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诺通走出门来,心情十分抑郁,但是另一方面良心上又很安静;他交了这么个古怪的好运气,向一位公主表白了爱情,紧接着作了一场重要的谈话,又让这位公主把他的表白抛到了脑后,到头来这场谈话正好使他的表白在当时不会造成损害,但是将来很可能会结出果实。

事情不止于此,他还幸运地做到了既没有背叛国王,又没有背叛德·马延先生,而且也没有暴露自己。

因而他是心满意足的,不过他还有许多别的愿望,其中之一就是立刻回万森去向国王报告。

向国王报告完毕以后呢,躺下来敞个美梦。

做梦是终日活动的人最大的幸福,是他们允许自己享受的唯一休息。

所以,埃尔诺通刚跨出贝尔一埃斯巴的大门,就策马飞奔;可是他这个近几天来备受考验的伙计撒腿还没跑上一百步,便发觉自己突然给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眼睛在贝尔-埃斯巴给灯光照得发花,对黑睛还来不及习惯,事先既不能觉察,事后也没法断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其实那只不过是一群骑士,他们从大路两旁往中间靠拢来,团团围住了他,五六把长剑和同样多的手枪、短剑,同时抵在他的胸口上。

对付一个人,这是绰绰有余的了。

“哦!哦!”埃尔诺通说,“离巴黎才一法里路,你们居然就拦路抢劫;该死的鬼地方!国王的这个刑管总监太糟糕了!我要叫国王撤他的职。”

“请注意,别说话,”一个声音说,埃尔诺通觉得这声音很耳熟;“交出您的剑和一切兵器,动作快些。”

一个人抓住马笼头,另外两个人夺走了埃尔诺通的武器。

“见鬼!动作可真麻利!”埃尔诺通低声说。

随后他向拦住他的那些人转过身去。

“先生们,”他说,“你们至少可以发点慈悲告诉我……”

“哎!闹了半天,是德·卡曼日先生!”为首的那个拦路的强人说,刚才夺了年轻人的长剑,现在还握在手里的就是他。

“德·潘科内先生!”埃尔诺通喊道。“哦!啐!您怎么在这儿干这种营生!”

“我说了,别说话!”几步外的那个洪亮的嗓音重复地说,“把这个人押去拘留起来。”

“可是德·圣马利纳先生,”依迪卡·德·潘科内说,“咱们刚才抓的这个人……”

“嗯。”

“他是咱们的伙伴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先生。”

“埃尔诺通在这儿!”圣马利纳喊道,气得脸色发白!“他在这儿干什么?”

“晚上好,先生们,”卡曼日不慌不忙地说,“我承认,我没想到会碰上这么有趣的伙伴。”

圣马利纳保持沉默。

“看样子你们这是拦住我,”埃尔诺通继续说;“因为我想你们不至于是要抢劫我吧?”

“见鬼!见鬼!”圣马利纳嘟哝着说,“我没料到会有这码子事。”

“我也没料到,我向您发誓,”卡曼日说着笑了起来。

“这可是件麻烦事;您说说吧,您在路上干什么?”

“倘使我这么问您,圣马利纳先生,您会回答我吗?”

“不会。”

“那么想必您也不会反对我跟您一样做法。”

“这么说您是不肯说出您在大路上干什么喽?”

埃尔诺通面露笑容,但没有回答。

“也不肯说出您去哪儿喽?”

依然是缄默。

“那么,先生,”圣马利纳说,“既然您不愿意解释,我只好把您当普通人来对待了。”

“请便吧,先生;不过我告诉您,您要为您做的事负责。”

“对德·卢瓦涅克先生负责?”

“比他地位高。”

“德·艾佩农先生?”

