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人中间

达尔大尼央没有能够象他所希望的那样对他的朋友隐瞒住自己的感情。

虽说是淡泊的军人,镇静的武夫,他也被恐惧和预感征服了,在好几分钟里,显出了普通人的软弱。

因此,当他使自己的心冷静下来,周身的神经镇定下来以后,他就向他的仆人转过身来,这个仆人总不说话,始终留神听着,好很快地照吩咐办事。

“拉博,”他说,“你要注意,我应该一天走三十里路。”

“好的,我的队长,”拉博回答道。

从这个时候开始,达尔大尼央象一个真正的好骑手那样,适应着他的马的步法,他什么也不再关心,也就是说,什么都关心。

他在想,为什么国王召他回去,为什么铁面人要把一个银盘子扔到拉乌尔的脚跟前。

第一个题目,回答是消极的,他非常清楚,国王叫他去,是因为需要他,他还知道,路易十四一定迫切需要和这样一个人个别谈话,这个人由于一件重大秘密而上升到了和王国里最有势力的人同等地位。可是,要明确说出国王的愿望,达尔大尼央可就无法做到了。

火枪手对于使得不幸的菲力浦公开他的身分和出身的原因也不再有任何怀疑了。菲力浦将永远藏在他的铁面底下,被放逐在一个人们似乎只为大自然服役的地方。菲力浦甚至失去了达尔大尼央的陪伴,而达尔大尼央对他是十分尊敬和百般照顾的,现在他能见到的只有这个世界上的险恶和悲痛,绝望开始侵蚀他,他不停地抱怨,同时认为暴露了自己也许会给他带来一个替他报仇的人。

火枪手差一点杀死了他的两个最好的朋友这件事,使得阿多斯参与了国家机密的奇特命运,拉乌尔的告别,结果将会造成悲惨的死亡的暗淡的前途,这一切不停地使达尔大尼央预料将会发生一些可悲的事情。飞快行进的速度,并不能象以往一样,驱散他心头的疑云。

达尔大尼央从对这些事情的思虑转到了对被放逐的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的回忆。他好象看到他们在逃跑,被迫捕,两个人都倾家荡产,这两个辛辛苦苦积起财产的人,不得不一文不名。因为国王在一个充满仇恨和渴望报复的时候,把他的执行死刑的人召回来,达尔大尼央想到会接受什么任务,不禁颤抖起来,这样的任务会使他的心流血。

有时候,他的马爬上山坡,喘不过气来,鼻孔张大,两胁鼓起,这时候,火枪队队长就更加自由地思索起来。他想到了阿拉密斯的非凡的天才,耍手腕和搞阴谋的天才,投石党运动和内战曾经使这两方面的天才得到充分发挥。阿拉密斯是军人、主教和外交家,文雅,贪婪,狡猾,他向来只是把生活中的美好的事物当做过渡到丑恶的事物的踏板。如果说他的内心不高尚,他在精神上却很慷慨,他作坏事只不过为了想稍稍出一下风头。在他一生快结束,就要达到目的的时候,就象意大利贵族斐爱斯柯①那样在木板上踏了个空,掉到了海里。

①斐爱斯柯:十六世纪热那亚贵族,阴谋反对海军元帅多里亚,突然无缘无故地溺死。德国著名作家席勒曾用此题材写成《斐爱斯柯在热那亚的谋叛》一剧。

可是波尔朵斯,这个善良天真的波尔朵斯!看着波尔朵斯挨饿,看着末司革东衣服上没有包金饰物,也许还关在牢里;看着皮埃尔丰、布拉西安每块石头都给拆毁,片片乔林都给破坏,这些对达尔大尼央来说都是刺心的痛苦的事。每当这样的痛苦打击他的时候,他就象他的在绿叶浓荫下受到虻叮的马一样跳起来。

一个机智的人如果肉体十分疲劳,他决不会感到烦恼;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如果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他的思想,他决不会忘记找到轻松的生活。达尔大尼央一直骑马向前直奔,一直这样东想西想,他到了巴黎下马来的时候,精神饱满,肌肉松弛,就象准备去体育馆的竞技运动员一样。

