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贝尔·布里凯装着一副很得体的阴谋家的样子,跟着大家走上楼梯的时候,他看见尼古拉·普兰跟几个神秘的同事讲了几句话以后,在拱廊的门口等着。

“准是在等我。”布里凯暗自说。

果然,他正要跨过那令人生畏的门槛的当口。市政厅副长官拦住了这位新朋友。

“请您别见怪。”他对布里凯说;“我们的朋点大多不认识您,他们希望先了解您的情况以后再让您参加会议。”

“那当然,”布里凯说,“您知道,我生性谨慎,已经估计到会有这种异议的。”

“我了解您,”普兰说,“您这人真是样样都好。”

“那我就告退了,”布里凯继续说,“能在一个晚上见到这么多位天主教联盟的忠实捍卫者,我感到非常荣幸。”

“要我送您吗?”普兰说。

“不,谢谢,不用了。”

“我这么说是因为您出门的时候可能会有麻烦;不过,另一方面嘛,大家又正在等我。”

“你们没有出门的口令吗?尼古拉师傅,在这一点上我看不像您的为人;这未免太不谨慎了。”

“当然有。”

“好,请您告诉我吧。”

“可也是,既然您进来了……”

“我俩又是朋友。”

“好吧;您只要说‘巴马和洛林’。”

“看门人就会给我开门了?”

“立刻就会给您开门。”

“很好,谢谢。您忙您的吧,我也回去忙我的事。”

尼古拉·普兰跟他的伙伴分手,去找他的同事们去了。

布里凯走了几步,仿佛是要下楼到庭院去似的,但走到楼梯的第一级踏步时,他停住脚步,对周围环境细细观察起来。

观察的结果是拱廊跟外墙平行地延伸过去,并且有一个披檐遮住这堵墙。显而易见,这个拱廊一直通向底下的一个什么大厅——适宜于举行使布里凯没有被接纳的荣幸的这种会议的大厅。

使这个猜测进一步得到肯定,而且很快就变得确实无疑的证据,是他看见有灯光从这堵墙上一扇加铁栅栏的窗子露出来,窗子前面遮着漏斗形的水罩,就像今天在监狱或者修道院的窗子上加的那种,目的是使外面望不见里面,里面也望不见外面,但能透空气,还能望见天空。

布里凯心想这扇窗子准是会议厅的,要是能走到窗前,那位置对观察是很何利的,而且在这个观察哨上也容易同时看到四面发生的情况。

难就难在怎样到达窗前,而且在那儿占定位置以后不被人发觉。

布里凯朝四下里看看。

在庭院里,年轻侍从们牵着马。兵士们荷着长戟,看门人拿着钥匙;总之,每个人都很警惕,保持着敏锐的感觉。

幸好,庭院很大,夜色又很浓。

而且,年轻侍从和兵士看到那些亲信消失在拱廊上以后,就什么也不管了,看门人知道门已经关得好好的,没有口令谁也出不去,就一门心思地端整床铺,并照管那在炉火上暖着的满满一壶加香料的红酒。

好奇心理的激励因素是跟任何奔放的热情中的激励因素一样强有力的。这种一探究竟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它曾经吞噬过不止一个好奇者的生命。

布里凯这时候已经了解到太多的情况,他不可能不希望把他了解的情况补全。他再次朝四下里看了看,从窗子里射到铁条上的灯光引诱着他,他相信从这灯光中看到了召唤他走过去的信号,从这些闪闪发光的铁条里看到了向他强健的手腕提出的挑战。

于是,布里凯决定到漏斗形的木罩跟前去。从台阶起有一道檐口,像装饰似的,一直到达那扇窗子。布里凯沿着这道檐口,身体像一只猫或者一只猴子那样紧贴着墙,双手和双脚攀着墙上雕刻出来的装饰物,一步一步地爬过去。

那些年轻侍从和兵士,要是能在黑暗中辨认出这个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支撑,而在墙壁半当中爬动的古怪的人形,一定会脱口惊呼:有人在施魔法;即使是最勇敢的人也会有不止一个吓得头发倒竖起来。

可是罗贝尔·布里凯不容他们有时间看到他的魔法。

挪动了四大步,他就触到铁条了,他紧紧抓住它们,身子蜷伏在铁条和木罩中间,使得别人从外面瞧不见他,从里面看也差不多整个身子都被铁栅栏挡住了。

布里凯没有猜错,一旦到了那儿,他的辛苦和他的大胆就都充分地得到了报偿。

事实上,他望进去就把一间大厅看得一清二楚。大厅里点着一盏铁铸的有四个灯嘴的灯,放满了各种兵器,如果仔细寻找的话,他一定可以从中认出他的臂铠和护颈来。

那一堆堆一捆捆放着的长矛、长剑、戟和火枪,足够装备整整四团人。

然而,布里凯并不怎么注意这些安放得井井有条的兵器,他更注意的是负有使用或分配这些兵器的使命的与会者。他的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透过积满一层油腻、烟垢和尘土的厚玻璃看进去,想从帽舌和风帽下面认出熟悉的脸来。

