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和黑马

“这可叫人奇怪,”火枪队队长想,“富凯先生几乎肯定危在旦夕的时候,古尔维尔竟会如此快活地在街上跑来跑去,而且差不多可以肯定就是古尔维尔刚才用条子通知了富凯先生,这张条子在平台上被财政总监给撕成粉碎,让风吹走了。

“古尔维尔得意地搓着手,这准是他刚刚做了什么巧妙的事。古尔维尔是从哪儿来的呢?”

“古尔维尔是从青草街出来的。青草街是通向哪儿去的呢?”

达尔大尼央在城堡俯视下的南特城的一些房屋的屋顶上,顺着街道形成的一根线向前看,好象在观看一张地形图,不过这不是一张没有生命、死气沉沉的平面图,而是一张有生命的立体的地图,上面有动作,声响,人和东西的影子。

在城墙外面,绿油油的大平原沿着卢瓦尔河展开,仿佛朝着染红了的天际延伸,蓝晶晶的河水和绿黑色的沼泽在大平原上画出了许多花纹。

就在南特的城门外面,两条白色的大路分开向上升,好象一只巨手叉开的手指。

达尔大尼央在穿过平台的时候,一眼就一览无余地把整个景色都看遍了,他被青草街的那条线引向一条大路的末端,那条大路是从南特的城门口伸出去的。

他再走一步,就要走下平台的楼梯回到主塔,去找他那辆带铁丝网的四轮马车,然后去富凯的府邸。

但是,在他正要跨下楼梯的时候,忽然他无意之中被一个移动的白点吸引住了,那个白点在路上向前迅速移动。

“这是什么呢了”火枪手想,“是一匹在弃跑的马,无疑是一匹逃跑的马,它跑得多快呀!”

那个活动的白点离开了道路,跑进苜蓿地里。

“一匹白马,”队长继续想,他刚刚看到在深暗的底色上显出来的发亮的颜色,“它上面骑着人,这是一个孩子,他的马口渴了,他骑着它斜穿着去饮水池。”

这些快得象闪电一样的想法,还有眼睛看到的一切,等到达尔大尼央开始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已经都忘记掉了。

在梯级上撒着一些纸片,这些纸片在黑色的石级上闪闪发光。

“嗯!嗨!”队长对自己说,“这些是富凯先生撕碎的条子的碎片。可怜的人!他把他的秘密交给了风,风不再愿意承担责任,把它带给了国王。可怜的富凯,很明显,你真不走运呀!双方不是势均力敌的,命运在和你作对。路易十四的星使你的星昏暗无光;游蛇比松鼠来得厉害,来得狡猾。”

达尔大尼央往下走的时候拉起了一片纸。

“是古尔维尔写的小字!”他仔细看着这张纸片,叫了起来,“我没有弄错。”

他看到一个“马”字。

“好!”他说。

他又看另外一张纸片,那上面一个字没有写。

在第三张纸片上,他看到一个“白”字。

“白马,”他象小孩拼读一样,读出了这两个字。“哎呀!我的天主!”这个起了疑心的人叫了起来,“白马!”

达尔大尼央好象点燃的火药粒子体积突然膨胀到一百倍大一样,头脑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和猜疑,他重新上楼到平台上去。

那匹白马一直在奔跑,向卢瓦尔河那边奔跑,在那一头,水气朦胧,出现了一小片帆,仿佛一点细粒似的晃动着。

“啊!啊,”火枪手叫道,“这儿只有一个人才会在耕过的田地上跑得那样快。这儿只有一个富凯,一个财政家,才会大白天骑着一匹白马这样奔跑”……这儿只有美丽岛的领主才会向海边逃,因为陆地上的森林是这样茂密……在世界上只有一个达尔大尼央能追得上富凯先生,虽然他早走了半个小时,不出一个小时就要上船了。”

说完,火枪手命令马上把装着铁丝网的四轮马车送到城外的一处树丛里。他挑选了他的一匹最好的骏马,连忙跳了上去,顺着青草街向前奔,不过他走的不是富凯走过的那条路,而是沿着卢瓦尔河走,这样走他有把握整个路程可以缩短十分钟,在两条路线相交叉的地方,他能追上逃走的人,那个逃跑的人是不会猜到会从这一个方面受到追踪的。

达尔大尼央在飞快的奔驰中,带着那种追逼者的焦急的心情,象去打猎和打仗一样兴奋,他对于富凯原来怀有亲切友好的感情,现在却变得这样无情,甚至这样残酷,他自己也觉得太突然了。

他跑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那匹白马,他的气愤发展到了狂怒的程度。他失去了自信,他猜想富凯走进某条地道里去了,或者他把白马换成了一匹那种有名的黑马,那样的黑马奔起来快如疾风,达尔大尼央在圣芒代曾经好多次地赞赏过它们,羡慕它们的健壮和轻捷。

这时候,风刺着他的眼睛,使他流出了眼泪,马鞍发烫,马身上好几处受了伤,痛得直叫,用后腿扬起一阵阵的尘土和石子。达尔大尼央踩住马镫站直身子,他在水面上和树林里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象一个丧失理智的人一样在半空中寻找。他成了一个疯子。在他的贪婪心达到顶点的时候,他竟想象在空中有一些道路,这个下一世纪的新发现;他想到了代达罗斯①和他的大翅膀,那对大翅膀把他从克里特的牢狱中救了出来。

他嘴唇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叹息声。他十分担心自己成了别人的笑料,不住地说:

“我呀!我呀!竟上了一个叫古尔维尔的当了,我!……别人会说我老了,会说我得到了一百万的好处放走了富凯!”

