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晚上十点钟光景,代表先生们满心懊恼地转回家去,每到一个通往某人家里的街口拐角,大家就寒暄作别。

尼古拉·普兰在这些人中间住得最远,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一边走,一边苦苦思索着那个使他为难的处境,前一章末了一段开头的那声感叹就是由那个使他为难的处境所引起的。

确实,这一天对所有的人,特别是对他说来,真是头绪纷繁的一天。

他就这么走回家去,由于刚才听到的话周身打着颤,暗自思量,如果说幽灵认为叫他揭发万森方面的阴谋是恰当的话,那么罗贝尔·布里凯就决不会饶过他,因为他没有把拉夏佩尔·玛尔托在德·马延先生面前讲得那么活龙活现的行动计划讲出来。

皮埃尔·奥·雷阿尔街是条只有四尺宽的小巷,通往新圣梅丽街。正当尼古拉·普兰走到这条小巷中,想得出神的时候,他看见从对面跑过来一个人,穿着雅各宾修士的长袍,下摆直撩到膝盖上。

得有个人让一下,因为这条小巷容不得两个信天主的教徒并排走过。

尼古拉·普兰指望修道上的谦卑,会叫那人对他这么一个军人礼让三分;结果情况大谬不然;那修道士跑得像猎人追赶下的鹿,来势之猛可以撞倒一堵墙。尼古拉·普兰嘴里嘀咕着,让了一下,好别让那人撞倒。

紧接着,对他们来说,在夹在两排房屋当中的这条小巷里发生了一种使他们感到不快的变化,这种变化总是发生在两个都想走过去、执意不肯拥抱却又让来让去,总是搂在一起的犹豫不决的人之间的。

普兰骂了起来,修道士也还嘴;穿袍子的修士耐心不如佩剑的军人,他拦腰抱住军人,把他紧贴在墙上。

这场冲突正要爆发成一场殴斗的当口,他们彼此认出来了。

“博罗梅兄弟!”普兰说。

“尼古拉·普兰师傅!”修道士喊道。

“您好吗?”普兰接着说,带着巴黎市民的那种令人赞赏的善良和始终不渝的温和的态度。

“很不好,”修道士回答,他的怒火比那个世俗人要难以平息得多,“因为我有急事,可您把我给耽搁了。”

“您这个人真怪!”普兰接口说;“老是像罗马人似的那么好斗!这个时候,您这么急匆匆地到底往哪儿去呀?隐修院着火了还是怎么的?”

“没有,我是到公爵夫人家去,有话跟梅纳维尔说。”

“到哪个公爵夫人家去?”

“能在她家里找到梅纳堆尔说话的公爵夫人,我看只有一个吧,”博罗梅说,他一开始就想到,对这个市政厅副长官可以明白地回答,因为这个副长官可以让人盯他的梢,但他又不愿意对这个有好奇心的人说得太多。

“那么,”尼古拉·普兰接下去说,“您到德·蒙庞西埃夫人家里去干什么?”

“啊!我的主,事情很简单,”博罗梅一边说,一边在找一个听

上去有点道理的回答;“公爵夫人曾经恳请我们尊敬的院长做她的忏悔师,当时他接受了,但过后他感到一种良心上的不安,他要拒绝。会见约定在明天;所以我得代表莫德斯特·戈朗弗洛长老对公爵夫人说一声,要她别指望他了。” 

“很好;可是我觉得您这样子不像是到德·吉兹府上去,我亲爱的兄弟;我甚至可以说,您是在背朝着它走。”

“是这样,”博罗梅兄弟接口说,“其实我是打那儿来。”

“那么您是往哪儿去呢?”

“在公爵府上,他们告诉我说公爵夫人去看德·马延先生了,他今晚刚到,往在圣德尼的宅邸。”

“您说的总没错儿。”普兰说,“公爵确实是在圣德尼的宅邸,公爵夫人在公爵身边;不过,老弟,我倒要请问,您干吗要这么耍我呢?照规矩隐修院是不会派司库跑差的。”

“到一位公爵夫人那儿去,干吗不去呢?”

“再说,您,梅纳维尔的心腹,是不会相信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的忏悔那一套的吧?”

“那我相信什么?”

