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住在城堡的另一侧,那儿的格局大致上跟希科刚离开的一侧相仿。在这一边,经常可以听到音乐声,经常可以看见头插翎饰的爷们在闲荡。

我们多次提到的那条有名的三千步的小径,就从玛格丽特的窗口下面开始伸出去,映入她的眼帘的尽是些可爱的美景,诸如鲜花盛开的花圃和郁郁葱葱的绿廊。

人们会说,可怜的公主是想用赏心悦目的景物来驱遣脑海深处那许许多多凄凉的念头。

一个佩里格(佩里格:多尔多涅省的省会。)的诗人——玛格丽特在外省也跟在巴黎时一样,始终是诗人们的灿烂的明星——一个佩里格的诗人曾为她写过一首十四行诗。

“她在心里精心筑起防线,”他说,“但求驱散一切阴郁回忆。”

生长在御座脚下,身为国王的女儿、妹妹和妻子的玛格丽特,确实深深地感受到痛苦的折磨。

她的旷达的处世哲学,比纳瓦拉国王更夸张,但也更脆弱,因为它是矫揉造作的,是通过学习才得到的,而国王的旷达的处世哲学却是在它自身深处产生出来的。

所以,玛格丽特尽管是个旷达的女人,或者说她愿意自己是个旷达的女人,还是让岁月和忧愁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它们明显的印痕。 

然而她仍然是美得出奇,尤其是容貌很美,这种美如果是在普通老百姓身上,一点也不能打动人,但是如果是在显赫人物的身上,就最能讨人喜欢,因为人们随时都准备好承认她们具有至高无上的形体美。

玛格丽特有愉快而善意的笑容,水灵而发亮的眼睛,灵巧而温柔的动作;玛格丽特,我们说过,永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作为女人,她的仪态有如一位公主;作为王后,她的举止有如一个妩媚的女人。

所以,她风靡了奈拉克,她把优雅、欢乐和生命引进了这个城市。

她,一位巴黎的公主,能屈尊降纾地呆在外省,这已经是一种使外省人感恩不尽的美德。

她的宫廷不仅是绅士和贵妇们的宫廷,人人都同时把她当作王后而又当作女人那样地爱她;事实上,她的长笛和小提琴悦耳的声音,正如她的盛宴的香味和残羹一样,是人人可以享用的。

她知道怎样来利用时间,使每一天都能给她带来点儿什么,也使她周围的这些人没有一天虚度光阴。

她心头充满了对仇敌的怨恨,但是她忍耐着,为的是以后能更好地报复;她直觉地感到,在亨利·德·纳瓦拉表面上的无忧无虑和逆来顺受后面,有着一种对她的恶感,而且他对她的行为一直是了然的;玛格丽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习惯了怀着爱情,或者至少可以说怀着跟爱情相像的感情而生活着,习惯了以诗歌、以生活的安逸来代替家庭、丈夫、朋友和其它的一切。

除了卡特琳·德·美第奇和希科,除了她从阴沉沉的冥间召回到记忆中来的几个忧郁的幽灵以外,没有人能够说出,为什么玛格丽特的双颊已经变得这么苍白,为什么她的双眼会情不自禁地充满从未有过的悲哀,还有,为什么她会让人感到内心那么空虚,以至于在她那双曾经是那么神采奕奕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玛格丽特已经没有心腹密友。

可怜的王后,自从那些心腹密友为了金钱出卖了她的信任和荣誉以后,她已经不想再有什么心腹密友了。

因此她独来独往,这一点也许在纳瓦拉人眼里,于不知不不觉之中更增添了孤独所赋予她的这种仪态的庄严。

再说,她在亨利的态度中所感觉到的那种恶感,完全是凭直觉的,与其说是从贝亚恩人的举动感觉到的,不如说是由她自己内心的一种负疚感而引起的。

亨利待她以法国公主之礼;他对她说话时总有一种谦恭的礼让或是和蔼的放任;在任何场合,在任何事情上,他对她的态度始终不失为一个丈夫,一个朋友的态度。

因此,奈拉克的宫廷,就像所有关系相处得很和睦的宫廷一样,充溢着精神上和物质上的融洽气氛。

以上就是希科这个最精明的观察者和最细心的人根据还很细微的表面现象所进行的研究和思考。

他照亨利的指点,先去了宫里,但是没有找到人。

有人告诉他,玛格丽特在那条跟河水平行的美丽的小径尽头;他就穿过有欧洲夹竹桃的小径,走上那条有名的三千步小径。

走到小径三分之二的地方,他瞥见在小径尽头,一片西班牙素馨、染料木和铁丝莲属植物的树丛下面,有一伙扎缎带、戴羽翎、佩着饰有天鹅绒的长剑的人;这些漂亮的旧服饰也许趣味有点俗气,式样也有点过时,但是在亲拉克来说,这就叫有气派,甚至是出风头。直接打巴黎来这儿的希科,瞥上一眼就懒得再看了。

