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在圣马利纳看来注定完蛋了的埃尔诺通,其实正交着意想不到的好运。

一开始他很自然地估计,他要找的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既然在巴黎,那她一定住在吉兹府。

埃尔诺通就先去吉兹府。

他敲敲大门,有人极其谨慎地把门打开;当他说要求见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时,那人先冲着他冷笑了两声。

后来,因为埃尔诺通坚持要见,那人就回答他说,他应该知道殿下是在苏瓦松,而不是在巴黎。

埃尔诺通早料到会遇到这样的接待,所以并没慌张。

“公爵夫人不在,真叫我太失望了,”他说,“我有一封十二万分重要的信得送交殿下,是德·马延公爵的。”

“德·马延先生的信?”看门人说;“是谁叫您送这封信的?”

“德·马延公爵先生本人。”

“他,公爵,叫您送信!”看门人叫起来,他那副吃惊的样子装得非常像;“他是在哪儿把这封信交给您的呢?公爵先生跟公爵夫人一样都不在巴黎呀。”

“这我完全知道,”埃尔诺通回答;“可是我,我也可以不在巴黎呀;我也可以在巴黎以外的地方,比如说在通往布洛瓦的大路上遇到公爵先生呀。”

“通往布洛瓦的大路上?”看门人说,稍微有点重视了。

“对;他可能在这条路上遇到我,叫我送封信给德·蒙庞西埃夫人。”

看门人的脸上稍显得有些不安;他仿佛怕人硬冲进去,两手把牢那两扇只开了一条缝的大门。

“那么,”他问,“信呢?……”

“在我身上。”

“您身上?”

“就在这儿,”埃尔诺通拍拍紧身短袄说。

忠心的用人以审问的目光凝视着埃尔诺通。

“您是说信在您身上?”他问。

“是的,先生。”

“一封很重要的信?”

“十二万分重要。”

“您可以让我就这么看一眼吗?”

“当然可以。”

埃尔诺通从紧身短袄里抽出德·马延先生的信。

“哦!哦!这墨水真特别!”看门人说。

“那是血,”埃尔诺通冷漠地回答。

那用人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发白,再一想这血说不定还是德·马延先生的,他的脸色就变得更白了。

在那时代,有时身边没有墨水,血却汩汩地往外流;结果呢,恋人给情妇写信,父母给子女写信,常常都用这种流得最多的液体。

“先生,”那用人急忙说,“我不知道您在巴黎或者巴黎郊区能不能找到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不过不管怎样,请您马上到圣安托万区去一趟,那儿有一座别墅叫做贝尔-埃斯巴,是公爵夫人的,这个地方不难找,从雅各宾隐修院再往前,朝万森去的方向的左手第一座别墅就是;您准能在那儿找到公爵夫人的一个受到她相当信任的手下人,可以告诉您这会儿公爵夫人在哪里。”

“太好了,”埃尔诺通说,他明白那个用人不可能,或者是不愿意再说什么了,“谢谢。”

“在圣安托万区,”用人仍然往下说,“谁都知道贝尔-埃斯巴,会给您指路的,尽管他不一定知道那是德·蒙庞西埃夫人的,德·蒙庞西埃夫人不久前刚买下这所房子,她想在那儿图个安静。”

埃尔诺通点了点头,转身往圣安托万区而去。

他甚至不用问讯,就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贝尔一埃斯巴别墅,它就在雅各宾隐修院过去不远。

他拉铃,门开了。

“请进,”有人对他说。

他正进去,门又在他身后关上。

让他进来以后.那人仿佛是在等他说口令;可是,因为他只顾向四周瞧着,那人就问他想干什么。

“我想跟公爵夫人说话,”年轻人说。

“您为什么要到贝尔-埃斯巴来找公爵夫人?”那仆人问。

“因为,”埃尔诺通回答,“吉兹府上的看门人让我上这儿来。”

“公爵夫人不在巴黎,更不在贝尔-埃斯巴,”仆人说。

“既然这样,”埃尔诺通说,“那我改日再把德·马延公爵先生的信送给她吧。”

“送给她,送给公爵夫人?”

“送给公爵夫人。”

“德·马延公爵先生的信?”