他使劲用马刺刺马肚子,他刚花了两分钟时间跑了一里路。突然,在牧场的那一头篱笆后边,他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出现了,又消失了,最后又清楚地出现在一片高地上.

达尔大尼央快活得发抖了。他立刻平静下来。他揩了揩前额上的汗水,放松夹紧的两膝,马得到自由后,舒服地喘了一口气。他拉住缰绳,放慢了这匹精力充沛的牲口的步子,这匹马是他在这场对一个人的追捕中的同谋。他这时候能够观察一下道路通向哪儿和他跟富凯两人的位置。

财政总监在穿过松软的土地的时候,累得他的白马喘不过气来。他感到应该跑到比较坚硬的土地上,从最短的岔道插向大路。

达尔大尼央只要在峭壁的斜坡底下向前一直走就行了,斜坡把他遮住,他的敌人的眼睛无法看到他,因此他可以在对方到达大路的时候把他截住。这样,真正的比赛要开始了,竟争要剧烈了。

①代达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建筑师和雕刻家,曾为克里特国王米诺斯建造迷宫,后失宠被囚,用蜡粘合羽毛制成双翼装在他自己和他儿子伊卡洛斯身上,一起飞出牢狱。

达尔大尼央让他的马深深地呼吸。他看到财政总监的马小跑起来,就是说他也让他的牲口喘喘气。

可是,两个人都非常匆忙,不能长久地保持这样的速度。那匹白马一走上比较结实的地面就象箭一样向前奔驰。

达尔大尼央松开了手,他的黑马同样飞也似地跑起来。两个人走的是一条路,奔跑造成了四倍的回声,声音都混在一起乡富凯先生还没有看到达尔大尼央。

可是,走出斜坡的时候,只有一个回声在空中响着,那就是达尔大尼央的马蹄的回声,它响得好象打雷的声音。

富凯回过头来,看到在他身后百来步远的地方,在后面,他的敌人俯在马的脖子上。没有疑问了,肩带在闪闪发光,还有红上衣,是一个火枪手,富凯也松开了手,他的白马使他的敌手和他之间的距离又增加了二十来步远。

“啊,”达尔大尼央不安地想,“富凯骑的不是一匹普通的马,要当心!”

他用敏锐的眼睛注意地看着这匹马的外形和体力。

圆圆的臀部,又细又直的尾巴,象钢丝一样枯瘦的小腿,蹄子比大理石还要硬。

他用马刺刺自己的马,但是两匹马的距离并没有改变。

达尔大尼央细心地听着,他听不到一点儿马的喘气声。可是他在迎风前进。

相反,黑马开始象咳嗽发作似地直喘气。

“我要赶上去,即使不得不累垮我的马,”火枪手想。

他开始来回拉动可怜的牲口的嚼铁,他的马刺深深刺进它的血淋淋的皮肉里。

绝望的马赶上了二十托瓦兹①的距离,奔到用手枪可以打到富凯的地方。

①托瓦兹:法国旧长度单位,相当于1.949米。

“加油!”火枪手对自己说,“加油!白马也许没有气力了;即使马不倒下来,马主人最后也会倒下来的。”

可是马和人依旧神气十足,逐渐地占了上风。

达尔大尼央发出一声粗野的叫声,使得富凯回过头来,富凯的马还是那样兴奋。

“出色的好马!疯狂的骑手!”火枪手低声埋怨说,“喂!见鬼,富凯先生,喂!以国王的名义!”

富凯不回答。

“您听见没有?”达尔大尼央大声喊道。

他的马刚刚踏空了一脚。

“当然听见!”富凯简洁地回答说。

他又奔起来。

达尔大尼央气得险些发疯,鲜血沸腾,流向他的太阳穴和他的眼睛。

“以国王的名义!”他又叫起来,“站住,不然我要用手枪打您了。”

“打吧,”富凯回答道,同时依旧飞奔着。

达尔大尼央掏出一把手枪,上好膛,指望手枪机盘的响声会使他的敌手停下来。

“您也有手枪,”他说,“您自卫吧。”

富凯听到声音果然回过头来,面对面地望着达尔大尼央,用右手打开裹紧他的上衣,但是他没有去碰他的手枪皮套。

两个人中间相距二十步远。

“见鬼!达尔大尼央说,“我不会杀死您的,如果您不愿意朝我开枪,投降吧!您懂得什么是监狱吧?”