“见鬼!我亲爱的,您对隐修院到大路当中的距离是一清二楚的,既然是您叫我去测量的;当心!您对我说得很少,我倒反而想得很多呢。”

“您错了,亲爱的普兰先生,我不知道什么其他的事。现在请您别再缠住我了,要不我要找不到公爵夫人了。”

“您在她家里总会找得到她的,她会回家的,您可以等她。”

“当然喽!”博罗梅说,“要能看一眼公爵先生,我也不会不高兴的。”

“那就快去吧。”

“你毕竟是知道他的;我只要让他出门去了情妇那儿,就再也逮他不住了。”

“这话不错。既然我知道您是找谁去办事了,我让您走吧;再见,祝您运气好!”

博罗梅看到他让出了路,就匆匆地向尼古拉·普兰道了声晚安来回答他,沿着空无一人的小路急奔而去。

“哎呀,哎呀,又有什么事了,”尼古拉·普兰瞧着那件雅各宾修道士的长袍渐渐在夜色中变得模糊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可是我又何必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难道我对这迫不得已在干的行当发生了兴趣吗?呸!”

他回去睡觉了,心中有的并不是问心无愧的憩静,而是在这世间任何境况下——不管这境况多么虚假——所能给予我们的那种安静。

这时候,博罗梅继续在赶路,他所用的速度使他有了把失去的时间弥补过来的希望。

确实,他知道德·马延先生的习惯,而且,他深知内情,毫无疑问有一些他认为是不该跟尼古拉·普兰师傅细说的理由。

然而,他汗水涔涔、气喘吁吁地赶到圣德尼的宅邸时,正巧公爵和公爵夫人谈完了大事,德·马延先生把他妹妹打发走,要想去拜防斯德岛上那位我们知道叫儒瓦约兹的长吁短叹的夫人。

哥哥和妹妹,在反复讨论了国王的接见和十人团的计划之后,在以下一些事项上取得了一致意见。

国王并没有起疑心,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容易攻击。

重要的问题是要趁国王把他兄弟放在一边不管并且忘记了亨利·德·纳瓦拉的时候,在北方的各省组织起天主教联盟。

后面这两个敌人中间,野心不外露的德·阿朗松公爵才是唯一叫人担心的;至于亨利·德·纳瓦拉,根据熟知情况的密探的报告,他只知道跟他的三四个情妇调情。

“巴黎已经准备好了,”马延大声说;“可是他们和王室之间的同盟给了政治家和真正的王室分子力量;应该等待国王和他的同盟者关系的破裂;由于亨利反复多变的性格,这种破裂很快就会发生的。因此,我们没什么好着急的,”马延继续说,“我们要等待。”

“我,”公爵夫人轻轻地说,“我需要十个分散在巴黎各个区的人,在我要干的那下子成功之后在巴黎煽起暴动;我已经找到了这样十个人,我不需要什么别的了。”

他们两人就这拌,一个侃侃而谈,一个自言自语;这时,梅纳维尔突然进来,通报说博罗梅要见公爵先生。

“博罗梅!”公爵惊讶地说,“这是什么人?”

“过是。大人,”梅纳维尔回答说,“我要求殿下给我派一个办事干练的人和一个头脑敏捷的人的那会儿,您在南锡给我派来的那个人。”

“我记起来了;我答应您说我有一个人顶得上两个人,给您派来了博罗维尔队长。他改了名字叫博罗梅了?”

“是的。大人,改了名字,也换掉了制服;他叫博罗梅,是雅各宾修道士。”

“博罗维尔,雅各宾修道士!”

“是的,大人。”

“他干吗去当雅各宾修道士?魔鬼要是从他的头巾下面认出他来,准得哈哈大笑。”

“他干吗去当雅各宾修道士吗?”

公爵夫人朝梅纳维尔做个手势。

“您以后会知道的,”梅纳维尔继续说。“那是我们的秘密,大人;暂且让我们听听博罗维尔队长或者博罗梅兄弟,随您愿意怎么说,来说些什么吧。”

“好吧,何况他这么来使我感到很不安,”德·蒙庞西埃夫人说。

“我得承认,我也一样,”梅纳维尔说。

“那就别再耽搁了,马上把他带来,”公爵夫人说。

至于公爵,他踌躇不决,既想听听这位信使说些什么,又怕错过了跟情妇的幽会时间。?

