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朗弗洛很快就把命令传下去了。

如果说可敬的院长真的像他自己声称的那样步步高升的话,这就特别在一顿美餐的细节以及与烹调技术有关的那些事上表现出来。

莫德斯特长老传厄泽布兄弟进来问话。他来了,那样子不像是来听主人吩咐,倒像是在法官面前听审。

从传话的口气上,他也猜到,在尊敬的院长那儿发生了什么与他有关的非常事故了。

“厄泽布兄弟,”戈朗弗洛语气严厉地说,“好好听着我的朋友罗贝尔·布里凯先生对您说的话。看来,您有点掉以轻心哪。我听说,您上次烧的虾酱浓汤毛病不小,猪耳也完全不行,根本不脆。当心哪,厄泽布兄弟,当心哪,只要往错误的道路上跨出一步,您整个身子就会陷下去了。”

那修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结结巴巴地说了一点根本通不过的理由。

“够了!”戈朗弗洛说。

厄泽布兄弟闭上嘴。

“今天中饭您准备给我们吃些什么?”尊敬的院长问。

“有鸡冠炒鸡蛋。”

“还有呢?”

“蘑菇塞肉。”

“还有呢?”

“马德拉酒烧螯虾。”

“全是些不值一提的菜,不值一提:只够填个底。还有呢?快说。”

“还有阿月浑子果仁火腿。”

“呸!”希科说。

“对不起,”厄泽布战战兢兢地打断他的话说:“这道菜是加不带甜味的赫雷斯白葡萄酒烧的。事先我把牛肉放在埃克斯油醋汁里浸软,嵌到火腿里去,这样,吃牛肉的肥肉时就带吃了火腿的瘦肉,吃火腿的肥肉时就带吃了牛肉的瘦肉。”

戈朗弗济朝希科看了一眼,同时做了个表示赞许的表情。

“这还不错,对不对,”他说,“罗贝尔先生?”

希科做了个表示还过得去的手势。

“还有呢,”戈朗弗洛问,“还有什么吗?”

“还可以马上为二位上一盆鳗鱼。”

“让你的鳗鱼见鬼去吧!”希科说。

“我想,布里凯先生,”厄泽布说,他的胆子慢慢地大了起来,“我想您尝了我的鳗鱼以后,决不会后悔的。”

“这鳗鱼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我养这些鳗鱼的方法是与众不同的。”

“唔!唔!”

“对,”戈朗弗洛接上去说,“好像是罗马人或者希腊人,我不大记得清了,反正是意大利的一个民族,就像厄泽布这样养七鳃鳗。这是他在一个名叫苏埃托尼阿斯①的古代人写的书上看到的,这个人写到过烹调上的事。”

“什么!厄泽布兄弟,”希科叫起来,“您用活人来喂您的鳗鱼?”

“不,先生,我把家禽、野味的肠子和肝剁碎,再加进一点猪肉,做成一种肉靡扔给我那些鳗鱼吃。它们在底下铺着细砂、经常更换的淡水里,一个月就养肥了。一边养肥一边还往长里拚命长。譬如说我今天给院长大人做菜的这条鳗鱼。就有九斤重。”

“这是条蛇,”希科说。

“它一口就吞得下一只六天大的小鸡。”

“这条鳗鱼您是怎么烧的?”希科问。

“对,您是怎么烧的?”院长也跟着问。

“剥皮,烘黄,在鳗鱼油里浸一下,滚上极细的面包粉,再放在烤架上烤十秒钟;最后浇上加辣椒和大蒜的调味汁,我就可以荣幸地为二位上菜了。”

“可是调味汁呢?”

“对,调味汁呢?”

“埃克斯油加柠檬和芥末打成的很简单的调味汁。”

“好极了,”希科说。

厄泽布兄弟松了口气。

“现在只缺甜食了,”戈朗弗洛很内行地提醒说。

“我有个新鲜花样,一定能让院长大人吃得满意。”

“好,就看您的了,”戈朗弗洛说,“可别给我丢脸。”

厄泽布鞠躬。

“我可以下去了?”他问。

院长看看希科。

“让他下去吧,”希科说。

“您去吧,再把膳食总管兄弟给我叫来。”