“啊!啊!”他说,“这是克吕塞师傅,我们的革命家,这是我们的小布里加尔,伦巴第人街拐角上的食品杂货商;这是勒克莱尔师傅,他自称比西(比西·德·昂布瓦斯(1549-1579):十六世纪法国军人,德·阿朗松公爵的亲信,被德·蒙梭罗伯爵杀害,是大仲马的小说《德·蒙棱罗夫人》中的主要人物。本书中提到的勒克莱尔是一个击剑教师,改姓为比西。)。不过在真的比西活着的年代他当然是不敢犯这样的亵渎罪的。说到兵器,哪一天我得去问问这位过去的师傅,他可知道我认识的一个叫大卫(大仲马的小说《德·蒙梭罗夫人》中的人物,在里昂为希科所杀、见该书第三十二章。)的人是怎么挨上那神秘的一剑死在里昂的。见鬼!市民已经有好多了,贵族呢……啊!德·梅纳维尔先生,天主原谅我!他握住尼古拉·普兰的手,这真叫人感动,人们这么相亲相爱。啊!啊!这位德·梅纳维尔先生是演说家?我觉得他摆出演讲的架势;他做着和蔼的手势,转动着有说服力的眼睛。”

事实上,德·梅纳维尔先生已经开始在演说了。

德·梅纳维尔先生在说着,而罗贝尔·布里凯在摇头;他连一个字也没听见,他在揣摩着德·梅纳维尔和出席会议的人的动作表情。

“他好像没能说服他的听众。克吕塞在对他做鬼脸;拉夏佩尔-玛尔托把背转过来对着他,比西-勒克莱尔在耸肩膀。好啦,好啦,德·梅纳维尔先生,讲吧,冒汗吧,喘气吧,使出您的能言善辩的口才来吧,他妈的!啊!好极了,听众们又活跃起来了。啊!啊!一下子变得那么亲密,他们握他的手,把帽子往上抛,见鬼!”

我们刚才说了,布里凯看得着却听不见;可是我们在想象中参加了这场争辩激烈的会议,将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读者。

首先,克吕塞、玛尔托和比西向德·梅纳维尔先生抱怨德·吉兹公爵不采取行动。

玛尔托以他诉讼代理人的身份发表演说:

“德·梅纳维尔先生,”他是这么说的,“您是代表亨利·德·吉兹公爵而来的吗?谢谢。我们将您作为一位使臣加以接待;可是公爵的亲自驾临对我们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在他光荣的父亲去世之后,他在十八岁时就让所有高尚的法国人接受了成立天主教联盟的计划,我们大家都云集在这面旗帜之下。为了这一神圣事业的胜利,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我们献出了我们的财产;而事到如今,尽管我们已经作出了牺牲,却没有任何进展,没有任何决定。请您留神哪,德·梅纳维尔先生,巴黎人会厌倦的;一旦巴黎人厌倦了,在法国还能怎样呢?公爵先生应该想想这个问题。”

这段开场白得到了所有联盟分子的赞同,其中尤以尼古拉·普兰鼓掌最为热烈。

德·梅纳维尔先生直截了当地回答说:

“先生们,要是说还没有作出任何决定,那是因为一切都还没有成熟。我请你们考察一下局势。公爵先生和他的弟弟红衣主教先生都在南锡防备着:一位在创建一支军队,目的在于牵制弗朗德勒地区的胡格诺教徒,德·安茹公爵先生想让这些胡格诺教徒来进攻我们,给我们找麻烦;另一位一次又一次地发信给法国境内的所有教士。还有教皇本人,要让他们承认天主教联盟。德·吉兹先生知道一件你们不知道的事,先生们,这就是德·安茹公爵和那个贝亚恩人之间中断多年的联盟,又要准备恢复了。他们结盟是要让西斑牙倒向纳瓦拉,阻止它向我们提供兵器和金钱。现在,公爵先生想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尤其是在来巴黎之前,能够有力量跟异端和篡位作斗争。不过,当德·吉兹先生不在的时候,我们有德·马延先生,他既是我们的首领,又是智囊,我正等着他随时到来。”

“这就是说,”比西插话说,他就是在这时耸的肩膀,“这就是说,您的那些王族们在我们不在的地方,而永远不在我们需要他们在的地方。举个例子米说.德·蒙庞西埃夫人在干什么?”

“先生,德·蒙庞西埃夫人今天上午进了巴黎。”

“谁也没见着她吗?”