“我宁愿死,”富凯回答,“这样我可以少受点罪。”

达尔大尼央绝望得发了狂,把他的手枪丢在路上。

“我要活捉您,”他说。

他使出了只有这位无与伦比的骑士才能有的惊人的本事,把他的马骑到离白马十步远的地方,他己经伸出手去想抓他的对手了。

“喂,杀死我吧!这样更加人道一些,”富凯说。

“不!要活的,要活的!”队长低声说。

他的马又一次踏空了脚协富凯的马向前奔去。

这两匹马的竟赛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场面,两匹马的生命完全被它们的骑士的意志操纵着。

大步小跑,接着是一般的小跑,然后是疯狂的奔驰。

比赛仿佛和这两位筋疲力尽的运动员一样兴奋激烈。达尔大尼央再也忍不住,抓起第二把手枪,瞄准了白马。

“打您的马!不打您!”他向富凯大声嚷道。

他开枪了。白马臀部上挨了一枪,跳了一下,直立起来。

达尔大尼央的马倒了下来,累死了。

“我太丢人了,”火枪手想,“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富凯先生,发发慈悲,把您的手枪扔给我一把,让我对准我自己的脑袋开枪吧!”

富凯又开始向前飞奔。

“行行好!行行好!”达尔大尼央叫起来,“您此刻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在一小时以后就会做到,不过,在这儿,在这条路上,我会勇敢地死去;我会受人尊敬地死去,帮帮我吧,富凯先生。”

富凯没有回答,继续跑着。

达尔大尼央开始在后面奔跑,追赶他的敌人。

他把他的帽子丢到地上,接着又丢掉碍他事的外衣,后来又丢掉了在他的两条腿中碰来碰去的剑鞘。

手上的剑对他来说越来越重,他象丢剑鞘一样把它也丢掉了。

白马发出嘶哑的喘气声,达尔大尼央逼近了它。

牲口筋疲力尽了,从小跑变成小步,并且直摇晃脑袋,嘴里又吐鲜血又吐白沫。

达尔大尼央拼命使劲地向富凯扑过去,抓住富凯的腿,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

“我以国王的名义逮捕您:您打死我好了,我们两人就都尽了我们的责任了。”

富凯把达尔大尼央可能抓住的两把手枪丢到远远的河里,然后跳下马来。

“我是您的犯人,先生,”他说,“您愿不愿意扶住我的胳膊,因为您快要昏倒了?”

“谢谢,”达尔大尼央低声说,他确实感觉脚底下的土地在下沉,头顶的天空在消失。

他滚到了沙地上,精疲力竭,透不过气来。

富凯走下河坡,用他的帽子舀了一帽子水,湿了湿火枪手的太阳穴,再往他的嘴唇中滴进几滴凉水。

达尔大尼央站起来了,用恍惚的眼光朝四周望。

他看见富凯跪在地上,手上拿着湿淋淋的帽子带着无限亲切的神情微笑着。

“您没有逃走!”他大声说道,“啊!先生,从品质,从良心,从灵魂来说,真正的国王不是卢佛宫里的路易,也不是圣玛格丽特岛上的菲力浦,而是您,被放逐的人,被定罪的人!”

“我只是因为犯了一个错误所以今天完蛋了,达尔大尼央先生。”

“什么错误,我的天主?”

“我本来应该把您当做我的朋友的。可是我们怎么回南特去呢?我们离南特很远了。”

“这倒是真的,”达尔大尼央忧郁地沉思着。

“白马也许会恢复体力的;这是一匹十分好的马!您骑上去吧,达尔大尼央先生,我步行,一直走到您体力恢复过来以后。”

“可怜的畜生!它受伤了!”火枪手说。

“我对您说,它能走的,我熟悉它,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一些,我们两个人都骑上去吧。”

“试试看,”队长说。

可是他们刚刚骑上马奋给它压上两倍的重量,它就摇晃起来,接着它走起来,走了几分钟,又摇晃了,然后倒在它刚刚走近的黑马旁边。

“命该如此,我们只好走路了,步行会非常有趣,”富凯搀住达尔大尼央的胳膊,说。

“该死!”达尔大尼央叫道,他两眼发呆,眉头紧皱,心里很难受,“糟透了的一天!”

他们慢慢地走了四里路,到了森林,在森林后面那辆四轮马车和一队护送人员等待着他们。

富凯看到这个可怕的家伙,就问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低下了头,好象替路易十四感到羞愧。

“这个主意不是一个正直的人想出来的,达尔大尼央队长,它不是您想出来的。为什么要这些铁丝网呢?”他说。

“为了防止您向外面丢纸条。”

“想得太妙了!”

“可是,如果您不能写,您可以说话,”达尔大尼央说。

“向您说话!”

“不过……如果您愿意的话。”

富凯想了一会儿,然后他盯住队长的脸,说:

“只有一句话,您会记住吗?……”

“我会记住的。”

“您会对我希望您对他说的人说吗?”

“我会说的。”

“圣芒代!”富凯声音放得很低地说。

“好。对谁说呢?”

“对德·贝利埃尔夫人或者佩利松。”

“会照办的。”

马车穿过南特,走上去昂热的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