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始慢慢地走上了一条很陡的路。当它走到小山顶的时候,坐在这辆双轮马车里的两个乘客中的一个问:

“我们已经到了山顶了吗?”

“已经到了,”另一个旅客回答他,“现在,我们要往下走了。”

“从这里一定可以望到整个平原。在远处,那大教堂的圆顶的金瓦一定正在闪闪发光。田野一定完全是绿的。太阳一定正在那些穿过田地的沟渠的水里反射出光芒。是不是?这正是田野最使我喜欢的季节。我曾有多少次到这高地来俯瞰这平原和那远处的城镇啊!告诉我,在右边,靠近那条蜿蜒的大道,那诺瓦尔斯大道,你能不能看见一幢被树木遮掩了一半的白色的房子?”

“是的,现在太阳仿佛正照射在房顶上一面小窗子的玻璃上哩。”

车子降到平原上,在播了喂马的饲料的土地间和果园间前进着,巨大的果树上挂满了圆而黄的木瓜、金色的小苹果、甜而多汁的梨。

“我感觉到我们已经走到园子中间了,”一个乘客说,“我闻到了干草、割了的苜蓿和水果的气味。苹果树还是和从前一样多吗?在这些园子里,还是有一些被阳光晒弯了腰的、炙烤干了的小老头,仿佛被时间制成了木乃伊,硝了皮似的,在那里整理着那些小水闸和水沟,除着杂草,是不是?我听见了城里的钟声。那现在响的,是大教堂的;那适才响的,是本笃会女修道院的小钟。附近可以看到什么新的建筑吗?”

“新的建筑倒有几处,但是很少。在左方,在海娜尔圣母修遭院附近,人们新建了一座工厂,有一个烟囱。”

“一座工厂?它一定会用它的烟把这兰色的天空污染了呢。这兰色的天空还是依然清澈,依然辉煌,依然半透明吗?”

车子开始驰入街道。

“我们现在已经进了城,我听见了小孩子们的喊声。在我们走的这一带,从前曾有许多造车匠和硝皮匠。他们现在一定还有,我闻到了一股皮革的气味。”

“是的,他们是在他们的阁楼上工作着,但是,现在已经比从前少了,人们都从外面,从工厂去买现成的东西了。”

“我们现在正穿过方场……我将永远看不厌这座有石柱的走廊的广阔的广场!在那边,在一个角上,从前曾有一个卖兰色的大丽菊的店铺……”

“它还在那里,人们又开了几家新的店铺。人们在这广场的中心造了一个花园。”

“这花园一定有几棵黄槐和几个玻璃破了的蒙着灰尘的汽灯……”

“人们已经有好久没有打扫这房子了吧?”

“人们每年打扫一次,但是什么都不去动。我曾切实地叮嘱过他们。一切都摆在十五年前的老地方。”

“我每次闻见这霉湿的气味,便要想起北方那些小教堂和它们的涂蜡的地板。我在这些非常绿的、非常软的、非常细的花径里就仿佛看见了它们。”

“这边,在餐室里,盘碗都整整齐齐地摆在碗架上,别人简直会以为昨天晚上曾有人在桌上吃过饭。”

“从这些廊下的窗子——当我是小孩的时候——我曾俯瞰过那整个的平原,这种俯瞰曾这样大地影响了我的精神。让我们到工作室里去吧。让我自己来开门吧。”

两位来客走进了一间摆满了书的明亮宽大的房间。在一面墙上有一幅男子的人像,在对面的墙上有一幅另外的人像,一个女人的。那女人有一副黑色的眼睛,额上盘着辫子。

“那些人像坏了没有?它们怎么样了?”

“它们很好,湿气还没侵袭它们,这个房间位置很好。”

“把它们摘下来,让我摸摸。”

两幅人像都被取了下来,那索取它们的绅士把他的手放在它们上面,轻轻地摸着。

“我认出了这两幅像,我可以由它们的框子分辨出它们……所有的书都在书架上吗?我现在摸到的这些大本子,这一定是我儿时读过的那些游记。我仿佛仍旧可以看见这里面曾有的、我曾贪婪地凝视过的那些插图,一座印度的塔,阿兰布拉,君士坦丁堡,尼亚加拉大瀑布……”这位绅士拉开了一个抽屉,翻着里面的文件。

“这大概是一束信吧。里面一定还有我八岁时的小照。”

“是的,这就是,照片几乎已经看不清了。”

“这些信上的墨水一定也已经变黄了。替我读读这一封。它是怎样开头的?”

“‘我亲爱的约翰,你真不知道我们是怎样地想见你,你是这样地远………’”

“不必再读下去了。把这里所有的信都照常放好……我从来没有在这个工作室里工作过。我的房间是在上面,在一间我特造的小室里。我那时永远要眼前俯瞰着全城,眺望着整个平原。让我们到楼上去吧。”

“这边,靠着窗子——我总是把它开着——是我的工作桌。在休息的时候,我曾怎样地凝视过手中的倩影,凝视过平原上的园子呀!我用望远镜望着那开着小红花的石榴树;那些桂树——永远是青绿的,高贵的;那些苗条的杏树;那些不朽的柏树。同时,在头顶,是兰色的天空,象一件光泽的瓷器一样,今天我已经不能再看见它了。燕子很快地飞来飞去,带着快活的样子。有时她们平着窗子飞过,挨着我的手飞过。沙燕则以大教堂的塔顶为中心,形成一个圆圈……这边,挂在墙上,在桌子对面,曾有一幅委拉斯开兹的《公主的女伴》的大幅照片。它已经褪色了吗?”

“没有,它还是原样,毫发可鉴……”

“你看见那站在后面、挨着一个小小的房门、掀着一个门帘、一只脚踏在一个梯级上、一只脚踏在另一个梯级上的绅士吗?这是尼多先生,我们两个人常常单独地谈天。这个遥远的人——遥远在这幅画里和时间里——曾给我以很深的影响。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的影子对我却象一位英雄或一个天才一样地真实,一样地生动,一样地永存……今天的天空是睛朗的吗?”

“是的,只在远外有几片玫瑰色的淡云。”

“我最后一次在这里是一个秋天的日子。天空是灰的,院子里充满一种柔和而不透明的光线。远钟听来就象晶体的一样。我读了几页弗赖·路易斯·德·莱昂的作品,我把书留在桌上了。它现在还在,就是这本。你看到这个记号没有?替我读一读,看这是什么地方。”

绅士的同伴读道:

“在深渊的深处不存在光滑和细致的……”

“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在这桌上读的最后的一段东西——在这张桌子上,在秋天的灰色而柔和的日子里,对着平原的鸟瞰图,我曾用功学习过。”

(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