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老时间,凡·拜尔勒果然听到有人轻轻地叩窗洞。萝莎在他们俩最要好的日子里总是这样做的。

我们可以猜想得到,高乃里于斯离这扇门不远。他终于又要隔着铁栅栏,看见那张好久不见的可爱的脸了。

萝莎手里拿着灯等他,看见犯人那么忧伤,那么苍白,不禁吓了一跳。

“你很痛苦吧,高乃里于斯先生?”她问。

“是的,小姐,”高乃里于斯回答,“精神和肉体都很痛苦。”

“先生,我看见你不吃东西,”萝莎说,“爸爸又告诉我你不起床,所以我写信给你,让你不要为你念念不忘的那个宝贝东西的命运担心。”

“我,”高乃里于斯说,“我已经回答过你了。亲爱的萝莎,看见你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收到我的信呢。”

“不错,我收到了。”

“这一次,你总不能推说你不识字了吧。你不但能读得流畅,而且在写字方面也有了很大的进步。”

“的确,我不但收到你的信,而且还念了。正因为这样,我才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你恢复健康。”

“让我恢复健康!”高乃里于斯嚷了起来,“可是,你总给我带来了一些好消息吧?”

年轻人一边说一边盯着萝莎看,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年轻姑娘也许是不懂得这种眼光,也许是不愿懂,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来仅仅是为了跟你谈你的郁金香。我知道,郁金香是你最最关心的东西。”

萝莎说这短短的几句话时的那种冷冰冰的声调,使得高乃里于斯打了个冷颤。

这个虔诚的郁金香培植者不了解在漠不关心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什么。可怜的姑娘还一直在和她的情敌黑郁金香斗争呢。

“啊!”高乃里于斯喃喃地说,“又来了!又来了!萝莎,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的上帝!我想念的是你,我留恋的只有你一个人,我缺少的只有你一个人,只有你一个人,因为你不在,你也从我这儿带走了空气、温暖、光明和生命。”

萝莎忧郁地微笑。

“啊!”她说,“你的郁金香碰上了一个如此巨大的危险。”

高乃里于斯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他落到圈套中,如果说这是个圈套的话。

“一个如此巨大的危险!”他哆嗦着嚷了起来,“我的上帝!什么危险?”

萝莎怀着温柔的同情心看着他;她明白了她所要求的是这个人办不到的事情,要接受这个人,就得把他的弱点一同接受下来。

“是的,”她说,“你猜对了。那个求爱者,那个雅各卜,并不是为我而来的。”

“那么,是为谁而来的呢?”高乃里于斯不安地问。

“他是为郁金香而来的。”

“哦,”高乃里于斯听了这消息,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十五天以前,萝莎搞错了,以为雅各卜是为她而来的,把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的脸色还没有现在这么苍白。

萝莎看出他的恐惧,高乃里于斯从她的表情上猜到她脑子里想的正是我们刚才所说的。

“哦!原谅我,萝莎,”他说,“我了解你,我知道你的心多么善良,多么正直。你,上帝赐给你思想、判断力、力量和行动,来保卫你自己,可是我那受到威胁的可怜的郁金香,上帝并没有赐给它这一切。”

萝莎并没有理睬犯人的解释,只是接下去说:

“自从那个人跟着我到花园里去,我认出他是雅各卜以后,你开始担心,我呢,比你还要担心。因此我在最后一次见到你的第二天,就照你的话做了,那天你对我说……”

高乃里于斯打断了她的话。

“再一次请你原谅,萝莎,”他大声说,“我错了,不该对你说那番话。关于那番不幸的话,我已经请求你原谅过了。我现在再一次请求你原谅。难道就永远没法挽救了吗?”

“就在那一天的第二天,”萝莎继续说,“我想起了你对我说的……要用计策来证明这个讨厌的家伙跟的是我,还是郁金香……”

“不错,讨厌的……不是吗?”他说,“你恨这个人吗?”

“是啊,我恨他,”萝莎说,“都是他害得我这个星期一直很痛苦!”

