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一五一八,一五一九,一五二○,一五二一,或一五二二年。他住在托列多。《小癞子》①的无名的作者曾把他的故事告诉了我们。那座房子又高又大,有一个光线很暗的门洞,地上铺着小卵石,街门前有一个大的石影碑;在房子内部,在我们左面,当我们穿过一个后面有一个小门的过厅之后,我们看见一个冷清的清洁的院子,铺着大的方砖,砖缝里生着野草。房子里没有地毯,没有椅子,没有座位,没有橱柜,没有枝形的烛架,没有画,没有桌子,没有帷幕。而且——这是最重要的——也没有一个炒锅或蒸锅或煎锅或盘子或杯子或罐子或刀或叉。但这位小贵族②却过得非常快活。无论如何,生活不过是我们赋于它的一种观念罢了。在大厅里,当我们进去的时侯,我们右面有一个便榻,上面盖着一块毯子,这就是床。在院子里,在一个角落上,我们看见一个装着水的水缸,这就是他的粮食。

①《小癞子》(Lazarillo de Tormes),十六世纪西班牙一个佚名作者写的小说,写一个为瞎子乞丐领路的穷孩子的遭遇,为西班牙最早的恶汉小说。

②小贵族(hidalgo),西班牙古时的一种普通贵族,穷者颇多,这篇随笔就是概括描写他们的生活的。

房子里充满一种深深的寂静。外面的街道又窄又弯曲。隔壁的纺轮的有节奏的、几乎分辨不出的嗡嗡声稳约可闻——你在委拉斯开兹③的画里已经看到这些可爱的纺轮。你时时听到一首歌的尾声,也许是一首象那些赛戈维亚④的香客们在《多话的布施者》⑤里所唱的古山歌;或者,在下午,连续的、清脆的钟声也许把空气震动起来,——在托列多由方济各会徒,或者多明我会徒,或者麦西德会徒,或者奥古斯丁会徒,或者加布欣会徒⑥所敲的钟;如果敲钟是在早晨,我们的小贵族便从他的榻上起来。这大概是六点,六点半,七点。在破床的一端是小贵族的袄裤,它们曾经充当了他的枕头。他把它们穿上,拿起上衣,加以抖刷。接着又拿起他的剑。在未把剑扣上剑带之前,他先要把剑拿在手里握一会,凝视着它,象凝视他所钟爱的人似的。这柄剑就是整个的西班牙,这柄剑是这民族的灵魂,它代表廉正、庄严、豪气、不顾一切、默忍、高傲、对于小气的痛恨。你想想,假使没有这柄剑,他怎么能安静、快乐、自足地住在一个没椅子,没有桌子,没有锅碗的房子里呢?他凝视着这柄剑,凝视了又凝视,他把手抚爱地摸着剑背,把剑向空中挥舞,接着便向那伺侯他的孩子——他在旁边睁着大眼望着这些举动——说:

③(Velasquez),十七世纪西班牙大画家。

④Segovia,西班牙地名。

⑤西班牙古代名著。

⑥Franciscan,Dominican,Mercedarian,Augustiniem, Capucin皆天主教属下的教派。

“唉,我的孩子,如果你真能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好了!能够把它从我手里买去的金子还没有铸出来呢。”

接着,他便把剑挂在他的左腰,从长凳上把他的披肩——他昨天晚上曾把它小心地放在上面——拿起来,用力地抖了抖,高傲地披上它。

“拉札洛!”他嘱咐那孩子,“小心看家,我要望弥撒去了。”

于是他便走到街上,慢慢地走着,高高地昂着他的头,可是他的样子并没有一点傲慢,披肩的一端搭在他的肩上,他的左手握着剑柄,很优美地摆动着。这种接触使他感到一种深厚的、亲切的心满意足。沉闷的关门声在街上发出回声,他的邻人们,纺纱女工们,都暂时离开她们的纺轮,走到阳台上来。

“看,他是多么考究啊!”一个说。

“你依然可以从他身上找出绅士的痕迹,”第二个附和说。

“他是个贵族,对。”第三个加上说。

所有这些文雅的、无忧无虑的托列多人——他们的活泼的精神布朗多姆⑦已经在他的《美妇人的生活》里歌颂过了——都很不敬地,也许很轻微地,嘲笑这位慢慢地、庄严地、一步一步地向远处走去的高傲的、严肃的、善良的小贵族。你不认为这种漫不经心的、无忧无虑的嘲笑有点象征的意味吗?这些纺纱女工们,整天在她们的纺轮前工作着,拿她们的邻人小贵族,一个真正的、耽于梦想的、毅勇的、然而是个没有饭吃的人,开着玩笑,她们不使你重新想到那从来就有的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想到一个人的实际工作——没有它就没有人生——和一个人的理想——没有它人生就没有什么意思——之间的差距吗?

