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米领着狄安娜走进隔壁房间,把藏在一块地板下面的弹簧按了一下,就打开了一道活门,活门有整个屋子那么宽,一直开到墙跟前。

这道活门开了以后,露出一道又陡又窄的黑咕隆咚的楼梯,雷米先进去,然后把拳头伸给狄安娜,狄安娜扶着他的拳头,跟了下去。

这道楼梯,或者不如说这道梯子,有二十级,下面是一间又黑暗又潮湿的圆形地下室。地下室里的用具只有一口炉腔极大的炉灶,一张方桌,两把灯心草编的椅子,许多细颈小玻璃瓶和铁盆子。

一只不会叫唤的山羊和几只不会出声的鸟是全体居住者,它们在这个阴暗的地底下的地方,仿佛是它们同类的动物的鬼魂,而不是这些动物本身。

炉子里的余火将熄未熄,又浓又黑的烟经由嵌进墙壁里的管道静悄悄地消失。

炉子上面放着一个蒸馏器,慢慢地滤出一滴一滴的金黄色的液体。

这液体滴进一只白色的小长颈玻璃瓶,玻璃有两指厚,但是又极其透明。蒸馏器的管子和玻璃瓶相连接,瓶口封住。

狄安娜走下来,停在这些存在着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中间,既不感到惊奇,也不感到害怕。简直可以说生活中的那些正常的印象对这个女人再也不起任何作用,她已经生活在生活之外。雷米示意叫她在楼梯脚下站住。她就在雷米指的地方停住了。

年轻人过去点亮了一盏灯,一片青灰色的亮光投射在我们刚才仔细描写过的所有那些东西上,在这以前它们有的在睡觉,有的在黑暗中活动着。

接着,他走近一口井,这口井是在地下室靠近一堵墙边挖的,井边既没有栏杆又没有石栏。他把桶拴在一条长绳子上,没有滑轮,就这样把绳子放到正在这井底里阴沉地酣睡的井水里,井水发出一声低沉的拍打声,接着,他吊起一满桶像水晶一样又清又凉的井水。

“请过来,夫人,”雷米说。

狄安娜走到他跟前。

他在这满满一桶水里,滴了仅仅一滴小玻璃瓶里盛着的液体,刹那间水全变成了黄色。接着颜色渐渐淡下去,十分钟以后,水变得和原来一样透明。

狄安娜目不转睛地望着,说明她对这次实验十分注意。雷米瞧着她。

“嗯?”她问。

“嗯,”雷米说,“这水没有味道,没有颜色,现在您把一朵花,一只手套,一块手绢,在里面浸一浸;您把这种水掺和到香肥皂里,把它倒进别人可能从里面取水刷牙、洗手、洗脸的水壶里,您就会像不久以前人们在查理九世国王宫廷里看见的那样,看见花的香味会使人窒息,手套会毒死接触它的人,肥皂钻进毛孔会致人死命。您把这种纯油只要滴一滴在蜡烛芯或者灯芯上,棉纱芯子就会被它浸透一寸来长,这根蜡烛或者这盏灯在一小时内散发出来的气味,可以把人毒死,一个钟头以后,又跟别的灯或者蜡烛一样,再也不伤人了。”

“您说的这些完全有把握吗,雷米?”狄安娜问。

“这些试验我全做过了,夫人。您看看这几只鸟,它们喝过了像这样的水,就再也睡不着觉,再也不想吃喝。您看看这只山羊,它吃过了用这种水浇的草,结果脱毛了,眼睛直抖动。即使现在把它放开,放到阳光下面,放到大自然里去,也没有用。它的性命已经无法救治,除非在我们放它去的大自然里,它依靠本能发现某些人类不知道而动物能辨别得出的解毒剂。”

“这个小瓶子可以看看吗,雷米?”狄安娜问。

“可以,夫人,因为液体这时已全到瓶子里;不过,稍等一下。”雷米小心翼翼地把小瓶子跟蒸馏器分开;紧接着用一只软蜡立刻把瓶口塞住,再把瓶口的蜡压平,又拿了一块呢子包严瓶口。他把瓶子递给他的女伴。

狄安娜无动于衷地接了过来,举得和灯一样高,看了一会儿里面盛的稠厚的液体以后,说:

“够了,等时机一到,我们就挑选花束、手套、灯、肥皂或者水壶。这液体,它放在金属器皿里吗?”

“它会腐蚀金属。”

“可是这只小瓶子也许会打碎。”

“我看不会;您瞧瞧玻璃有多厚;况且,我们可以把它放在,更确切地说,套在一个金套子里。”

“那么,雷米,”夫人接着说,“您很满意,是不是?”

似乎有一丝淡淡的笑意掠过狄安娜的嘴角,使她的嘴角有了月光照在无感觉的东西上的那种生命的反光。

“我比任何时候都满意,夫人,”雷米回答,“惩罚坏人,这就是行使天主赋予的神圣特权。”

“听,雷米,听!”

狄安娜侧耳听了听。

“您听见什么声音吗?”