“对。”

仆人想了一会儿。

“先生,”他说,“我作不了主,不能回答您;我的一位上司在这儿,我得去问问他。请您稍等一下。”

“待在这儿的人可真给服侍得周到,见鬼!”埃尔诺通说。“等级那么多,命令那么严。办事又那么准确!当然,这都是些危险人物,所以他们老觉得要提防别人。进德·吉兹兄弟的府邸比进卢佛宫还难,难得多;我倒开始觉着,我效劳的不是法兰西真正的国王。”

他往四下里瞧着:庭院冷落;但马厩所有的门全打开着,好像单等着一队骑兵来宿营。

那个仆人回来,打断了埃尔诺通的观察;他还带来另一个仆人。

“请您把马给我,先生,跟我的同事进去,”他说;“您将碰到的人,可以比我回答得好得多。”

埃尔诺通跟在这个仆人后面,在一间类似候见室的房间里等了一会儿,随即有个用人出来传话,领他进到一个相邻的小客厅里,一个里然漂亮但又朴素的女人正在那儿绣花。

她的背朝着埃尔诺通。

“德·马延先生派来的骑士到,夫人,”穿号衣的仆人说。

她动了一下。

埃尔诺通惊讶得叫出声来。

“您,夫人!”他喊道,认出这位夫人就是那个青年侍从,同时也是驮轿里的那个陌生夫人,现在她是第三种模样了。

“您!”这位夫人也喊出声来,手里的刺绣掉在地上,望着埃尔诺通。

接着,她对穿号衣的仆人做个手势。

“退下,”她说。

“您是在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家的,夫人?”埃尔诺通诧异地问。

“是的,”陌生女人说;“您呢,先生,您怎么会到这儿来给德·马延先生送信的?”

“由于出现了一些我不曾料到的情况,而这些情况说起来话就长了,”埃尔诺通极其审慎地说。

“噢!你的确嘴很紧,先生,”夫人笑吟吟地接着说。

“有必要的时候,确实如此,夫人。”

“可我看不出这儿有什么必要那么嘴紧,”陌生女人说,“因为,要是您真的是给您所说的那个人送信……”

埃尔诺通做了个动作。

“哦!咱们都别发火;要是您真的是给您所说的那个人送信,事情就够有趣的啦,为了纪念我们的交往,虽然非常短暂,您会把这封是什么内容的信告诉我吧?”

这位夫人说的最后几句话里,加上了一个漂亮女人有求于人时可能加进的那种活泼、温柔而又迷人的全部魅力。

“夫人,”埃尔诺通回答,“您不会使我说出我不知道的事。”

“更不会使您说出您不愿意说的事吧?”

“我没这么说,夫人,”埃尔诺通鞠躬说。

“关于口信的事,就随您的便吧,先生。”

“我没有带来任何口信,夫人;我只是受命把一封信交给公爵夫人殿下。”

“好吧,那么这封信呢?”陌生夫人伸出手说。

“这封信?”埃尔诺通说。

“请把信交给我。”

“夫人,”埃尔诺通说,“我想我刚才已经荣幸地告诉过您,这封信是给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的。”

“可是公爵夫人不在,”这位夫人不耐烦地说,“现在我代表她,您可以……”

“我不能。”

“您不相信我,先生?”

“我只能如此,夫人,”年轻人说这话时,目光中的表情是不会叫人看错的,“可是,尽管您的行动很神秘,我还是得承认,您激起了我另一种感情,那是跟您说的感情完全不同的。”

“真的!”这位夫人喊道,在埃尔诺通充满激情的目光注视下,她的脸有点红了。

埃尔诺通鞠躬。

“您可得注意,信使先生,”她笑着说,“您是在向我宣布爱情。”

“正是如此,夫人,”埃尔诺通说;“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您,这机会确实是太宝贵了,我不能错过。”

“啊,先生,我明白了。”

“您明白我爱您,夫人?这确实是很容易明白的。”

“不,我明白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了。”

“噢!对不起,夫人,”埃尔诺通说,“这回我可不明白了。”

“对,我明白了,您是想再见到我,所以就找个借口到这儿来。”

“我,夫人,找个借口!啊!您错看我了;我根本不知道我能不能再见到您,我在碰运气,它已经两次把我引到您的身边;但要说我找借口,绝对没这回事!我是个有点儿与众不同的人,是啊,对任何事我跟别人的想法都不一样。”