⑦Brautome,是十六世纪法国的军人和旅行家,写过一些游记和回忆录。

但是方济务会的,奥古斯丁会的,麦西德会的,三一会的钟正在召唤着弥撒。我们的小贵族走进一个小小的寂静的白色的托列多教堂。在后面,从帷幕的开缝处,你可以看见修女们的黑白相间的身影幢幢地往来。弥撒既完;有什么能比在城郭附近散一散步更使人高兴的呢?这是一个晴朗的、微暖的、灿烂的秋日,树木开始变色,叶子纷纷脱落,在风中翻飞着,飘荡着,旋转着,发出簌簌的声音。在灿烂的兰色的天空下,全城的圆屋顶,塔,金色的墙,黑色的墙,高高的望楼和柱子都历历在目地耸立着,在我们对面的远处,在塔古斯河⑧经过的深谷的谈岸,是一片宽阔的果树的鸟瞰图,乾燥,严肃,紧张——纯兰,淡赭,深绿——完全是埃尔·格列柯⑨的颜色。在这样的平静的早晨,那些老贵族,罗德利戈,路普,贡札娄,也许走出城来,在那青翠的园子里散步;他们由轿子抬出来,然后在地上走一会,在他们替伊沙贝尔和费尔南多⑩所建立的辉煌的战功的重压下,曲偻着,蹒跚着;再不然就是那些漂亮的青年人,穿着宽而有折领的衣服,梦想着到意大利或佛兰德去远征,引用如图鲁斯和奥维德⑪的词句来写情书;要不然就是那些年轻可爱的姑娘,藏在庄重的外衣里,在她们的全身的黑色中露出一只白手,柔软,缎子般地发光,长长尖尖的手指,也许还装饰着一只由龙耐、美丁纳、笛耶兹、托列多的好首饰匠们制造出来的细工的金指环;再不然就是那些七十岁的或八十岁的老太太,穿着她们的大便鞋、戴着宽帽子,也许嘴上还有点胡子的影子,整天穿戴着花边和珠宝从这家走到那家,知道一切草木的药性,甚至还能替你找到一个缢死者的牙齿或是一段绞架上的绳子……我们的小贵族穿过所有这些爱者和被爱者的中间。你已经看到了,不是吗,在委拉斯开兹的一幅画——《人鱼的泉》里,那种向一位贵妇的潇洒地鞠躬的样子?这种高贵的、恭敬而高傲的姿势,严肃,没有令人不快的过分,没有法国式的虚伪的痕迹,是那么小心,典雅,象空气一样地轻,这种特殊的姿势只属于西班牙。这种姿势,这种轻度的鞠躬是古代的,传统的,纯粹西班牙式的敬礼。我们的小贵族向几位在树林里散步的带着面纱的贵妇做出这种姿势。于是他和她们交谈,小心地说话,大笑,微笑,诉说他的经历。也许这些贵妇,在这样谈着的时侯,暗示出——你知道是怎样暗示——想吃点点心,或喝点冷饮;于是我们的朋友局促不安了一会,便托词有一桩不能拖延的事要办,同她们告别了。她们躲在大衣里暗笑,他慢慢地用漂亮的姿势走开,手抚在剑柄上。早晨过去了,十二下庄严而悠长的钟声从教堂里发出来,他必须回家了。这时候,在全城每一个饭厅里,桌子都铺上了白亚麻台布或织锦台布,我们的小贵族回到了他的府上。在这个当儿,一幕痛苦的戏要开演了。有时,当你发愁而心慌意乱的时候,你可曾在你家里的一个房间里,沉默,出神,忘掉你四周的一切,踱来踱去吗?你并不恼怒,并不愤慨,你没有什么责难,什么抱怨,你所感到的焦急是一种内心的、个人的东西,一种你所难于甘心忍受的命运……因此,我们的小贵族在他的房里和甬道里踱来踱去。当他正在这样出神的时侯,有人敲门了:是拉札洛。假如他的眉头刚才曾经紧锁过,那么他的脸色现在却是恬静。

⑧Tagus横贯西班牙及葡萄牙的大河。

⑨ELgreco,十六世纪西班牙大画家,以表现西班牙色彩著名。

⑩Isabel Y Fernando,十五世纪西班牙女王和国王。

⑪Catullus和Ovid都是古罗马作家,前者长于写香艳的诗,后者是《爱经》的作者。

“拉札洛,你为什么不来吃饭呢?”他微笑一下,问:“我等你,可是你不来,所以我便独自吃了。”

拉札洛还没有吃饭,但是他带来一点他在城里讨来的碎面包和一只小牛脚:他承认了这点。

“拉札洛,”这位小贵族说,“我不愿意你去乞讨;人们也许以为你是为我乞讨……”

但是拉札洛却坐下开始吃起来。这位小贵族继续踱来踱去望着他。

“你吃得很香,拉札洛,”他评论说。“那是只小牛脚吗?”

“正是小牛脚,老爷。”拉札洛回答。

“我承认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这位善良的小贵族说。

拉札洛明知道他主人正在挨饿,便送给他一块。这位小贵族踌躇了一会,但是末了——饶恕他这种降低身份吧——末了,他终于吃了。在那踌躇不决的一瞬间,掠过这位正真的人的心灵的是什么呢?

午后他又走到托列多的街上,他和几个朋友——虽然他总说他没有朋友,这也使我们注意到这人的一个特点——闲谈一会,或者从堤上望望那软红的河水的流动。于是女修道院的钟又响了。我们的朋友究竟是去参加一个祈祷会呢,还是要去参加一个祝福式呢,还是要去参加一个讲道会呢?当他回来的时侯,他对拉札洛说:

“拉札洛,今天晚上再去买吃的未免太晚了;明天尽有时间来补充我们的伙食。”

于是他脱下披肩,用力地抖了抖,小心地把它折起来,把它放在长凳上,脱下衣服,上了床。

这是在一五一八,一五一九,一五二○,一五二一,或一五二二。就在这个世纪里,一个女人,一位灵魂分析家——特列莎·德·赫苏斯⑫——在她的《基础》一书中写了这样的话:“有些高尚的人,虽然饿得要死,也很强烈地不愿意有陌生人可怜他们。”

⑫特烈莎·德·赫苏斯(Teresa de Jesus)是十六世纪西班牙的一位著名天主教修女,著过一些有关宗教修养的书。

这是西班牙的伟大,直朴,不屈不挠,能够在一种坦然的外表下长久隐忍,这是似乎要逐渐消失的我们的国民性。

(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