“啊!你也痛苦?谢谢你说了这番好心的话,萝莎。”

“就在那不幸的一天的第二天,”萝莎继续说,“我下楼到花园里,朝着准备种郁金香的花坛走去,我一边走,一边向后面看,看看是不是还像上次那样有人跟着。”

“后来呢?”高乃里于斯问。

“后来呀!又是那个人影在门和墙中间一闪,闪到接骨木后面不见了。”

“你就装作没看见,是不是?”高乃里于斯问,他当时是怎么教萝莎的,现在都仔细地记起来了。

“是啊,我在花坛上俯下身子,用铲子铲土,就像真的要栽种球根似的。”

“他呢……他呢……他这时候一直在干什么?”

“我隔着树枝看见他的眼睛,像老虎眼睛一样炯炯发光。”

“你看见没有?你看见没有?”高乃里于斯说。

“接着,干完这个假装的操作过程,我就回去了。”

“不过只是回到花园门后面,是不是?这样你可以从这扇门的缝隙里或者锁孔里看见他在你走了后做什么。”

“他等了一会儿,无疑的,那是想知道我确实不再回去,然后蹑手蹑脚地从躲着的地方出来,绕了一个大圈儿,才接近了花坛。最后到了目的地,也就是说,到了刚翻动过的那块地对面。他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停下来,东张张,西望望,看看花园的每个角落,看看邻近的房子的每个窗户,看看地,看看天,看看空中,等到相信确实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看到他以后,一下子扑到花坛上,双手插进松软的泥土,捧起一些土,用手轻轻搓碎,看看里面有没有球根,他这样做了三次,动作一次比一次急切,直到最后终于明白他很可能是上当受骗了。于是,硬压住满腔怒火,拿起耙,把土耙平,让它在他临走时和他没翻过以前一模一样。他羞愤交集,装出随便逛逛的人才有的那种清白无辜的态度,朝门口走去。”

“哦!这个卑鄙的家伙,”高乃里于斯一边擦额头上往下淌的汗珠,一边咕哝着说,“哦!这个卑鄙的家伙,我早就猜着了。可是那个球根,萝莎,你拿它怎么样了?唉!现在种它已经有点嫌迟了。”

“球根,六天以前就种在土里了。”

“种在哪儿?怎么种的?”高乃里于斯大声说,“哦!我的天,多冒失啊!它在哪儿?种在哪种土里?朝向好不好?没有被那个可恶的雅各卜偷去的危险吗?”

“没有被偷走的危险,除非是雅各卜用暴力闯进我的卧房。”

“啊!它在你那儿,在你卧房里,萝莎,”高乃里于斯说,稍微有点放心了,“可是种在什么土里?种在什么盆子里,你总不至于像哈勒姆和多德雷赫特的那些老太太们,把它养在水里,让它发芽吧?她们固执地认为水可以代替土,倒好像由三十三份氧气和六十六份氢气合成的水可以代替……但是,你看我跟你说到哪儿去了,萝莎!”

“是呀,这对我来说,的确太高深了一点,”姑娘微笑着回答,“我只想回答你一句话,使你放心:你的球根没有养在水里。”

“啊!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种在一个砂盆里,正和你种你那个球根的水罐一样大小。土是用三份从花园里最好的地方取来的普通泥土,和一份路上的泥土合成的。我常常听到你,还有你说的那个卑鄙的雅各卜说,郁金香最好种在哪种土里,所以我像哈勒姆第一流的园艺家一样有学识!”

“啊!现在还剩下朝向。它的朝向怎样,萝莎?”

