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在布依坦霍夫广场上的群众的吼叫声越来越可怕地朝着两兄弟升起,因此约翰·德·维特决定赶紧把哥哥高乃依带走。就在这时候,正如我们前面说过的,一个市民的代表团上市政厅去要求撤走梯利的骑兵。

从布依坦霍夫到荷格斯特莱特[1]并不远;有一个从这个场面一开始就怀着好奇心留神观看的陌生人,这时候和其余的人,说得正确一点,应该是跟随着其余的人向市政厅走去,因为他想尽可能早点打听到即将发生的事情。

这个陌生人很年轻,不过二十二三岁,外表上看不出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显然,他有许多理由不让人认出来,他用一块质地很细的弗里斯麻布做的手绢遮住他的苍白的长脸,不断地用它擦着额头上的汗或者发烫的嘴唇。

他的目光像猛禽一样集中,鹰钩鼻子长长的,端正纤巧的嘴张开着,或者不如说,像一道伤口裂开着,要是拉瓦戴[2]活在当时的话,这个人一定是拉瓦戴研究相术的一个好对象,替他看相可能一开始会说出不中听的话。

古时候的人常常问:“征服者的相貌和海盗的相貌之间有什么不同呢?”他们之间的不同不过是老鹰跟秃鹫之间的不同。

一个是泰然若定,一个是焦急不安。

因此,这张苍白的脸,这个瘦长孱弱的身体,这种跟随所有叫嚷的人从布依坦霍夫到荷格斯特莱特去的焦急不安的步伐,正是一个疑心重重的主人或者焦急不安的仆人的典型和写照;做警察的必然会选中后面一个假设,因为我们谈到的这个人这时候正千方百计地在隐藏自己。

况且他穿得很朴素,看不出带有武器;他的胳膊虽然瘦,肌肉倒很发达,他的手虽然干瘪,但很白,很细,像贵族的手。他扶着一个军官,不是扶着胳膊而是扶着肩膀。军官手里握着剑,带着容易理解的关切心情注视着布依坦霍夫发生的一切,直到他的同伴离开时也把他拉走。

到了荷格斯特莱特广场,这个脸色苍白的人就把另外一个人推到一扇开着的护窗板后面,紧盯着市政厅的阳台。

在民众疯狂的叫嚷声中,荷格斯特莱特的窗户打开了;有一个人走出来,和群众谈判。

“出现在阳台上的那个人是谁?”年轻人仅仅用目光指了指那个讲话的人,问军官。那个讲话的人好像很激动,与其说他是俯在栏杆上,还不如说是靠栏杆支持着他。

“包维尔特议员,”军官回答。

“这个包维尔特议员为人怎样?你知道他吗?”

“是好人,王爷,至少我是这样想。”

年轻人听到军官对包维尔特为人的评价,脸上立刻露出如此奇怪的失望和如此露骨的不满情绪,军官注意到了,连忙接着说:

“至少别人是这么说的,王爷。我呢,我什么也不能肯定,因为我本人和包维尔特先生并不相识。”

“好人,”那个被称为王爷的人把这两个字又说了一遍,“你的意思是说他正直呢,还是勇敢?”

“啊!请王爷原谅我;我再向殿下重复一遍,对一个我只认识他的脸的人,我决不敢乱下断语。”

“其实,”年轻人低声说,“等一等我们就可以见分晓了。”

军官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就不吭气了。

“如果这个包维尔特是个正直的人,”殿下继续说,“他就不会很好地接受这伙狂怒的人提出的要求。”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他同伴的肩上抖动着,像乐师的手指在琴键上一样。这种神经紧张的动作透露出他那焦急不安的心情,有时候,特别是在这一刻,他脸上的那种冷漠、阴沉的表情,也没法把他的焦急不安的心情掩盖住。

市民代表中的头儿这时候正向议员提出质问,要他说出其余的议员,他的那些同僚在哪儿。

“先生们,”包维尔特先生再次重复说,“我向你们保证,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和达斯佩朗先生在这儿,我不能擅自作出决定。”