“我觉得好像是街上有马蹄声,雷米,我们的马到了。”

“很可能,夫人,因为离它们应该到的时候相差不多了。不过,现在,我要打发它们回去。”

“为什么?”

“它们不是再也用不着了吗?”

“我们不去梅里多尔,雷米,我们去弗朗德勒,把马留下。”

 “啊!我懂了。”

现在轮到这个仆人的眼睛露出高兴的光芒了,这高兴的光芒只可能跟狄安娜的微笑相比。

“可是,格朗尚,”他继续说,“我们把他怎么办?”

“格朗尚需要休息,我已经对您说过。他留在巴黎,变卖这所房子,我们再用不着它了。不过您要把自由还给这些可怜的无辜的动物,我们因为需要,让它们受了不少痛苦。您说过,天主会拯救它们。”

“不过,所有这些炉灶、曲颈颤、蒸馏器怎么办?”

“既然我们买这所房子的时候它们就在这儿,我们走了以后,别人看见它们在这儿,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这些粉末、酸、精呢?”

“烧掉!雷米,烧掉!”

‘那您离远点。”

“我?”

“是的,至少戴上这具玻璃面罩。

雷米递给狄安娜一具面罩,她罩在脸上。接着他用一大团羊毛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子,拉动风箱的牵绳,把炭火烧旺。等火烧旺以后,他把各种粉末倒上去,爆出一阵阵劈里啪啦的欢快的响声,有的喷出绿色的火苗,有的冒出像硫磺一样的青灰色火星。那些精倒上去,非但没有把火浇灭,反而像一条条火蛇似的升到烟囱里去,同时还发出像远处打雷的隆隆声。最后,全都烧光了。

“您说得对,夫人,”雷米说,“现在如果有人发现这个地下室的秘密,这个人就会想到一个炼金术士在这里住过。今天,人们还烧死巫师,可是对炼金术士是很尊敬的。”

“况且,”狄安娜说,“如果烧死我们,雷米,我觉得,那也是公正的。我们不也是使用毒药的杀人犯吗?但愿我走上柴堆的那一天,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比起别的死法来,我并不更讨厌这种死法。古代的殉教者大多是这样死的。”

雷米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从女主人手里把小瓶子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包起来。这时有人敲临街的大门。

“您的人来了,夫人,您没有估计错。快,您先上去,答应一下,我来把活门关好。”

狄安娜照着他说的做了,在这两个人体里存在着同一个念头,因此很难说是谁支配谁。

雷米跟着她上去,然后按了一下弹簧,地下室又关上了。狄安娜发现格朗尚在门口,他给吵醒了,来开门。老头儿等他知道女主人即将动身以后,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女主人把动身的事告诉他,不过没有说她去哪里。

“格朗尚,我的朋友,”她对他说,“雷米和我,我们要去朝圣,这是好久以前许下的愿。您对任何人也别提起这次出门的事,对谁也别泄露我的名字。”

“啊!我发誓照办,夫人,”老仆人说。“但是,总还能再看到您吧?”

“当然能,格朗尚,当然能。如果在这个世界上不能见面,难道在另一个世界还不能再见吗?不过,顺便提一下,格朗尚,这所房子对我们没有用了。”

狄安娜从大橱里取出一叠字据。

“这是证明产权的证书。您可以把这所房子出租或者卖掉,从现在起一个月内,如果找不到房客,又找不到买主,您可以扔下它不管,回梅里多尔。”

“如果找到买主,夫人,我该卖多少钱?”

“随您的便。”

“由我带回梅里多尔?”

“您自己留着吧,我的老格朗尚。”

“什么!夫人,这么一大笔钱?”

“当然。您尽心竭力伺候我们,难道我不该这样报答您,格朗尚?而且,除了我欠您的债以外,我不是还应该偿还我父亲欠您的债吗?”

“可是,夫人,没有契约,没有委托书,我什么也不能做。“他说得对,”雷米说。

“快想个办法,”狄安娜说。

“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这幢房子是用我的名字买的,我把它转卖给格朗尚,这样一来格朗尚就可以卖给谁就卖给谁了。”

“快办。”

雷米拿起一支羽笔,把转让书写在卖房契约下面。

“现在,再见啦,”德·蒙梭罗夫人对格朗尚说,格朗尚因为就要单独留在这所房子里,感到非常激动;“再见,格朗尚,让他们把马牵来,我去把准备工作做完。”

狄安娜上楼,到了她的屋里,用一把匕首把那幅肖像画的画布割下来,卷成一卷,用一块绸子包好,然后放进旅行箱里。剩下的张着大口的空画框好像比以前更有说服力地在叙述着它曾经听到过的各种不幸。这幅画像一旦取去,卧房里其余的一切就不再有任何意义,变成一间普普通通的卧房。

雷米用皮带把两口箱子捆在一起,朝街上最后望了一眼,肯定除了带路人以外再也没有人停在那儿,然后扶着脸色苍白的女主人上马。

“我相信,夫人,”他低声对她说,“这所房子将是最后一所我们住得时间这么久的房子。”

“是倒数第二所,雷米。”夫人说,声音严肃而又单调。

“最后一所在哪儿?”

“在坟墓里,雷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