“现在,只要有太阳的日子,它就整天都晒得到阳光。不过,等它冒出土来,等阳光比较热了,我就要像你在这儿做的那样做,亲爱的高乃里于斯先生。我就要在早上八点到十一点把它放在我的东面的窗槛上,从下午三点到五点放在西面的窗槛上。”

“啊!是这样,是这样!”高乃里于斯大声说,“你是个十全十美的园艺家,我的美丽的萝莎。不过我怕种我的郁金香会占去你的全部时间。”

“嘿,这倒是真的,”萝莎说,“不过不要紧;你的郁金香就是我的女儿。如果我做了母亲,我在孩子身上要花去多少时间,那么,在你的郁金香身上我也会花多少时间。也只有变成了它的母亲以后,”萝莎笑着补了一句,“我才不会再做它的情敌。”

“亲爱的好萝莎!”高乃里于斯喃喃地说,同时朝姑娘看了一眼,他的眼神里,情人的成分多而园艺家的成分少,这使萝莎多少得到一些安慰。

接着,在片刻沉默之后,高乃里于斯一边在铁栅栏的空隙间寻找萝莎往后缩的手,一边又问:

“这么说,球根种在土里已经六天了?”

“是的,六天了,高乃里于斯先生,”年轻姑娘回答。

“还没有冒出来吗?”

“没有,不过我相信明天就会冒出来了。”

“明天晚上,在把你的消息捎来的同时,你也会把它的消息捎来,是不是,萝莎?我很为女儿担心,你刚才不是这么叫它吗?但是我更关心母亲。”

“明天,”萝莎斜着看了高乃里于斯一眼,说,“明天,我不知能不能来。”

“哟,我的上帝!”高乃里于斯说,“你为什么明天不能来?”

“高乃里于斯先生,我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做。”

“而我只有一件事好做,”高乃里于斯喃喃地说。

“是啊,”萝莎回答,“就是爱你的郁金香。”

“爱你,萝莎。”

萝莎摇摇头。

又是一阵沉默。

“总之,”凡·拜尔勒打破沉默,继续说,“在大自然中,一切都变幻无常。春天的花被另外的花代替了;我们可以看见温柔地抚爱过紫罗兰和丁香花的蜜蜂,同样情意深切地停在金银花、玫瑰、素馨、菊花和老鹳草上。”

“这是什么意思?”萝莎问。

“小姐,意思就是:你当初爱听我讲述我的快乐和悲哀;你曾经抚爱过我们的双方青春的花朵;但是我的花朵在阴暗处凋谢了。一个犯人的希望和快乐的花园只有一个季节。它跟那些在自由空气中,太阳光下的美丽的花园不同。五月的收获期一过,花蜜采集完了,蜜蜂,那些身材苗条、长着金触角和透明翅膀的蜜蜂,像你一样,萝莎,从栅栏间飞出去,撇下寒冷、孤独和忧愁,到别的地方去找寻芳香和温暖。

“最后,还找寻到幸福!”

萝莎面带笑容地望着高乃里于斯,可是他眼睛望着天,没有看见她的笑容。

他叹口气,继续说下去:

“你抛弃了我,萝莎小姐,去找你四季的欢乐去了。你做得对;我不抱怨;我有什么权利要求你的忠实呢?”

“我的忠实!”萝莎眼泪汪汪地叫了起来,她不打算再在高乃里于斯面前隐藏她双颊上滚下的泪珠,“我的忠实,难道我,我对你有过不忠实的地方!”

“唉!你离开我,让我在这儿死掉,”高乃里于斯嚷道,“还算对我忠实吗?”

“可是,高乃里于斯先生,”萝莎说,“只要能使你高兴的事,我哪一样没有做到呢?难道我没有照料你的郁金香吗?”

“萝莎,你好狠心!我在这世界上只有这一种纯真的快乐,可是你却为了这个责备我。”

“我没有什么好责备你的,高乃里于斯先生,除非是为了在布依坦霍夫我听说你要被处死刑的那一天起,我就感到的那种苦痛。”

“萝莎,我亲爱的萝莎,我爱花,叫你不高兴了。”

“高乃里于斯先生,你爱花,我不会不高兴,只是你爱花超过了爱我,这叫我很难过。”

