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卢佛宫回家,希科并没有多少路要走。

他走下陡峭的河岸,独自驾起小船开始往塞纳河对岸划去;这条小船原是他从奈斯尔塔边的河岸划来,系泊在卢佛宫荒凉的河堤边的。

“奇怪,”他一边划着桨,一边望着卢佛宫的窗户说——其中有一扇,也就是国王房间的那一扇,还亮着灯光,虽说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亨利还是老样子;别人发胖的发胖了,伛偻的伛偻了,死的死了,他呢,只不过在脸上和心头添了几条皱纹而已;总是那么个性格,软弱而又优雅,怪僻而富于诗意;感情又总是那么自私,向别人要求的总比别人所能给他的多:向冷漠的人要求友谊,有了友谊又要求爱,有了爱又要求忠;不幸的国王,可怜的国王,他有了这一切,却比他的王国里任何人都忧郁。事实上,我相信只有我曾经探测过这个放荡与悔恨、渎神与迷信的混合体,正如只有我才了解这个卢佛宫——有多少宠臣经过卢佛宫的长廊,走向他们的坟墓、流放地和被人遗忘的角落;正如只有我才可以抚摸这顶王冠而不致身罹重罪,只有我才可以玩弄这顶叫多少人心头燃烧起欲火,直到叫他们烧痛指头的王冠。”

希科发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倒不是忧伤的,而是很有哲理意味的;他猛力划动双桨。

“对啦,”他蓦地又说,“国王没跟我提起旅行要用的钱。这种信任是看得起我的表示,因为这证明我仍旧是他的朋友。”

希科不出声地笑了笑,这是他的习惯;随后,他划了最后一桨,把小船驶上细软的沙滩,让它搁浅在那儿。

他打了一个只有他才解得开的结,把船头系在一根木桩上,在那个民风淳厚的年头(我们这是就比较而言),这么一来就够可靠的了;他向住所走去,我们知道,这住所离河岸才不过火枪射程的两倍距离。

他走进奥古斯丁街,平日到了这样夜深的时候,这个街区已经很寂静,可是这一天却听见一片器乐声和人声,十分和谐悦耳,他不由得怔住了,感到十分惊奇。

“难道这儿有人结婚?”他首先是这么想;“见鬼!我只剩下五个钟头好睡,现在尽管不是我结婚,我也没法再睡了。”

走近一些以后。他看见这条街上零零落落仅有的几幢房子的玻璃窗上闪耀着强烈的亮光,这亮光是由年轻侍从和跟班们手里拿者的一打左右火把映成的;同时另外还有二十四个音乐家,在一个发狂似的意大利人的指挥下,正在拼命地拉着、弹着、吹着、敲着他们的古提琴、古竖琴、古曼陀林、列贝克琴、小提琴、小号和鼓。

这群喧闹的人整整齐齐地排在一座房子面前,希科不无惊奇地认出,那正是他的房子。

指挥这次作战的将军没有露面。在他的部署下,音乐家和侍从们一个个全都把脸转向罗贝尔·布里凯的房子,眼睛盯着窗口,仿佛他们全都仅仅是为了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几个窗口才在呼吸,才在生存和活动似的。

希科瞧着这个场面,听着这片喧闹声,目瞪口呆地过了好一会儿。

随后,他用两只骨骼粗大的手往大腿上一拍。

“嗨,”他说,“准是搞错了;这么大动干戈决不会是冲我来的。”

再走近一些以后,他混入了那些给小夜曲引来的看热闹的人群,仔细地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深信火把的亮光是在照着他的房子,正如所有悦耳的音乐声是朝这所房子送去的一般:在这一群人中没有一个人看对面的房子,也没有一个人看两边的房子。

“没错,”希科自言自语,“这还真是冲我来的;会不会有哪位我不认识的公主碰巧爱上我了?”

不过这个假设尽管让人挺得意,似乎到底说服不了希科。

他向他的房子对面的那座房子转过身去。

那座房子的三层楼上仅有的两扇没有百叶窗的窗户,不时透进外面的光影;使这座仿佛从来没人看过一眼,长年不见人影的可怜的房子平添了几分生气。

“房子里的人准是睡死了,”希科说,“见鬼!这种狂欢本来是连死人都吵得醒的!”