“哦!哦!您说您在恋爱,可您对再和您爱着的人见面的方式有所顾虑?太好了,先生,”这位夫人带着一种傲慢的开玩笑口吻说;“嗯,我早就猜到您有顾虑。”

“什么顾虑,夫人?”埃尔诺通问。

“那一天,您碰见了我;我在驮轿里,您认出了我,可是您却没有跟着我。”

“当心,夫人,”埃尔诺通说,“您承认您注意过我了。”

“噢!承认又怎么样!就我们当时的情况来说,特别是我,不是可以在您经过时把头伸到门帘外面的吗?可是不,先生要紧勒马奔远了,就只喊了一声‘啊!’气得我在驮轿里浑身直打颤。”

“我是迫不得已才离开的,夫人。”

“为顾虑所迫?”

“不,夫人,为职责所迫。”

“得啦,得啦,”这位夫人笑着说,“我看出来了,您是个规规矩矩、谨慎小心的恋人,您是怕自己受牵连。”

“既然您叫我起了几分戒心,夫人,”埃尔诺通说,“我这么做又有什么可以奇怪呢?请您告诉我,一个女人身穿男装,闯进城门,到河滩广场去看一个不幸的人受磔刑。一边还拼命做些谁也看不懂的手势,这种事不算出格吗,您说?”

这位夫人脸色有点发白了,随后,露出笑容,可以说是用这笑容去掩饰自己的脸色发白。

“最后,还有,那位夫人在找过那么奇怪的一点乐趣以后。生怕让人逮住,就像小偷似地逃了,这,难道也是正常的吗?而那位夫人是德·蒙庞西埃夫人手下的人,德·蒙庞西埃夫人虽说在宫里不得宠,毕竟还是个有权有势的公主呀。”

这一回,夫人仍报以微笑,但带着比较明显的讽刺的意味。

“您的观察力不大敏锐,先生,虽说您自命是个观察家,”她说;“因为,一个人只要稍稍有点常识,那些在您看来扑朔迷离的事,其实立刻就能解释清楚的。首先,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对德·萨尔赛特先生的命运感到兴趣,要知道他说些什么,招供些什么。这些招供不论真伪如何,对洛林家族都是影响很大的,公爵夫人这样做,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既然很自然,先生,这位公主难道就不能派一个她绝对信任得过的亲信到刑场去,照法庭上的讲法,去目击前前后后的所有细节吗?嗯?这个亲信就是我,公主的心腹人。现在,怎么样,难道您认为我能穿着女装去河滩广场吗?难道您,知道我是公爵夫人身边的亲信以后,还以为我能对犯人所受的折磨,对他愿意招供而未能如愿,都无动于衷吗?”

“您说得完全有理.夫人,”埃尔诺通鞠躬说,“现在我向您发誓,我祟拜您的机敏和逻辑性,不亚于我崇拜您的美貌。”

“非常感谢,先生。那么,既然我们彼此相识,而且我们之间的事情也都解释清楚了,那就请把信给我吧,既然这封信是实有其事而不只是个借口。”

“这不可能,夫人。”

陌生女人竭力压住她的怒火。

“不可能?”她重说一遍。

“是的,不可能,因为我对德·马延公爵先生起过誓,要把这封信交给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本人。”

“您就干脆说吧,”这位夫人开始克制不住自己的火气,嚷了起来,“您就干脆说,根本没有这封信;您就说,尽管有您那些像煞有介事的顾虑,这封信却只是您上这儿来所找的借口;您就说您想再见见我,总共就只是这么回事。好吧,先生,您如愿以偿了,您不仅进来了,不仅见到了我,您还对我说了您崇拜我。”

“在这件事上,跟我其余的事一样,夫人,我说的全是实话。”

“嗯,就算是这样吧,您崇拜我,您想见我,也见到了我,我已经给您提供了一点快乐,来补偿一次帮忙。咱们两清了,再见!”