厄泽布鞠躬退下。

膳食总管兄弟继厄泽布兄弟之后进来,接受了同样精确同样详尽的命令。

十分钟后,在铺着上等细麻布桌布的桌子前,宾主两人各自舒舒服服地坐在塞着靠垫的大扶手椅里,手执刀叉,面面相对,活像两个决斗者。

桌子很大,坐六个人都绰绰有余,现在上面给摆得满满的;因为膳食总管端来了一瓶又一瓶贴着各种不同标签、形状不一的酒瓶。

厄泽布恪守他自己报过的菜单,刚上过炒蛋、螯虾和蘑菇,空气里弥漫着块菰、新鲜得像奶油的黄油、百里香和马德拉酒的扑鼻的香味。

希科象个饥不择食的人一样贪婪地吃着。

院长则是一副对他自己、对厨师、对客人都放心不下的样子。

可是几分钟过后,希科抬起头来看的对候,戈朗弗洛也在那儿狼吞虎咽了。

他俩先喝莱茵酒,接着喝一五五○年的勃艮第酒;随后又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一个隐修教士的住所酿的酒尝了一通;圣佩里酒也喝了;最后喝那位女忏悔者的酒。

“这酒您觉得怎么样?”戈朗弗洛在问这句话前已经把这种酒尝了三遍,一直没敢开口,这会儿终于问道。

“酒味很纯,不过淡了一点,”希科说,“您那位女忏悔者叫什么名字?”

“我不认识她。”

“哦!您不知道她的名字?”

“真的不知道,我们是通过使者交谈的。”

希科默不作声地过了一会儿;他微微用上眼睛,品味着含在嘴里还没咽下的一小口酒,不过实际上他是在思索。

“这么说来,”五分钟过后,他才说,“我是有幸跟一位带兵的将军在一起进餐喽?”

“啊!天哪,是啊!”

“怎么!您说过话还要叹气?”

“啊!别提了,太累人。”

“当然,可是既体面,又风光。”

“那真是没说的!不过在举行祭礼的时候,我就不得清静了……前天我不得不减掉晚餐的一道菜。”

“减掉一道菜……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的那些最好的士兵中有好几个——我应该承认——居然放肆地认为,每月第三个星期五给他们吃的勃艮第的葡萄原汁梨酱那道莱分量不够。”

“有这等事!分量不够!……他们有什么理由说分量不够呢?”

“他们说他们没吃饱,声称还要吃点瘦肉,像野鸭、螯虾或者味道很浓的鱼什么的。您想他们多贪口腹!”

“见鬼!不过这些修士,既然他们操练,肚子饿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那还有什么功德呢?”莫德斯特兄弟说;“吃得好,工作得好,那是谁都能做到的。应该懂得克勤克俭,把节省下来的奉献天主,”可敬的院长一边继续说,一边又把一大块牛肉夹火腿塞进他那张一大口肉冻还没咽下去的嘴巴里,这肉冻厄泽布兄弟原来没有提到,因为这道菜太简单,不值得一提,而只列在菜单上。

“喝点酒,莫德斯特,喝点酒,”希科说;“您要噎住了,亲爱的朋友;您的脸已经红了。”

“是气红的,”院长一口气喝下一杯足有半品脱的酒,回答说。

希科看着他喝,等戈朗弗洛把酒杯放到桌上以后,他才说,

“好了,把您的故事说下去,凭良心说,我对这个故事非常感兴趣呢!他们觉得没有吃够,您因此就少给他们一道菜?”

“正是如此。”

“这太妙了。”

“可是这个惩罚的反应也很强烈,我真怕他们会起来反抗,他们眼里冒火,牙齿咬得格格响。”

“他们肚子饿,”希科说;‘他妈的!饿了自然就会这样。”

“他们肚子饿?”

“当然。”

“您这么说?这么相信?”

“我可以肯定。”

“嗯,那天晚上我注意到了一桩怪事,我将来要让科学家去分析分析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时,我喊来博罗梅兄弟,叫他把我的命令传下去,减掉一道菜,后来我看他们一副要反抗的样子,就又加上不给喝酒的命令。”

“最后怎么样?”希科问。

“最后,为了不至于功亏一篑,我吩咐他们增加一次操练,我想这样一来就可以把反抗的七头蛇彻底打垮了:圣诗上提到过这个,您也知道;等一等!Cabis poriabis diagonem.啊!见鬼,您这方面太懂啦!”