希科正在自问自答的时候,乐队继续演奏着交响乐,仿佛他们是在一群皇帝和国王面前表演似的。

“对不起,朋友,”希科向着一个手执火把的人发问了,“您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在为谁演奏音乐?”

“为住在这儿的那位市民,”这个跟班一边回答,一边把罗贝尔·布里凯的房子指给希科看。

“为我,”希科说,“的的确确是为我。”

希科挤进人群,想从年轻侍从们的衣袖和胸口找出这个谜底;可是所有的纹章全被很仔细地用一种灰色的中袖短袍遮住了。

“您的主人是谁,朋友?”希科问一个鼓手,这会儿正好不用敲鼓,他在呵气暖和自己的手指。

“是住在这儿的那位市民,”鼓手回答,一边用鼓槌点点罗贝尔·布里凯的房子。

“啊!啊!”希科说,“不光是他们为我演奏,我还是他们的主人。真是愈来愈妙了,反正,待会儿全会明白的。”

说着,他装出一副他能装出的最最复杂的怪相,用胳膊肘左右开弓,推开侍从,跟班和乐师,往门口挤去。费了不少劲,才挤到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手执火把的人们围成的圈子里;火光照在他身上。他从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关门落栓。

随后,他走上阳台,拿一张皮椅放在阳台凸出的边缘上,美滋滋地往上一坐,下巴贴在栏杆上,做出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出现所引起的笑声的样子,说:

“先生们,你们没弄错吗?你们的颤音、华彩乐段和花哨的乐句真是为我而来的吗?”

“您是罗贝尔·布里凯先生?”这个乐队的指挥问。

“在下正是。”

“那么,我们全心全意为您效劳,先生,”意大利人说着,把指挥棒一挥,顿时又乐声大作。

“真是莫名其妙,“希科自言自语地说,一双灵话的眼睛在人群和附近的房子上转来转去。

凡是有人住的房子,没有一个人不是出现在窗口边、门槛上,或是挤在门前的人堆中。

富尔尼雄老板、他的太太和四十五卫士的全体随从人员——妇女、小孩和仆人——把“骄傲骑士之剑”的门窗塞得满满的。

只有对面的那座房子黑咕隆咚的,静得像座坟墓。

希科的眼睛一直在探寻着这个不可解的谜的谜底。猛然间,透过阳台木板的缝隙,他好像瞥见几乎就在他脚底下,在这座房子的披檐下站着一个裹着深色披风的人,他戴了一顶插着红羽毛的黑帽子,佩着长剑,以为没人会看见他,正全神贯注地望着对面那座寂静无声、死气沉沉的空房子。

乐队指挥不时离开他的位置,走过去跟那人低声地说些什么。

希科很快就猜到了,这场戏的要紧关子在那儿,而且这顶黑帽子下戴着的是一张绅士的脸。

打这时起,他就集中全部注意力看着那个人。观察别人的角色在他是很容易扮演的,因为他在阳台栏杆上的这个位置可以让他把街头和披槽下的情况都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他把那神秘的陌生人的一举一动都瞧在眼里,只要那人稍有不慎,他就一定可以看清那人的面貌。

突然,正当希科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的时候,街拐角处出现了一个骑士,后面跟着两个骑马的侍从。那骑士用力挥动冬青枝条的马鞭,驱散那一群把乐师们夹在中间的看热闹的人。

“德·儒瓦约兹先生!”希科低声说,他认出那骑士就是奉国王之命穿上马靴、上了马刺的法兰西海军大元帅。

看热闹的人往四下里散开,乐队也停止奏乐。

也许是主人的一个手势叫乐队停止奏乐的。

骑士挨近躲在披檐下的绅士。

“嗯,亨利,”骑士问,“有什么新情况?”

“什么也没有,哥哥,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没有,她压根儿没露脸。”

“这帮子家伙没吹吹打打吗?”

“他们把这条街的人耳朵都震聋了。”

“他们没照事先关照的那样,高声申明是为那位市民奏乐吗?”

“他们喊了。把那人也给喊到阳台上来听小夜曲了。”

“她还是没出来?”