他瞧瞧门口又瞧瞧钟。

门开了,钟也敲十一点了。

“啊!博罗维尔,”公爵说,尽管他有点心情不佳,还是禁不住笑了起来,“瞧您这身打扮,我的朋友。”

“大人,”队长说,“其实我穿着这件鬼袍子也好生不自在;可是活虽这么说,该做的事总得去做,就像老德·吉兹先生说的。”

“不管怎样,总不是我把您塞进这件长袍里去的,博罗维尔,”公爵说;“所以请别对我怀恨在心。”

“不,大人,那是公爵夫人做的;但我既然是为她效劳的,我就不会怪她。

“好,谢谢,队长;现在,怎么样,您这么晚来要跟我们说什么呀?”

“是一些可惜我没能早些来告诉您的事,大人,因为整个隐修院把我给缠住了。”

“嗯,现在,您说吧。”

“公爵先生,”博罗维尔说,“国王发兵援救德·安茹公爵先生了。”

“啊!”马延说,“这个老调咱们早就听熟了:他们唱了三年了。”

“啊!是的,可是这一次,大人,我给您带来的消息是绝对可靠的。”

“唔!”马延说,头部做了一个动作,犹如一匹马直立起来时那样,“绝对可靠?”

“就在今天,也就是说昨天夜里,清晨两点钟的时候,德·儒瓦约兹先生动身到鲁昂去了。他走海路到第厄普,再带三千人去安特卫普。”

“啊!啊!”公爵说;“这是谁告诉您的,博罗维尔?”

“一个亲自动身去纳瓦拉的人,大人。”

“去纳瓦拉!到亨利那儿去?”

“是的,大人。”

“他代表谁到亨利那儿去?”

“代表国王,是的,大人,他代表国王并且带着一封国王的信。”

“这个人是谁?”

“他叫罗贝尔·布里凯。”

“还有呢?”

“他是戈朗弗洛长老的一个熟朋友。”

“戈期弗洛的熟朋友?”

“他们彼此用‘你’相称。”

“国王的使臣?”

“这一点,我有绝对把握:他从隐修院派人去卢佛宫取一封国书,是我们的一个修士去跑的差。”

“这个修士呢?”

“是我们的一个年轻士兵,雅克·克莱芒,正是您注意过的那个人,公爵夫人。”

“他没把这封信交给您?”马延说;“这个笨蛋!”

“大人,国王没把信给他;他把信给了他手下的人带去给信使。”

“得把这封信弄到手,该死的!”

“一定得弄到手,”公爵夫人说。

“您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梅纳维尔说。

“我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还想让一个我们的人跟信使作伴一起走,那是一个大力士,可是罗儿尔·布里凯不信任他,把他打发回来了。”

“您应该自己去。”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他认得我。”

“我想他认得的是修士,而不是队长?”

“说真的,我不知道:这个罗贝尔·布里凯的眼睛真叫人受不了。”

“他到底是怎么一个人?”马延问。

“瘦高个子,青筋毕露,肌肉结实,骨骼很大,很机灵,爱嘲笑人,话很少。”

“啊!啊!还使得一手好剑?”

“就像剑是他发明的,大人。”

“脸长长的?”

“大人,他的脸什么样子都有。”

“院长的朋友?”

“从他还只是一个普通修士时就是。”

“啊!我有些疑心,”马延皱着眉头说,“我要弄弄明白。”

“那得赶快,大人,因为这个家伙腿很长,跑起路来准是很快的。”

“博罗维尔,”马延说,“您这就到苏瓦松去一趟,我哥哥在那儿。”

“那么隐修院呢,大人?”

“难道您不能,”梅纳维尔说,“给莫德斯特编个理由,让他完全相信您要他相信的事情吗?”

“您到了德·吉兹先生那儿,”马延继续说,“就把您所知道的关于德·儒瓦约兹先生的使命的情况都告诉他。”

“是,大人。”

“纳瓦拉呢,您忘了,马延?”公爵夫人说。

“我忘不了,这事我要自个儿来办,”马延回梅说。“叫人给我谁备一匹快马,梅纳维尔。”

随后他低声地补了一句:

“难道他还活着?啊!对,他准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