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九○)

侍女构成我们生涯中的最可贵幻影。谁不记得玛丽亚·伊莎贝尔或是雷密蒂乌丝,那个在我们小时候和我们一块玩的生着碧眼的、灵活而轻盈的俏丽的少女呢?当她的剪影在我们的心头浮现出来的时候,我们不是看见了一个花园,一座乡间的树林,以及那些蒙着灰尘的小树,以及挂在被冬天的烈风吹斜了的木柱上的灯吗?我们不是看见了我们的卧室,我们的床,我们的洗脸处,我们那藏着一本转画的练习簿和从卷了角的、撕破了的书报上剪下来的图画的小课桌吗?我们不是还听见那把生着金色卷发的头向后仰着、从红润的嘴唇间发出来的快乐的狂笑声吗?而且,我们不是在多少年之后,还依然感觉到那只把我们幼小的手握住的手,和那柔细的皮肤吗?

不要提这些了。悲哀——一种轻微的悲哀——占据了我们的心灵。往后,在生活中,我们有了更多的阅历,别的面貌,别的轻盈而愉快的少女便来和那构成我们童年中最初的幻影的人儿合并在一起。或许,有一天我们过倦了都会的生活,来到了一个外省的古老的小城市里。那是夜间,我们睡在乡间的深深的平静之中,第二天早上我们打开了阳台的门,我们是一觉睡到天亮的,我们在外省的安息中开始感到一种温柔而深切的心灵的欢乐。太阳在街上炫照着,天空呈着耀目的青色。而在对面的露台上(当时一个小贩子在叫喊着,或是一个年老的卖灯人在路上响亮地摇着他的铃),我们看见了一个俏丽的少女,手臂半露着,颊儿是蔷薇色的,她在唱着歌,或许是在揩着玻璃。立刻,我们便感到,在清晨,阳光,古城的沉静,天空的青色和这少女的本能的快乐之间,存在着一种和谐,而这幸福的一刻的记忆,是永远不会在我们的心灵上泯灭的。

往后,岁岁年年地,我们在乡村的奇遇中,在客栈里,在外省的住宅中,在田野间所遇见的许许多多的少女,在我们的生涯中注入了一些快乐而满足的转瞬即逝的时刻。而这种暂时的、转瞬即逝的事情,这种意外的、我们不去追寻的事情的情景,却正在我们心灵中留着一种温柔的回忆,比其他更有准备,更长久,更难得,更希望的时间的回忆来得更加动人。

一位不朽的西班牙人,来古爱尔·塞万提斯,对于这些少女抱有一种极大的同情。他曾经旅行过很久,他曾经到过许多的寄寓和客栈,而他是知道那瞬间的快乐的价值的。怎能不想起他的最有趣的女子的面貌之一是一个在客栈里的侍女呢?我们拿《出名的厨婢》来说吧。就在这部小说里,有一个在故事中不出现的,作者附带提到的、但是已使我们发生极大的兴味的侍女。这个侍女名叫玛丽尼拉,她住在代哈达驿店里,两个到多莱特去的骡夫谈论着那“出名的厨婢”,而且为了要说出她的美的大概来,其中之一便说,她是那么地俏丽,比较起来,玛丽尼拉,代哈达驿店的那个,是可憎的了。我们所知道的仅仅如此而已。这个玛丽尼拉是怎样的?在那曼加的悲哀的平原深处的孤独的客栈里,她究竟做些什么?她时常唱歌吗?她唱着那些简短的、快乐的或是悲哀的、而现在由一个博学者向我们唱时却不会使我们感动了的小曲吗?她可是飞快地走上楼梯去的吗?她可会突然地神秘地大笑吗?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没落了。俏丽的侍女的传统已在西班牙的古老的国土上消失了。当大诗人加尔西拉梭到法国去的时候,他写了一张短简给他的朋友鲍思刚,他对他说,在那里只能找到“酸的葡萄和丑的侍女”。加尔西拉梭也是一个俏丽的侍女的狂热者,而他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时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看那些侍女。一切都跟着时代变迁了,从前西班牙的女子比法国女子出色,现在——愿人们不要从这里看出没有爱国心——法国女子却更出色一些了……

(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