“还要高。”

“嗯,好吧!我有我的命令,我要把您押到万森去。”

“到万森去?太好了!我正要去那儿,先生。”

“我很高兴,先生,”圣马利纳说,”这段小小的旅程这样合您的意。”

两个握着手枪的人立即押着埃尔诺通往前走,来到离他们五百步外的另外两个人跟前。那两人照样行事;就这样,埃尔诺通跟他的伙伴们全都打过了照面,一直来到主塔楼的院子里。

在这个院子里,卡曼日看见五十个被解除武装的骑士,都垂着脑袋,面无血色,被围在一百五十个来自诺让和勃里的轻骑兵中间,哀叹自己命运不济,料不到这个开头开得这么好的举动会有这么一个坏透了的结局。

所有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四十五卫士进入战斗岗位以后抓住的,有些是用计巧取,有些是以力降服;有时以十个人对付两三个人,有时先上前跟估计不好对付的骑士客气地攀谈几句,趁对方以为是碰上同伙打招呼的当口。冷不防地把手枪对准了他。

因此没有发生一场格斗,没有发出一声叫喊。有一回八个人碰上二十个对手,一个联盟分子的头领刚想拔出匕首来自卫,张开嘴还来不及喊出声,就一下子让人把嘴巴塞住,几乎闷死,而且转眼又给四十五卫士拖了下去,不见影踪了,动作之敏捷,就像海船上的水手排成队传递缆绳一般。

像这种事如果埃尔诺通知道的话,他准会感到十分高兴,可是年轻人看见的事,并不明白是什么缘故,这使他在十分钟里心情变得很忧郁。

然而,当他被带到那些俘虏中间,认出他们是谁以后,他对圣马利纳说:

“先生,我看您是事先知道我的使命有多么重要,所以,作为一个殷勤的伙伴,您怕我一路上恐有不测,决意护送我到这里;现在我可以对您说,您的决断非常英明;国王正等着我,我有重要的事要向他报告。我甚至还要补充说,要不是您这么相送,我也许到不了这儿,因此我将荣幸地禀告国王您为了为他效劳所做的一切。”

圣马利纳的脸涨红了,正如刚才发白一样;可是在没有给激情驱使得失去理智的时候,他毕竟是个聪明人,他明白埃尔诺通说的是真话,国王是在等着他。跟德·卢瓦涅克先生和德·艾佩农先生是开不得玩笑的;因此他仅仅回答说;

“您可以走了,埃尔诺通先生;很高兴能使您感到愉快。”

埃尔诺通急忙走出队列,跨上台阶,朝国王的房间走去。

圣马利纳目送着他,可以看见卢瓦涅克在楼梯中间迎接德·卡曼日先生,做个手势让他继续上楼去。

卢瓦涅克证实了一个事实:五十个人给一网打尽以后,这条变得畅通无阻的大路一直到明天都将会畅通无阻,因为这五十个人应当在贝尔-埃斯巴集合的时间早已过了。

因此,对国王说来,返回巴黎已经没有危险了。

卢瓦涅克没有把雅各宾隐修院和那些修士兄弟们的枪炮考虑在内。

这一点,德·艾佩农听过尼古拉·普兰的密告,已经完全清楚。所以卢瓦涅克来对他的上司说了“先生,路上畅通无阻”,德·艾佩农就回等说:

“好的。国王命令四十五卫士分作三队,一队在前,另外两队在车门两边:每队的人都要靠拢,万一有人开枪也不至于射到马车。”

“很好,”卢瓦涅克以军人风度毫无表情地答道;“不过,要说开枪,既然我没见到哪儿有火枪,我并不认为会有人开枪。”

“到了雅各宾隐修院,先生,您得让队伍靠紧,”德·艾佩农说

这场对话给楼梯上的动静打断了。

那是国王下楼,准备出发。他后面跟着几个绅士,在他们中间,圣马利纳认出了埃尔诺通,心头感到一阵抽紧,这也是不难理解的。

“先生们,”国王问,“我勇敢的四十五卫士都到齐了吗?”

“是的,陛下,”德·艾佩农说,一边指给他看拱顶下面影影绰绰可以看见的一队骑士。

“命令传达了吗?”

