己脱险的办法是装出中了圈套的样子。”

“不过……”

“行啦,你怕什么呢?你知道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吗?”

“没有。”

“那好,难道你已经不再抱定决心去为实现我们的愿望而死了吗?”

“谁说的;可是不能没报仇就死呀。”

“雷米,雷米!”狄安娜万分激昂,两眼闪着火光,说,“我们会报仇的,你放心吧,你对那个奴才,我对那个主子。”

“嗯,好吧!夫人,咱们说定啦。”

“去吧,我的朋友,去吧!”

雷米下楼去了,但是心里还在犹豫。这个勇敢的年轻人见到奥里依,就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充满阴森恐怖的神经性的震颤,一个人见到蛇时就会有这种感觉;他想杀死这个人,是因为他感到害怕。

不过,在他往下走的时候,决心又回到了他那颗锻炼得异常坚强的心里,在重新推开门的时候,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不管狄安娜的意思,要盘问奥里依,问得他哑口无言,而且,只要发现他真有自己疑心的那些坏念头,就当场把他捅死。

在雷米看来打交道就该这么打。

奥里依等他等得不耐烦;他己经打开窗子,一眼就能看到所有的出口。

雷米抱着不可动摇的决心向奥里依走去,因此他的话说得又缓慢又平静:

“先生,”他对奥里依说,“我的女主人不能接受您的建议,”

“为什么?”

“因为您不是德·布夏日先生的管家。”

奥里依脸色发白。

“是谁对您说的?”他问。

“这再简单没有了。德·布夏日先生在跟我分手的时候关照我照顾我陪同的人,可是德·布夏日先生在跟我分手时没有提到您一个字。”

“他在跟您分手以后才见到我的。”

‘撒谎,先生,撒谎!”

奥里依挺直了身体;雷米的模样在他看来完全是个老头儿。

“您说这话的口气很奇怪呀,我的朋友,”他皱着眉头说,“当心哪,您上了年纪,我却还年轻;您没力气,我可很强壮。”

雷米微微一笑,什么也没回答。

“如果我要对你们,您和您的女主人干坏事,”奥里依继续说,“我只要抬一下手就行了。”

“哟!哟!”雷米说,“也许我是搞错了,您是想为她做件好事。”

“一点不错。”

“那就请告诉我您想干什么吧。”

“我的朋友,”奥里依说,“我想让您一下子交上好运,只要您肯为我做事。”

“要是我不肯呢?”

“要是您不肯,既然您跟我说得很坦率,那我也同样坦率地回答您:要是您不肯,我就要杀死您。”

“杀死我!啊!”雷米带着阴郁的笑容说。

“对,我完全有权力这么做。”

雷米喘了口气。

“不过,要我为您做事,”他说,“至少得让我知道您的计划呀。”

“您听着:您猜对了,我的朋友,我不是德·布夏日伯爵的人。”

“啊!那您是谁的人?”

“我是一位更有权势的爵爷的人。”

“您说话可得留神:您又要撒谎啦。”

“怎么啦?”

“在儒瓦约兹家族之上,我看没多少家族吧。”

“难道法兰西王族不在它之上?”

“啊!啊!”雷米说。

“瞧,王族是怎么赏钱的,”奥里依补上一句,同时把一卷德·安茹公爵给他的金币往雷米手里塞。

雷米碰到这只手,打了个哆嗦,往后退了一步。

“您是国王的人?”他问,那副天真的神情,即使是一个比他狡绘的人,要装得这么像也并非易事。

“不是,是他弟弟德·安茹公爵先生的人。”

“啊!很好;我是公爵先生卑顺的仆人。”

“好极了。”

“接下去呢?”

“什么,接下去?”

“对,王爷想要怎么样?”

“王爷,亲爱的,”奥里依一边说,一边走近雷米,想再一次把那卷金币塞到他手里,“王爷爱上了您的女主人。”

“这么说他认识她?”

“他见过她。”

“他见过她!”雷米喊道,手紧紧地攥住大刀的刀柄,“什么时候见到的?”

“今天晚上。”

“不可能!我的女主人没有离开过房间。”

“嗯,就是嘛,亲王做的事完全像个小学生,这证明他是真正地爱上了。”

“他是怎么做的?喂,您说不说?”

“他搬把梯子,爬上阳台。”

“啊!”雷米说,一边抑制着猛烈的心跳,“啊!原来他是这么做的!”

“她好像很美啊,”奥里依补上一句。

“您,您没有见过她?”

“没有,不过听了王爷跟我说的,我非常想见见她,也无非是想看一看,爱情会给健全的理智带来几分夸张。这么说,咱们说定了,您是我们的人了?”