“命令!命令!”几千个声音一起喊道。

包维尔特先生打算说下去,可是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只见他挥舞着胳膊,作出各种失望的手势。

等到他看出他没法让人家听他说话,就回过身去,对着开着的窗户叫达斯佩朗先生。

达斯佩朗先生也在阳台上出现了,迎接他的叫喊声比十分钟前迎接包维尔特先生的还要强烈。

然而他并没有因此放弃这桩向民众作长篇大论的演讲的艰难任务;可是民众不愿听达斯佩朗先生的演讲,他们宁愿以武力来对付国会的卫兵,何况这些卫兵对至高无上的民众也并没有一点反抗的表示。

“走,”当民众涌进荷格斯特莱特的大门时,那个年轻人口气平静地说,“看样子,谈判要在里面进行了,上校。走,去听听。”

“啊!王爷,王爷,小心!”

“小心什么?”

“这些议员里,有不少跟你打过交道,只要有一个认出殿下就够了。”

“对,那就会控告我是这一切的煽动者,你说得对,”年轻人说,他后悔不该太心急地把自己的愿望表示出来,脸红了好一阵子,“对,你说得对,我们就留在这儿吧。不管他们带不带命令出来,我们都可以看到,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断定包维尔特先生是个正直的人还是个勇敢的人了,我一定要知道。”

“可是,”军官一边回答,一边惊奇地看着他称为王爷的这个人,“可是殿下,我看,你连一瞬间也不会有议员们会命令梯利的骑兵撤走的想法吧,是不是?”

“为什么?”年轻人平静地反问。

“因为他们下这样的命令,简直就等于签字判高乃依·德·维特和约翰·德·维特两位先生的死刑。”

“我们等着瞧吧,”殿下平静地回答,“只有上帝才知道人们心里在想些什么。”

军官偷偷看了看他的同伴的那张泰然自若的脸,禁不住脸色发白了。

这个军官是个正直的人,也是个勇敢的人。

殿下和他的同伴在他们停留的地方听到从市政厅楼梯上传来了民众的喧嚷声和脚步声。

接着,这种声音从大厅开着的窗口传到了广场;包维尔特先生和达斯佩朗先生刚才出现在这间大厅的那个阳台上,他们已经避到里面去,很可能是怕民众推他们会把他们推下栏杆。

接着,可以看到乱糟糟的人影在这些窗口里闪来闪去。

会议厅里挤满了人。

闹声突然平静下来;接着,又突然响了,而且比刚才还要响,几乎达到了爆炸的程度,古老的建筑整个儿甚至连房顶都给震动了。

最后,这股人的洪流又涌过走廊和楼梯,像龙卷风似的从拱形大门里涌出来。

有一个人跑在第一批人的最前面,与其说他在跑,还不如说他在飞来得恰当。他高兴得连脸形都变得丑恶难看了。

这个人就是外科医生第克莱尔。

“我们拿到了!我们拿到了!”他一边嚷,一边摇着一张纸。

“他们得到命令了!”军官吃了一惊,喃喃地说。

“好,我的问题解决了,”殿下冷静地说,“亲爱的上校,你不知道包维尔特先生为人怎样,这回我倒知道了,他既不是一个正直的人,也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接着,他眼睛继续紧盯着在他面前飞奔的这一大群人,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现在,”他说,“到布依坦霍夫去,上校;我相信一定有出好戏看了。”

军官鞠了个躬,没有回答什么就跟着他的主人走了。

广场上和监狱附近人山人海。但是梯利的骑兵还是同样顺利地,特别是同样坚决地把人群遏制住。

不久,伯爵听到了那一股涌过来的人流所发出的越来越响的闹声。接着又看见人流最前面的浪头,跟冲下来的瀑布一样迅猛。

同时他也看到了那张纸。那张纸冒出在握紧的拳头和闪烁的武器的上面,飘动着。

“啊呀!”他一边说,一边在马镫上立起来,并且用剑柄碰了碰他的中尉,“我看这伙无赖已经得到命令了。”