“Proculcabis draconem,”希科一边说,一边给院长斟酒。

“Draeonem,正是它,妙极了!说到龙,您倒吃吃这鳗鱼看,很辣很辣,好吃极了!”

“谢谢,我喘不过气来了;不过请您往下说,往下说。” 

“说什么?”

“您的怪事。”

“什么怪事?我想不起来了。”

“就是您想让学者去分析的那柱怪事。”

“啊!对,我想起来了,好。”

“我听着呢。”

“我吩咐当晚操练一次,我预计我会看到这些家伙一个个都精疲力尽,脸色苍白,浑身冒汗,我还准备好了一篇极妙的讲道,题目“吃我面包的人’。” 

“光吃面包的,”希科说。

“一点不错,光吃面包的,”戈朗弗洛拉开他那健壮的上下颌,大声笑着,嚷道。“我盘算着怎么玩弄词句,大做文章,事先就整个儿笑了一个钟头,可等我到了庭院里,只见面前是一群生气勃勃、有力的棒小伙子,他们像蚱蜢似地蹦来跳去。同时我还有一种幻觉,可真想向学者请教是怎么回事。”

“咱们来瞧瞧这幻觉。”

“他们身上还有一股酒味儿,一法里外都闻得到。”

“酒味儿!这么说博罗梅兄弟对您是阳奉阴违了?”

“啊!我对博罗梅是信得过的,”戈郎弗洛嚷起来,“他是盲目服从的化身:假如我要博罗梅兄弟用火自焚,他会立刻去找火刑具,把火堆烧起来。”

“真是太不会看人啦,”希科搔搔鼻子说,“我丝毫也没有这种印象。”

“那很可能,不过我,我了解我的博罗梅,你看,就跟我了解你一样,亲爱的希科,”莫德斯特说,他因为醉了,所以变得很温情。

”你说身上有酒味儿?”

“博罗梅?”

“不,你的那些修士们。”

“酒味儿重得就像酒桶,还不说他们一个个脸都红得像螯虾似的;我把博罗梅叫来骂了一顿。”

“好!”

“啊!我,我才不麻痹呢。”

“他怎么回答?”

“等等,他的回答微妙得很。”

“我想也会如此。”

“他回答说,强烈的欲望所产生的效果,跟欲望得到满足以后所产生的效果完全一样。”?

“啊!啊!”希科说:“正如你说的,确实微妙得很,他妈的!你的博罗梅真是厉害;他的鼻子怎么会那么削,嘴唇怎么会那么薄,我现在不再感到惊奇了;他的话叫你信服了?”

“完完全全信服,换了你也会信服的;对啦,你走过来点,我已经不能动了,一动就头昏。”

希科走过去。

戈朗弗洛把他的大手掌弯成一只听筒,罩在希科的耳朵上。

“怎么回事?”希科问。

“等等,我几句活就能跟你说请楚。你还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吗,希科?”

“记得。”

“那时候血管里的血在沸腾……心里的欲望说出来会叫人脸红……”

“院长!院长!”纯洁的希科说。

“这些话是博罗梅说的,我认为他很有道理;有时候,欲望不也能产生观实的幻象吗?”

希科不禁放声大笑,笑得放满酒瓶的桌子像海船甲板似的直颤动。

“好,好,”他说,“我要投在博罗梅兄弟的门下,等到我把他的理论全学到手了,我就要请您行个方便,我尊敬的神父。”

“那不成问题,希科,不管您向您的朋友请求什么。现在,您说吧,要我行什么方便?”

“让我来管隐修院的总务,只管一个星期。”

“在这一个星期里您要干些什么呢?”

“我要照博罗梅兄弟的理论来管他的吃喝,我会给他一盘菜、一只空杯子,对他说:“用您的饥饿和干渴的全部力量来向往一只配蘑菇的火鸡和一瓶香贝尔丹酒吧,不过要当心,别让香贝尔丹酒把您给灌醉了,也别让火鸡闹得您消化不良,亲爱的哲学家。’”

“这么说,”戈朗弗洛说,“你不相信欲望的作用吗,你这个不信神的人?”

“好说!好说!我相信我所相信的东西。咱们不谈那些理论了吧。”

“好吧,”戈朗弗洛说,“咱们不谈那些,来谈点现实的东西。”

说着,他把自己的杯子斟满。

“为你刚才说起的那段快乐日子,希科,”他说,“为咱们在‘丰饶羊角’吃的那些晚餐,干杯!”