“有人见着的,先生。”

“这个人是准?”

“萨尔赛特。”

“啊!啊!”在场的人都喊了起来。

“可是,”克吕塞说,“这么说她一定是使自己变得看不见了。”

“并不完全如此,不过是变得抓不住了,我希望如此。”

“我们怎么能够知道她在这儿呢?”尼古拉·普兰问,“我想这总不会是萨尔赛特告诉您的吧。”

“我知道她在这儿,”梅纳维尔回答,“因为我一直陪她到圣安托万城门。”

“我听说城门是关着的,”玛尔托插嘴说,他很想捞个机会再发表一通演说。

“是的,先生,”梅纳维尔彬彬有礼地回答,这种彬彬有礼的态度是任何攻击都无法使他须臾离身的。

“那么,她是怎样叫开门的呢?”

“她自有办法。”

“难道她有权让巴黎的城门为她而开吗?”那些联盟分子说,他们既忌妒而又怀疑,凡是小人物跟大人物结盟时经常都会如此。

“先生们,”梅纳维尔说.“今天早上在巴黎各城门发生了一件事,看来你们并不知道,或者至多也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有一道命令下达,只放那些持有一张通行证的人通过栅栏门:这通行证会是谁签字的呢?我不知道。然而,在圣安托万城门,就在我们前面,有五六个男人,其中四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气色也很难看,这六个人来了;他们持有那必不可少的证件,当着我们的面进了城。他们当中有几个家伙,就像自以为到了被他们征服的国土上一样,尽做些散慢无礼的滑稽相。这是些什么人?这些通行证是什么名堂?回答我呀,巴黎的先生们,你们有责任了解一切跟你们的城市防务有关的事。”

这样一来,梅纳维尔从被告的地位转变到原告的地位,这是演说技巧中很重要的一种技巧。

“通行证,傲慢无礼的人,巴黎城门的特殊通行权!呵!啊!这是什么意思?”尼古拉·普兰困惑不解地问。

“要是你们,住在这儿的你们,都不知道这些事情。叫我们,我们这些住在洛林,为了把大家称作联盟的这么一个圈圈的两头接起来而终日奔走跋涉的人,又怎么能知道呢。”

“那些人,他们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空身一人,有的还带着跟班。”

“他们是国王的人吗?”

“有三四个人模样像乞丐。”

“他们是军人?”

“他们六个人才两把剑。”

“他们是外国人?”

“我想他们是加斯科尼人。”

“啊!”有几个声音带着轻蔑的口气。

“这不管,”比西说,“哪怕他们是土耳其人,我们也该对他们引起注意。我们要探听他们的情况。普兰先生,这是您的事。不过,刚才说的这些,都跟联盟的事不相干啊。”

“有个新计划,”德·梅纳维尔先生回咎。“明天你们就会知?道,已经出卖了我们,而且一定还会出卖我们的萨尔赛特。不仅什么也没有说,而且已经在行刑台上翻供;所有这一切,都归功于公爵夫人,她随着一个持有通行证的人进了匹黎,有胆量冒着随时被挤成齑粉的危险,一直挤到行刑台前,而且冒着被别人认出的危险让犯人看到了她。在这节骨眼上,萨尔赛特刹住了想招供的冲动。再过一会儿,我们忠实的刽子手就让他想懊悔也来不及了。所以,先生们。关于我们的与弗朗德勒有关的活动,你们一点也不用害怕。这个惊人的秘密已经滚落到一座坟墓里去了。”

最后这句话,使联盟分子们跟德·梅纳维尔变得亲密起来。

布里凯从他们的动作上猜到了他们的欢愉。他们的欢愉使这位市民感到非常不安,他好像突然下定了一个决心。

他从漏斗形木罩的高处滑下来,落在庭院的铺石地面上,径自向大门口走去,说出“巴马和洛林”这几个字以后,看门人就让他出门了。

一到了街上,罗贝尔·布里凯师傅就立刻大声地呼吸,这才让人们明白,他一直屏住气屏了好久哩。

秘密会议还在继续:历史告诉了我们后来发生的事情。

德·梅纳维尔先生从吉兹兄弟那儿给巴黎日后的起义者带来了起义计划的细节。

这计划里说的,一点不差的正是要他们去杀戮巴黎城里那些由于受国王宠爱而著名的显赫要人,要他们满街跑着高喊“弥撒万岁!打倒政客!”从而拉开对上次屠杀的幸存者的一次新的“圣巴托罗缪之夜”的序幕;所不同的,仅仅是这一次那些非正统的天主教徒和各种各祥的胡格诺派教徒被混在一起,同等对待。

这样做的人效忠于两个神柢,一个是统治天国的,一个是将要统治法兰西的:

天主和德·吉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