“这伙没出息的胆小鬼!”中尉叫了起来。

这张纸的确是命令,市民的队伍用快乐的欢呼来迎接它。

他们立即采取行动,放低了武器,狂呼着朝德·梯利伯爵的骑兵前进。

可是,伯爵不是听任他们能够接近到超过一定限度的那种人。

“站住!”他喊道,“站住!不要靠近我的这些马的前胸,不然我就下命令进攻了。”

“命令就在这里,”上百个蛮横的声音马上回答。

他诧异地接了过来,迅速地瞧了一眼,大声说:

“在这个命令上签字的人都是高乃依·德·维特先生的真正的刽子手。这个卑鄙可耻的命令,哪怕砍了我的双手,我也不会写一个字母。”

他用剑柄推了推那个想从他手里把命令取回去的人,说:

“慢着;这样的文件很重要,得保留下来。”

他把那张纸折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齐膝紧身的外衣的口袋里。

然后,他朝他的队伍转过身去,嚷道:

“梯利的骑兵们,向右转,走!”

接着他又低声地,然而让他的话人人都能听清楚地说:

“现在,杀人犯,干你们的好事去吧!”

布依坦霍夫广场上腾起一片由刻骨的仇恨和残忍的得意组成的疯狂叫声来欢送他们。

骑兵们慢慢地走了。

伯爵留在最后,始终面对着沉醉了的民众。队长的马退一步,他们就进一步。

所以说,约翰·德·维特在扶哥哥起来,催哥哥赶快离开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夸大当时的危险处境。

高乃依扶着前任议长的胳膊,走下通到院子里去的楼梯。

到了楼梯底下,他遇见了美丽的萝莎,她浑身都在打颤。

“哦,约翰先生,”她说,“多么不幸!”

“怎么啦,我的孩子?”德·维特问。

“据说他们已经上荷格斯特莱特去索取撤走德·梯利伯爵的骑兵的命令。”

“哎呀!”约翰说,“的确,我的孩子,万一骑兵撤走了,情况可对我们很不利。”

“因此,如果我能给你出个主意……”浑身发抖的萝莎说。

“说吧,我的孩子。如果上帝借你的嘴和我说话,那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好!约翰先生,换了我,我决不从大街上出去。”

“为什么?梯利的骑兵还守在岗位上呀。”

“不错,这个命令,只要没有撤销,他们当然要守在监狱前面的。”

“那当然。”

“你有没有一个护送你们出城的命令?”

“没有。”

“好啦!你们一越过头一排骑兵,就要落到民众手里了。”

“可是,不是还有市民保安队吗?”

“唉!就数市民保安队最激烈。”

“那怎么办呢?”

“要是我,约翰先生,”年轻姑娘胆怯地接着说,“我就从暗道出去,暗道外面是一条僻静的街,所有的人现在都在大街上,等在大门口。我就从那儿走到你想出城去的那个城门。”

“可是我哥哥不能走路啊,”约翰说。

“我可以试试看,”高乃依带着一种崇高的坚韧不拔的表情说。

“可是,你不是有马车吗?”小姑娘问。

“马车在大门口。”

“不,”年轻姑娘回答,“我猜想你的车夫是个忠心的人,已经叫他到暗道门口去等你了。”

弟兄俩十分感动,互相看了一眼,接着两道带着无限感激表情的眼光一齐集中在年轻姑娘身上。

“现在,”议长说,“还不知道格里弗斯会不会答应替我们开这道门。”

“啊!”萝莎说,“他不会答应的。”

“哎呀!那怎么办呢?”

“我早就料到他会拒绝,所以趁他刚才隔着门房的窗户跟一个手枪兵谈话的时候,从钥匙串里把钥匙取下来了。”

“你有这把钥匙?”