“所有的命令都将奉行不误,陛下。”

“那就动身吧,”国王说。

卢瓦涅克吩咐吹上马号。

传来低沉的点名声,四十五卫士一个不缺,全到齐了。

轻骑兵给留下来看押梅纳维尔和公爵夫人手下的这帮人,并得到命令不得跟俘虏说话,违令者处死。国王登上马车,身边放着出鞘的剑。

德·艾佩农先生骂了一声“见鬼!”动作优雅地试了试鞘里的剑拔出来是否顺溜。

城堡主塔楼钟敲九点,队伍出发了。

在埃尔诺通已经走了一个小时之后,德·梅纳维尔先生还站在窗口,我们前面曾经见到他就是在过窗口徒费气力地想在夜色中辨出年轻人往哪儿走;不过,比起一小时前来,他显得心绪不宁,尤其是有点儿指望天主的救助了,因为他开始相信人的救助已经没有指望了。

他的士兵们一个也没有来:大路上静悄悄的,一片漆黑。只有隔了很长时间才响起几匹马向万森方向疾驰而去的马蹄声。

听见这马蹄声,德·梅纳维尔先生和公爵夫人总是睁大眼睛想在一片黑暗中认出他们的人来,揣度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弄清楚他们迟到的原因。

然而,马蹄声远去了,一切重归于寂静。

这无休无止而又毫无结果的来来往往,终于把梅纳维尔弄得心神不宁,他让公爵夫人的一个手下人骑上马,命令他去向碰到的头一个小队的骑士探听一下情况。

这个探子去了就没有再回来。

心情焦急的公爵夫人看到这个情况,就又派出第二个人,结果也是一去不返。

“我们的军官,”公爵夫人于是说,她仍然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我们的军官准是怕人不够,“就把咱们派去的人当援军给留下了;考虑倒很周到,就是叫人担心了。”

“叫人担心,是啊,太叫人担心了,”梅纳维尔答道,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黑沉沉的远方。

“梅纳维尔,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亲自骑马去看一下,就可以知道了,夫人。”

梅纳维尔转身想走。

“我不准您走,”公爵夫人喊道,一把拉住他;“梅纳维尔,您这一走,还有谁留在我身边?到时候还有谁认识我们的每一个军官和每一个朋友?不,不,您得留下,梅纳维尔;咱们的事关系到重大机密,自然会叫人悬着心担惊受怕;不过,说实在的。计划安排得够周密了,况且事情做得极其机密,决不会出娄子。”

“都九点了,”梅纳维尔说,与其说他是回答公爵夫人的话,不如说是由于自己心情焦急而脱口说出;“嗳!雅各宾修士都从隐修院里出来了,他们沿着院子的墙边站好了队;说不定他们有什么临时的布置。”

“别响!”公爵夫人说,伸出一只手指向远方。

“什么!”

“别作声,听!”

他们听出了远处传来的滚雷似的隆隆声。

“是马队,”公爵夫人喊道,“他们把他带到我们这儿来了,把他带到我们这儿来了。”

她的性格说变就变,一下子由极度惊恐变成了欣喜若狂,拍着手叫道:

“他落在我手里了!他落在我手里了!”

梅纳维尔仍然在倾听。

“对,”他说,”那是马车滚动和马队奔驰的响声。”

他竭尽全力大声地命令:

“到墙外面去,兄弟们,到墙外面去!”

隐修院的大铁门立刻打开,几百个武装修士队形整齐地走出来,走在前面带头的是博罗梅。

他们横在大路上占好位置。

这时候,传来了戈朗弗洛叫喊的声音:

“等等我!等等我呀!迎接陛下驾到,理应由我站在全体修士头里才对呀。”

“上阳台去,院长大人!上阳台去!”博罗梅喊道;“您知道得很清楚,您应该俯视所有的人。《圣经》上说:“你会像雪松俯视海棠草一样俯视他们!”

“说得对,”戈朗弗洛说,“说得对;我忘记了我应该挑选这个岗位;多亏您在这儿提醒了我,博罗梅兄弟,多亏您!”

博罗梅低声下了个命令,四个修士跑上阳台,以荣誉和仪式的需要为借口,站在他的两侧。

大路在离隐修院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个拐弯,那儿很快地亮起了一大片火把的光芒,在火光照耀下,公爵夫人和梅纳维尔可以看到亮晶晶的护胸甲和闪闪发光的长剑。

她没法克制自己,嚷道:

“快下去,梅纳维尔,您把他给我带来,要捆结实,让卫兵押着。”

“是,是,夫人,”这个绅士心不在焉地应声说;“可是有件事我很不放心。”

“什么事?”