“好啊,我还以为你已经把它们全忘了呢,尊敬的神父。”

“你这个渎神的人!这一切都在我尊严的地位掩盖下沉睡着。可是,见鬼!我还是当年的我。”

说着,戈朗弗洛也不管希科对他“嘘,嘘”地示意,开始唱起一支他最爱唱的歌来。

 驴驹卸了鞍,

 耳朵竖得欢。

 瓶儿拔了塞,

 美酒往外蹿;

 要问谁像楞头青,

 葡萄园里的出家人;

 要问骨头谁最轻,

 自由自在的出家人。

“嘘!你这个疯子!”希科说;“要是博罗梅兄弟进来,他会以为你有一星期没吃东西没喝酒了。”

“要是博罗梅兄弟进来,他会跟咱们一块儿喝的。”

“我可不信,”

“我呢,我要对你说……”

“你别说,回答我的问题。”

“那你就说嘛。”

“是你不给我时间说,酒鬼!”

“啊!我是洒鬼!”

“你看,一操练兵器,你的修道院就变成一座名副其实的兵营了。”

“对,我的朋友,正是这句话,名副其实的兵营,名副其实的;上星期四,是星期四吗?是的,是星期四,等一等,我记不清是不是星期四了。”

“是星期四还是星期五,都没什么关系。”

“你说得对,事实,最要紧的是事实,对不对?好!星期四或者星期五,在走廊上,我看见两个见习修士拿着军刀在格斗,旁边两个副手也差不多要动手打起来。”

“你怎么办?”

“我叫人拿来一根鞭子,要抽这几个见习修士,他们拔脚就逃;可是博罗梅……”

“啊!啊!博罗梅,又是博罗梅!”

“经常是他。”

“那么博罗梅……?”

“博罗梅抓住他们,狠狠地把他们揍了一顿,揍得他们直到现在还起不了床,这几个混蛋!”

“我很想看看他们的肩膀,好欣赏一下博罗梅兄弟的手劲,”希科说。

“咱们放着羊膀子不看,去看别的什么膀子?决不!请吃些杏子酱吧。”

“不,见鬼!我都要噎住了。”

“那就喝点儿。”

“也不喝,我,我需要走动走动。”

“嗯,我呢,难道你以为我不需要走动走动吗?可我还是喝酒。”

“啊!您,那不一样,再说您为了喊口令,也该中气足些。”

“那么,来一杯,只来一杯这种餐后酒,这酒是厄泽布的秘传。”

“好吧。”

“这酒管用极了,哪怕你拼命饱餐一顿,两小时以后准会觉得肚子饿。”

“这酒对穷人真太可怕了!告诉您吧,如果我是国王,我要把厄泽布砍头,因为他的餐后酒会叫一个王国遭到饥馑。啊!啊!这是什么?”

“是操练开始了,”戈朗弗洛说。

从庭院里确实传来一片喧哗声和铁器的碰击声。

“没有一个首领?”希科说。“啊!啊!我看,这些兵纪律糟透了。”

“没有我?哪儿的话!”戈朗弗洛说;“况且,这也根本不可能,你懂吗?因为发布命令的是我,教官也是我;瞧,证明来了:我听见博罗梅兄弟来听我的命令了。”

果然,就在这时,博罗梅进来,斜着眼,像安息人(伊朗北部古民族,音译为帕提亚人,擅长骑马佯逃,朝背后射冷箭。)放的冷箭那样迅速地朝希科投来一道目光。

“啊!啊!”希科想,“你看我这一眼可看错了,你露馅了。”

“院长大人,”博罗梅说,“他们单等着您去检查武器和护胸甲。”

“护胸甲!啊!啊!”希科悄悄地对自己说。“等一下,我也参加,我也参加!”

他匆匆地立起身来。 

“您也参加我们的操练,”戈朗弗洛说着,也立起身来,活像一块长着腿的大理石;“请您搀着我,我的朋友;您将要看到一场精采的操练。”

“事实上,院长大人是一位很有修养的战术家,”博罗梅说,想探测一下希科镇静的脸相后面藏着些什么。

“莫德斯特长老是一位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物,”希科躬身回答。

随后,他悄悄地对自己说:

“啊!啊!当心点儿吧,我的鹰雏儿,要不这只老鸢会拔光你身上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