“她没出来,谁也没出来。”

“不过当初这主意还是想得挺妙的,”儒瓦约兹生气地说,“因为不管怎么说,这可以让她的名誉不受丝毫损失,却跟这些人一样地享受为她邻居演奏的音乐。”

亨利摇摇头,

“哦!可见您不了解她,哥哥。”他说。

“不,不,我丁解她;也就是说,我了解所有的女人,而她是其中的一个。好吧,咱们别泄气。”?

“啊!天哪,哥哥,您说这话的语调可真让人泄气。”

“一点儿都没有;不过,打今儿个起,每晚都得让这里的市民听小夜曲。”

“可她会搬家的!”

“为什么?要是你什么也没说,根本不跟她挑明,又一直躲在这儿,她为什么会搬家?这个市民,你们这么向他大献殷勤,他可曾说些什么吗?”

“他跟乐队说过话了。嗳!瞧,哥哥,这会儿他又要说了。”

布里凯决定要把事情弄弄明白,这时候确实正站起身来想向乐队指挥第二次发问。

“上面的听着,您别说了,给我进去,”安纳没好气地喊;“见鬼!既然您有您的小夜曲好听,您就没什么好说的,一边歇着去吧。”

“我的小夜曲,我的小夜曲,”希科带着最和蔼可亲的神态回答,“不过我想至少要知道一下我的小夜曲究竟是为谁而奏的。”

“为您的女儿,蠢货!”

“对不起,先生,我没女儿。”

“那么为你老婆。”

“感谢天主!我还没结婚。”

“那么就为你,为你自己。对,为你。要是你再不进去……”

儒瓦约兹为了加强这恫吓的效果,策马从那些乐师中间穿过去,跑到希科的阳台跟前。

“见鬼!”希科喊道,“如果这音乐是为我演奏的,干吗有人跑到这儿来破坏我的音乐?”

“老疯子!”儒瓦约兹抬头骂道,“你不把你那张丑脸缩进你的乌鸦窝里去,这些乐师会在你的颈背上把他们的乐器砸个稀巴烂。”

“这可怜的人,让他去吧,哥哥,”德·布夏日说;“其实他是太吃惊了。”

“要他吃什么惊,见鬼!再说。你也知道.一旦吵起来,就可以把那个人引到窗口来看了;就这么着,狠狠揍这市民一顿,必要时放把火烧掉他的房子,该死!干呀,干呀!”

“我求您,哥哥,”亨利说,“别硬去引那女人来注意我们;我们输了,认输吧。”

布里凯对最后这段对话没有漏听一个字;他原先还朦朦胧胧的,现在脑子里豁然开朗了,于是他在精神上做好防御的准备,因为他了解攻击他的那个人的脾气。

可是儒瓦约兹却听从亨利的意见,不再坚持了;他挥退侍从、跟班、乐师和那位大指挥。

随后他把弟弟拉到一边说:

“你知道,我实在感到十分遗憾,”他说;“一切都在跟我们作对。”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时间再帮助你了。”

“真的,你穿着出门的行装,我刚才没注意到。”

“我今晚就要动身到安特卫普去执行国王交下的一项任务。”

“他什么时候交给你这个任务的?”

“昨天晚上。”

“天哪!”.

“跟我一起去吧,我求求你!”

亨利垂下手臂。

“您是命令我吗,哥哥?”他问。因为想到要动身。脸色都发白了。

安纳做了个动作。

“如果您是下命令,”亨利继续说,“我就服从。”

“我是请求你,德·布夏日,没别的意思。”

“谢谢,哥哥。”

儒瓦约兹耸耸肩膀。

“随您的便,儒瓦约兹:不过,您知道,如果我再也不能在这条街上度过我的夜晚,如果我再也不能望着这扇窗户……”

“嗯?”

“我会死掉的!”

“可怜的痴子!”