说着,奥里依第三次想让雷米接受他的金币。

“我肯定是你们的人,”雷米推开奥里依的手,说,“不过我还得知道,在你们打算干的事里我将扮演什么角色。”

“首先回答我:楼上的夫人是德·布夏日先生的情妇,还是他哥哥的情妇?”

血涌到雷米的脸上。

“都不是,”他勉强克制地说,“楼上的夫人没有情夫。”

“没有情夫!这么说,这倒是一道珍馐,一个没有情夫的女人!真妙!王爷,咱们可找着个宝贝儿啦。”

“这么说,”雷米接着说,“德·安茹公爵爱上我女主人了?”

“对啦。”

“他要怎么样?”

“他要在蒂埃里城堡见到她,他刚强行军回到那儿去。”

“凭良心说,这热情可来得真快。”

“王爷的热情来起来就是这样儿。”

“我看这里有一点很难办,”雷米说。

“哪一点?”

“就是我的女主人要乘船去英国。”

“见鬼!正是在这一点上您可以对我们有用嘛!让她拿定主意。”

“干什么?”

“走相反的路线。”

“您不了解我的女主人,先生,她是个不轻易改变自己主意的女人;何况这不光是她去法国不去伦敦的问题。就是到了蒂埃里城堡,您认为她肯对亲王的要求让步吗?”

“干吗不会?”

“她不爱德·安茹公爵。”

“啊!一个王族是谁都会爱的。”

“可是德·安茹公爵如果疑心我的女主人爱着德·布夏日伯爵先生或者德·儒瓦约兹公爵,他怎么会动这个念头,把她从她所爱的人手里抢走呢?”

“我的老头儿,”奥里依说,“你的想法太平庸啦,照我看呢,咱们要彼此了解也挺费口舌的;所以我不想多说啦,我本来是宁可来文的,不要动武的,现在,要是你非要让我改变做法不可,嗯,好吧,我会改变的。”

“您要做什么?”

“我对你说过,我有亲王授予的全权。我会把你在那个角落里宰了,抢走那个夫人。”

“您相信您不会受处罚吗?”

“我相信我主人叫我相信的那一切。好吧,你要使你的女主人作出回法国的决定吗?”

“我试试看,可我什么也不能回答。”

“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回答了

“等到上楼到她房里跟她谈过以后。”

“那好;上楼吧,我等着你。”

“遵命,先生。”

“最后一句话,老头儿:你知道你的前程和性命都攥在我手里吗?”

“知道。”

“那就行了;去吧,趁这工夫我去照料一下马。”

“您可别太性急。”

“行了!对回答我是能肯定的;难道亲王还会碰上狠心的女人?”

“我觉得有时候也会。”

“对,”奥里依说,“但是极其难得;去吧。”

当雷米上楼去的时候,奥里依仿佛确信自己的意愿一定会实现似的,真的朝马厩走去了。

“嗯?”狄安娜一见雷米就问。

“嗯,夫人,公爵瞧见您了。”

“他……?”

“他爱您。”

“公爵瞧见我!公爵爱我!”狄安娜嚷道,“你是在说胡话吧,雷米?”

“不是;我对您说的是他对我说的话。”

“谁对你说这些话了?”

“那个人!那个奥里依!那个恶棍!”

“这么说,他瞧见我,认出我了?”

“要是公爵认出了您,您以为奥里依还敢出现在您面前,以亲王的名义向您谈到爱情吗?不,公爵没有认出您。”

“你说得对,对极了,雷米。六年来有那么多的事情经过了这个恶魔的脑海,他把我忘了。咱们跟这个人走,雷米。”

“是,不过这家伙,他会认出您的。”

“为什么你愿意他比他的主子记性好呢?”

“啊!因为记住对他有利,而忘记对亲王有利,公爵是个阴险放荡的人,缺乏理智的人,麻木不仁的人,杀死自己情人的凶手,他忘记是可以理解的;他,要是他不忘记,他怎么还能活下去?但是奥里依不会忘记;要是他看见您的脸,他会以为看见一个复仇的幽灵,会告发您的。”

“雷米,我相信我对你说过,我有个面罩,我相信你对我说过,你有一把刀?”

“这是真的,夫人,”雷米说,“我开始相信天主是和我们结伙来惩罚恶人的。”

说完,他从楼梯上喊奥里依:

“先生,先生!”

“嗯!”奥里依问。

“嗯,我的女主人谢谢德?布夏日伯爵先生对她的安全如此关注,她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您殷勤的帮助。”

“很好,很好,”奥里依说,“请您通知她马已经备好了。”

“来吧,夫人,来吧,”雷米说,一边把胳膊伸给狄安娜。奥里依手里拿着一盏灯,站在楼梯底下等着,急切地想看到陌生女人的脸。

“见鬼!”他喃喃地说,“她戴着面罩。啊!不过,从这儿到蒂埃里城堡,丝带会被磨坏,……或者会被割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