“我没听到约定的信号。”

“人都抓住了,还要什么信号?”

“可是我记得,他们应该在这儿,隐修院前面才下手,”梅纳维尔坚持说。

“他们大概在前面有了一个更好的机会。”

“我没看见我们的军官。”

“我,我看见了。”

“在哪儿?”

“这红盔翎!”

“见鬼啦!夫人。”

“怎么?”

“这红盔翎……”

“嗯?”

“这是德·艾佩农先生;德·艾佩农先生,手里还拿着剑。”

“他们让他留着他的剑?”

“该死!他在指挥。”

“指挥我们的人?难道说他们叛变了?”

“唉!夫人,这不是我们的人。”

“您疯了,梅纳维尔。”

正在这时,率领四十五卫士第一小队的卢瓦涅克挥动一柄宽刃的长剑,喊道:

“国王万岁!”

“国王万岁!”四十五卫士以他们那可怕的加斯科尼口音狂热地应声高呼。

公爵夫人脸色煞白,瘫倒在窗台上,好像就要昏过去似的。

梅纳维尔脸色阴沉,神情坚决,拔剑握在手中。也不知道这些人路过时会不会闯进屋里来。

马队一直往前走,宛如一股由响声和亮光汇成的龙卷风。它已经卷到贝尔-埃斯巴,就要卷到隐修院了。

博罗梅向前跨了三步。卢瓦涅克向着这个似乎是在羊毛修道袍下面向他挑战的修道士笔直冲过去。

可是,博罗梅是个头脑清醒的人,他看出大势已去,就当机立断地决定了该怎么办。

“闪开,闪开!”卢瓦涅克粗暴地喝道,“给国王让条路!”

博罗梅已已经道袍底下拔剑在手,此刻又悄悄地插剑入鞘了。

叫喊声和兵器声弄得戈朗弗洛异常兴奋,火把的光芒弄得他眼花缭乱,他伸出粗壮的右胳膊,竖起食指和中指,在阳台上遥遥地为国王祝福。

亨利从车窗里探出身来,瞧见了他,微笑着向他示意。

这一微笑,是可敬的雅各宾隐修院院长在宫廷上受到宠幸的真正证明,它使戈朗弗洛激动不已,也高喊一声“国王万岁!”声音响得足以把一座大教堂的拱顶掀翻。

然而修道院其余的修士们却不吭一声。说实话,他们两个月来天天操练,后来又分发武器,原来是等待着一个迥然不同的结局的。

可是博罗梅不愧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兵油子,看了一眼就估出了国王身边有多少保护者,也看清了他们雄赳赳的军人仪表。公爵夫人的拥护者一个也不见影踪,这无异于告诉他,事情的结局很不妙,倘使再犹豫,不赶快屈服,那就全完了。

他不再犹豫了,就在卢瓦涅克坐骑的前胸快要撞到他的一刹那,他高喊一声:“国王万岁!”几乎跟戈朗弗洛刚才那一声叫喊一样洪亮。

这时侯,所有的修道士全都挥动着兵器高呼:“国王万岁!”

“谢谢,我尊敬的神父们,谢谢!”亨利三世用刺耳的嗓音喊道。

随后他像一阵由火光、喧闹声和荣耀汇成的旋风在本来应该是他这趟行程终点的隐修院前面经过;把贝尔-埃斯巴撇在他身后的黑暗中。

公爵夫人跪在阳台上,镀金的铁制盾形纹章牌正好把她遮住,她从阳台上瞧着被火光照亮的每一张脸,仔细地观察,贪婪地盯着看。

“啊!”她失声喊道,一边指着护送队伍中的一个骑士。“瞧,瞧,梅纳维尔!”

“那个年轻人,德·马延公爵先生的信使,是国王手下的人!”梅纳维尔喊道。

”我们完了!”公爵夫人喃喃地说。

“得赶快走,夫人,”梅纳维尔说;“瓦罗亚今天得胜了,明天就会滥用他的胜利。”

“我们给人出卖了!”公爵夫人叫道。“这个年轻人出卖了我们!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国王已经走远;他在随从的簇拥下,穿过迎着他开启的圣安托万城门,随后城门又在他身后关上,他终于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