“呶,约翰先生。”

“我的孩子,”高乃依说,“你帮了我的忙,除了你在我的牢房里可以找到的那本《圣经》,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这是一个正直的人最后的礼物;我希望它会给你带来幸福。”

“谢谢,高乃依先生,它将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小姑娘回答。

接着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多可惜,我不识字。”

“叫嚷声越来越响了,我的孩子,”约翰说,“我看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了。”

“那就快走吧,”美丽的弗里斯姑娘说,她领着兄弟俩穿过一道内部通道,来到了监狱的背面。

他们一直由萝莎领着,走下一道十二级的楼梯,穿过一个筑有雉堞的围墙围着的小院子;拱形门打开了,他们来到监狱后面那条僻静的街上,面前就是踏脚板已经放下来等候他们的马车。

“嗳!快,快,快,我的老爷,你们听见了吗?”惊慌失措的车夫说。

可是,议长把高乃依先扶上马车以后,又朝年轻姑娘转过身来,说:

“别了,我的孩子,千言万语也没法表达我们的谢意。我们把你托付给上帝,我希望他不会忘记你救过两个人的性命。”

萝莎握住议长伸给她的手,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

“走吧,”她说,“走吧,看样子,他们要冲开大门了。”

约翰·德·维特连忙上车,在哥哥身旁坐下,放下车上的帘子,叫道:

“到托尔赫克!”

托尔赫克是通往什文宁根小海港的那座铁栅栏门。有一艘小船在海港等着他们弟兄俩。

马车由两匹健壮的佛兰德斯[3]马拉着,以最快的速度出发,载走了这两个逃亡者。

萝莎目送他们,一直看到他们拐过街角。

接着她回来,随手关上门,把钥匙扔到一口井里。

萝莎没有猜错,刚才的声音正是人群冲大门的声音。骑兵队撤出监狱广场以后,他们就向大门涌过来了。

尽管大门很结实,尽管看守格里弗斯(也得替他说句公道话,)坚决拒绝开门,很明显,这扇门是支持不了多久的;格里弗斯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他正在考虑与其叫人把门打开,倒不如自己把门打开来得好,这时候,觉得有人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衣服。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萝莎。

“你听见这伙疯子的喊叫声了吗?”他说。

“听得太清楚了,爸爸,换了我……”

“你就会开门,是不是?”

“不,我宁可让他们把门冲开。”

“可是他们会杀了我的。”

“是的,要是他们看见你。”

“怎样才不叫他们看见我呢?”

“躲起来。”

“躲在哪儿?”

“躲在秘密地牢里。”

“可是你呢,我的孩子?”

“我,爸爸,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们把门关上,等他们离开监狱,我们再出来。”

“他奶奶的,你说得对!”格里弗斯叫了起来,“真奇怪,”他又补了一句,“这颗小脑袋瓜儿居然这么有见识。”

接着,正当大门在民众快乐的叫喊声中摇动的时候,萝莎掀起一扇小翻板活门,说:

“来,快来,爸爸。”

“可是我们的犯人呢?”格里弗斯说。

“上帝会照顾他们,爸爸,”年轻姑娘说,“现在让我来照顾你吧。”

格里弗斯跟着他女儿,翻板活门在他们头上关上了,正好在这时候,大门砸破了,人涌了进来。

萝莎劝她父亲躲下去的这个地牢,叫做秘密地牢。这个地牢只有当权的人才知道,是用来监禁他们担心会引起暴动和劫牢的要犯的,现在成了我们不得不搁在一边暂且不表的这两个人物的安全可靠的避难所。

民众一边涌进监狱,一边喊:

“打死卖国贼!吊死高乃依·德·维特!打死他!打死他!”

注释:

[1]荷格斯特莱特,海牙的一条街名,在布依坦霍夫西面。

[2]拉瓦戴(1741—1801),瑞士神学家、作家。写过《相术》一书,企图通过人的外貌特征,来测定一个人的心理和道德品质。

[3]佛兰德斯,旧地区名,位于今法国西北部、比利时西部及荷兰的泽兰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