当国王的年轻侍从领着希科走上去的时候,王后的忧郁的心头正充满无尽的焦虑,一双眼睛飘忽不定地左右瞧着;她认出了纳瓦拉的号衣,就唤年轻侍从过去。

“你有什么事,德·奥比雅克止?”她问。

这个年轻人,其实可以说这个孩子,因为他才十二岁,脸红了起来,单膝跪在玛格丽特面前。

“夫人,”他用法语说,因为王后规定他们凡是日常侍候她,凡是禀报事务时都不许说方言,“一位卢佛宫派来见纳瓦拉国王陛下,纳瓦拉国王陛下派来见您的巴黎绅士,请求面见陛下。”

玛格丽特俊俏的脸上陡地升起两片红云;她猛地转过身来,感到一股苦涩的滋味,这种滋味时时处处都在使她那颗早已受了伤的心隐隐作痛。

希科直立着,一动不动地站在离她二十步的地方。

她的敏锐的眼睛从他的仪表和侧影——因为加斯科尼人的侧影正映在桔黄色的天幕上,一认出这像是个熟人;她从众人围着的圈子里走出来,而没有吩咐来人走上前去。

但当她回过头去对那伙人告别的时候,她朝着一个衣着最华丽、面目最英俊的绅士轻轻地用指尖做了个手势。

跟那伙人告别实际上是跟一个人告别。

可是,这个得宠的骑士,尽管王后的手势是为了让他安心,却似乎有点忧心忡忡,而一个女人的眼睛是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德·蒂雷纳先生,”玛格丽特说,“请您对这些夫人们说一声,我马上就回来。”

穿蓝白两色紧身短袄的俊俏绅士漫不经心地鞠了一个躬,这种态度是任何最随便的廷臣也不敢采取的。

王后急步朝希科走去,他刚才一步没有动过,一直在观察跟他带来的信的内容如此相符的这一幕。

“希科先生!”玛格丽特走近加斯科尼人,大吃一惊地喊道。

“我匍匐在陛下脚下,”希科说,“在仍旧那么善良,仍旧那么美丽,仍旧像在卢佛宫一样作为奈拉克王后的陛下的脚下。” 

“在离巴黎这么远的地方看见您,可真是个奇迹,先生。”

“我请您原谅,夫人,因为这个奇迹并不是可怜的希科出的主意。”

“我完全相信;据说,您已经死了。”

“我装过死。”

“您来见我有什么事,希科先生?我可以荣幸地认为在法国人们还记得纳瓦拉王后吗?”

“哦!夫人,”希科微笑说,“请放心,在我们的国家,对于正值您这样的年龄,特别是有您这样美貌的王后,向来是不会忘记的。”

“这么说,巴黎人还是那么爱献殷勤?”

“法兰西国王,”希科没有回答这句问话,只是说,“给纳瓦拉国王的信正是谈这些事。”

玛格丽特脸红了。

“他写了信?”她问。

“是的,夫人。”

“您把信带来了?”

“带来?没有;理由嘛,纳瓦拉国王会给您解释的。可是我记住了这封信,并且背得出来。”

“我明白了。这封信很重要,您怕把它遗失或是让人给抢去?”

“正是这样,夫人;现在,请陛下原谅,不过这封信是用拉丁文写的。”

“喔!好得很!”王后喊道;“您知道我懂拉丁文。”

“纳瓦拉国王,”希科问,“他懂不懂?”

“亲爱的希科先生,”玛格丽特回答说,“要想知道纳瓦拉国王懂什么不懂什么,这是非常困难的。”

“啊!啊!”希科说,看到自己并非唯一的一个寻找谜底的人,感到很高兴。

“如果应该相信表面现象的话,”玛格丽特说,“他不懂拉丁文,因为在我用这种语言跟一个宫里的人说话的时候,他一向是听不懂,或者至少看上去听不懂似的。”

希科咬住嘴唇。

“啊!见鬼,”他说。

“您给他念过这封信了?”玛格丽特问。

“信是写给他的。”

“他看上去懂不懂?”

“只懂两个词。”

“哪两个?”

“蒂雷尼乌斯和玛戈塔。”

“蒂雷尼乌斯和玛戈塔?”

“是的,信里有这两个词。”

“那么,他怎么呢?”

“他派我来见您,夫人。”

“来见我?”

“是的,他说这封信看来内容很重要,让一个外人翻译不合适,而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您,最美丽的学者和最有学问的美人。”

“我听您念,希科先生,既然是国王命令我听您念。”

“谢谢,夫人:陛下愿意我在哪儿念呢?”

“这儿;不,不,还是到我屋子里去吧:请到我的书房去。”

玛格丽特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希科;也许是出于对她的怜悯,他已经预先把事情透了点风给她。

可怜的女人感到在经受面临的考验之前,需要有个支持,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求助于爱情的力量吧。

“子爵,”她向德·蒂雷纳先生说,“把您的胳膊伸给我,扶我到城堡跟前。请您走在前面,希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