“我的心在那儿,您知道,哥哥,”亨利伸手指着那房子说,“我的生命在那儿;如果您从我的胸膛里夺去了我的心,您就别叫我再活下去吧。”

公爵半是生气半是怜悯地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咬着小胡子,默不作声地想了几分钟,然后说:

“米隆既是个医生,又是个哲学家,要是……要是您的父亲求您让他给您治治病,亨利……”

“我会回答父亲说,我不是病人,我的头脑很健全,而爱情的痛苦是米隆治不了的。”

“这么说非得接受您的看法不可了,亨利;不过,我干吗要担心呢?这个女人是女人.而您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所以一切都大有希望,等我回来时,我会看到您比我还快活、开朗,唱得比我还欢。”

“是的,是的,好哥哥,”年轻人握住他朋友的手回答;“是的,我的痛苦会治愈的,是的,我会幸福的,是的,我会快活的;谢谢您的友情,谢谢!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次于您的爱情。”

“高于我的生命。”

儒瓦约兹尽管生来就是无忧无虑的性格,也深深受到了感动,他猛地岔开了弟弟的话头。

“咱们走吧?”他说,“瞧,火把快熄了,乐师背起了乐器,年轻侍从也都往回走了。”

“走吧,您先走吧,哥哥,我跟着您,”德·布夏日说。想到要离开这条街,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懂您的意思,”儒瓦约兹说,“您要向窗口做最后一次告别,您做得对。那么,也跟我告别一下吧,亨利。”

亨利伸手搂住哥哥的脖子,儒瓦约兹俯身拥抱他。

“不,”亨利说,“我陪您到城门口;您先在百步以外等我一下。她以为街上没人了,说不定会露脸的。”

安纳策马向停在百步以外的那队随从人员跑去。

“好啦,好啦,”他说,“在给你们新的命令之前,我们不需要你们了;走吧。”

火把消失了,乐师的谈话声和年轻侍从的嬉笑声远去了,犹如神经质的手在古提琴和诗琴的弦上拨出的最后几个哀怨的音符终于遁去了一般。

亨利朝那房子望了最后一眼,往那窗口送去了最后一声祝福,一步一回头地缓缓朝他的带着两个骑马侍从的哥哥走去。

罗贝尔·布里凯眼看着两个年轻人跟那群乐师一起走远了,心想这场戏的结局就要来了——如果这场戏还真有个结局的话。

因此,他故意弄出很大声响地离开阳台,关上窗子。

有几个定要奉陪到底的看热闹的人还坚守着他们的岗位;但过了十分钟,即使耐心最好的也终于走了。

这段时间里,罗贝尔·布里凯爬上了他的房子的屋顶。这屋顶像弗朗德勒地区的房子一样,边缘成锯齿形。他藏身在一个锯齿的背后,瞄着对面房子的窗户。

街上的喧闹声停下来了,乐器声、脚步声、说话声也都听不见了,一切终于恢复常态以后,那所奇怪的房子的最顶层的一扇窗子立刻就神秘地打开了,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全走光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轻轻地说,“那就没危险了;这是戏弄我们的邻居;您不用再躲了,夫人,可以下楼到您的房间去了。”

说着,他重又关上窗子,用一块火石打火,点燃了一盏灯,递给一只伸过来接的手。

希科睁大眼睛看着。

他刚一看见接过那盏灯的女人苍白而圣洁的脸容,刚一看见那女主人跟仆人交换的温柔而忧郁的目光,就不由得自己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周身上下像是起了一阵寒颤。

那年轻女人不过二十四岁左右,她走下楼去,那仆人跟在后面。

“啊!”希科低声说,伸手往额头抹去一把汗,好像同时还想驱走一个可怕的幻觉似的,“啊!德·布夏日伯爵,勇敢、英俊的年轻人,这会儿在侈谈什么会变得快活、开朗、会欢唱的疯狂的恋人,把你纹章上的铭言给你哥哥吧,因为你这辈子再也不会说hilariter(拉丁文:hilariter,我们前面曾经说过,是亨利·德·儒瓦约兹的纹章上的铭言,意思是“及时行乐”。——原注)了。”

随后,他也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额角布满阴云,仿佛堕入了一种可怕的处境,堕入了一种血腥的深渊。他坐在黑暗里,从那所房子中散发出来的忧郁气氛令人难以置信地影响到了他,他是最后一个,但是也许是最完全彻底地受到这种影响的控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