“哦,亲爱的,亲爱的爱人,”高乃里于斯嚷道,“你瞧瞧我的手抖得多厉害,瞧瞧我的额头多么苍白,你听听,听听我的心跳得多快;唉!这决不是因为我的黑郁金香在对我微笑,在向我招手;不,这是因为你在对我微笑,这是因为你把你的额头俯向我;这是因为(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觉得你的手一边逃避我的手,一边又在渴望得到我的手,这是因为我隔着冷冰冰的铁栅栏,感觉到你美丽的脸蛋上的热气。萝莎,我的爱,你把黑郁金香的球根摔碎吧,把这朵花的希望毁掉吧,把我习惯了每天做的这个纯洁美好的梦的甜蜜的光芒灭掉吧,那样也好!去它的衣饰华丽、风度文雅、癖性高傲的花,你把这一切都给我拿走吧,忌妒别的花的花儿啊,你把这一切都给我拿走吧,但是你千万别把你的声音、你的手势、你的在大楼梯上发出的脚步声拿走,你千万别把你的在黑暗的走廊里的眼睛的火光,你的永远温暖我的心房的爱的保证拿走;爱我吧,萝莎,因为我深深地感到我只爱你。”

“排在黑郁金香的后面,”年轻姑娘叹了一口气说,她那双温暖柔和的手终于同意伸过铁栅栏,伸到高乃里于斯的嘴唇边。

“排在一切的前面,萝莎……”

“我应该相信你吗?”

“就像你相信上帝一样。”

“好吧,你爱我不会叫你受到很多束缚吗?”

“不幸的是太少了,亲爱的萝莎,不过你却受到不少的约束。”

“我,”萝莎问,“我受到什么约束?”

“首先你就不能结婚。”

她笑了。

“啊!瞧你们这些专制魔王,”她说,“你爱一个美人儿;你只想到她,梦到她;你虽然被处死刑,走上断头台,还要把最后的一声叹息献给她;可是你却要求我,一个可怜的女孩子,为你牺牲我的梦想,我的愿望。”

“可是,你说的是哪个美人儿,萝莎?”高乃里于斯说,他在记忆里寻找萝莎影射的女人,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就是那个黑美人,先生,那个身材苗条,脚杆纤巧,还有一颗高贵的脑袋的黑美人。我说的是你的花儿。”

高乃里于斯笑了。

“想象中的美人,我的好萝莎,可是你呢,除了追求你的那个人,不如说追求我的那个雅各卜以外,还有许多情郎包围着你,向你求爱呢。萝莎,你还记得你对我谈起过海牙的大学生、军官和店员吗?唉,难道在洛维斯坦因就没有店员、军官和大学生吗?”

“啊!当然有,而且很多,”萝莎说。

“他们写信吗?”

“他们写。”

“如今,你识字了……”

高乃里于斯想到靠了他这个可怜的犯人,萝莎才有了看她收到的情书的能力,不禁叹了一口气。

“是呀!可是,”萝莎说,“高乃里于斯先生,我觉得在看别人写给我的情书,打量来见我的情人的时候,我只是在服从你一个人的指示。”

“怎么,我的指示?”

“是啊,你的指示;你忘了吗?”萝莎接着说,这回轮到她叹气了,“你忘了你在高乃依·德·维特先生的《圣经》上写的遗嘱了吗?我呀,我可不会忘记!因为,如今我认得字了,每天都念它,而且常常不是念一遍,而是念两遍。是呀!在这个遗嘱里,你命令我爱一个二十六岁到二十八岁的漂亮年轻人,并且嫁给他。我正在找这样一个年轻人,因为我白天的时间都要花在你的郁金香上,你只好让我在晚上去找他了。”

“啊!萝莎,那份遗嘱是在我料到非死不可的情况下立的,总算老天帮忙,我还活着。”

“好!那么我就不去找那个二十六岁到二十八岁的漂亮的年轻人了,我以后就上这儿来看你。”

“啊!对,萝莎,来啊,一定来啊!”

“不过有一个条件。”

“我现在就接受!”

“三天之内不准提起黑郁金香。”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我可以永远不提它,萝莎。”

“啊!”年轻姑娘说,“我不要求办不到的事。”

好像是出于疏忽,她把娇嫩的脸颊凑近了铁栅栏,凑得那么近,高乃里于斯能够用嘴唇碰了一下。

萝莎轻轻地叫了一声逃走了,叫声中充满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