“遵命,夫人。”埃尔诺通说,“既然您让我走,我就告退了。”

这一下,这位夫人当真动怒了。

“好呀!”她说;“不过要是说您已经知道我是谁,我却还不知道您是谁呢。这么着,您岂不是在占便宜了?啊!您以为随便找个借口,随便往哪个公爵夫人府里一钻——先生,您知道这是德·蒙庞西埃夫人的府邸——说上一句‘我干的这桩背信弃义的事已经成功了,我要告退了’,就清完事了吗?先生,这不是一个正派人干的事吧?”

“我觉得,夫人,”埃尔诺通说,“您非常矛盾地认为这不过是场爱情的骗局,而不肯如我荣幸地告诉过您的那样,把它看作一桩十二万分重要的,千真万确的事情。我不打算反驳您那些冷酷的话,夫人,我要把我可能对您说过的所有那些深情、温柔的话都忘掉,既然您对我豪无好感。可是我不愿负着您加在我身上的不符事实的指责的重荷离开这儿。我确确实实有一封德·马延先生写给德·蒙庞西埃夫人的信,这就是那封信,是公爵亲笔写的,您从信封上的字迹就可以看得出。”

埃尔诺通把手伸过去让这位夫人看,但没让信离手。

陌生夫人一见之下,嚷道:

“是他的笔迹!是血写的!”

埃尔诺通不作回答,把信收回口袋里,最后一次以他素有的殷勤态度鞠躬,他脸色苍白,悲痛绝望地转身向客厅门口走去。

这回,她跑着向他追去,像拉住约瑟(约瑟:《圣经》故事中的人物,埃及法老的护卫长波提乏买来的仆人。波提乏的妻子屡次勾引他,但是他不从,有一次约瑟被她在房里拉住衣服,便把衣服留在她手中逃走。事后她反而诬赖他,波提乏将他关在监中。)的衣服那样拉住了他的披风。

“什么事,夫人?”他说。

“发发慈悲吧,先生,请原谅!”这位夫人喊道,“请原谅,公爵遭到什么不幸了吗?”

“我原谅不原谅,夫人,”埃尔诺通说,“全都一样;至于这封信,您求我原谅无非是为了要看这封信,那只有德·蒙庞西埃夫人才能看……”

“哎!你这个该死的糊涂虫啊,”公爵夫人喊道,怒火中充满了威严,“你认不出我,难道还猜不出我是至高无上的女主人吗?难道你看到,这双发光的眼睛会是一个女用人的吗?我就是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把信给我。”

“您就是公爵夫人!”埃尔诺通惊骇地向后退去。

“哎!一点不错。好啦。好啦,拿来吧;您没看见我正急于知道我哥哥的情况吗?” 

然而,年轻人并未如公爵夫人料想的那样听命于她,他开始从惊异中镇静下来,两臂交叉在胸前。

“您叫我怎么能相信您的话呢,”他说,“您的嘴已经对我说过两次谎话了。”

公爵夫人用来证明她的话的那一双眼睛,此刻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可是埃尔诺通勇敢地承受住了这灼人的目光。

“您还不相信!我这么说了,您还要我拿出证明!”这位专横的夫人喊道,纤美的指甲把花边袖口都撕破了。

“是的,夫人,”埃尔诺通冷静地同答。

陌生女人冲到一只叫人铃跟前,狠命地摇着,简直叫人认为她要摇碎它。

刺耳的铃声响遍了整个屋子;铃声还未落,一个仆人跑来了。

“夫人要什么?”仆人问。

陌生女人大发脾气地跺着地板。

“梅纳维尔,”她说,“叫梅纳维尔来。他不在这儿吗?”

“在,夫人。”

“好,那就叫他来!”

仆人奔出房门;一分钟后,梅纳维尔急匆匆地赶来。

“有什么吩咐,夫人?”梅纳维尔说。

“夫人!您打什么时候起光叫我夫人的,德·梅纳维尔先生?”怒不可遏的公爵夫人说。

“殿下有什么吩咐?”梅纳维尔鞠躬说,惊讶得目瞪口呆。

“很好!”埃尔诺通说,“因为我面前是一位绅士,如果是他骗了我,天主在上,我至少知道找谁去算帐。”

“您总算相信了?”公爵夫人说。

“是的,夫人,我相信了,作为证明,我把这封信交给您。”

年轻人鞠躬,把那封使他们争执了那么久的信递给德·蒙庞西埃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