国王没有预料到他来得这样快,刚刚到默东那边去打猎了。达尔大尼央没有象过去那样去追他,而是脱掉长靴,去洗了个澡,等候陛下满身尘土、筋疲力尽地回来。他有五个小时空隙时间,就象人们所说的,去呼吸一下家庭的空气,同时把自己武装好,准备应付一切不幸的遭遇。

他听说国王半个月来一直闷闷不乐,太后生了病,疲惫沮丧,又听说国王的弟弟王太弟变得十分虔诚起来,王太弟夫人老是头晕,德·吉什上他的某一处产业去了。

他还听说柯尔培尔先生现在是喜气洋洋,富凯先生每天都要换一个医生看病,没有一个医生医得好他;还听说他生的最主要的病不是一般医生能够治好的,除非是专看政治病的医生。

还有人告诉达尔大尼央,国王对待富凯再亲热也没有了,寸步也不离开他,可是财政总监就象那些被虫蛀蚀的美丽的树一样,心里受到了触动,尽管有国王,这个宫廷里的树木的太阳对他的微笑,他还是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

达尔大尼央了解到拉瓦利埃尔小姐成了国王不可缺少的人,国王出门打猎,如果没有带她一同去,就不断地给她写信,糟糕的是写的不再是诗,而是散文体,整页整页地写。

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七星诗社①的诗人所说的这位‘世间第一国王”,“以无比的热情”从马上下来,在他的帽子顶上写着夸张的文句,他的终身副官圣埃尼昂冒着累坏他的马的危险,立即带去送给拉瓦利埃尔。

①七星诗社:原是十六世纪法国的诗人团体,这里借用。

在这段时间里,黄鹿和野鸡在嬉戏,对它们的追猎都是懒洋洋的,不妨说,法国宫廷的犬猎技术有退步的危险。

达尔大尼央这时想到可怜的拉乌尔的叮嘱,想到那封应该给一位充满信心生活的女人的沮丧的信。达尔大尼央是喜欢探讨哲理的,他决定趁国王不在,找拉瓦利埃尔小姐谈一谈。

这件事很容易做到。路易丝在国王出猎的时候,和几个宫中女官在王宫的长廊里散步。正巧火枪队队长有几个卫士在那儿巡逻。

达尔大尼央毫不怀疑,如果他可以开始谈到拉乌尔,路易丝就能使他有理由写一封能安慰对方的信给可怜的被放逐的人。希望,至少对处在找们已经看见过的那样的精神状态中的拉乌尔的安慰,对于我们的队长十分心爱的两个人来说,是太阳,是生命。

他便向他知道会找得到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地方走去。

达尔大尼央看见拉瓦利埃尔四周全是人。这位受到国王宠爱的女人,明显的很孤独,好象王后那样地在接受别人的敬意,接受到的敬意甚至比王后还要多。王太弟夫人,当国王的眼睛始终望着她,同时左右着朝臣的眼光的时候,就曾经因为这样的敬意而感到十分得意。

达尔大尼央不是一个喜欢向女人献殷勒的人,他只接受夫人们对他的亲切体贴的表示。他象一个正直的男子汉那样彬彬有礼,他的令人敬畏的名声使他在男人中间得到了友谊,在女人中间得到了赞赏。

所以,那些宫廷女伴看到他进来,都对他说话。她们先问他一些问题。

他上哪儿去了?他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好久没有看见他骑着他那匹骏马打圈,使国王的阳台上的好奇的人赞叹不已?

他回答说他刚从盛产柑桔的国家回来。

这些小姐都笑起来了。当时人人都出门旅行,但是,一次上百里路的旅行在那个时候却是一件有生命危险的事情。

“盛产柑桔的国家?”德·托内-夏朗特大声说道,“是西班牙?”

“嗨!嗨!”火枪手说。

“马耳他?”蒙塔莱问。

“天啊!你们说得都差不离,小姐们。”

“那是个岛吗?”拉瓦利埃尔问。

“小姐,”达尔大尼央说,“我不愿意让你们费神猜了。那是一个德·博福尔此刻正在下船去阿尔及尔的地方。”

“您见到军队了?”好几个喜欢打仗的女人问。

“就象我现在看到你们一样,”达尔大尼央说。

“舰队呢?”

“我全看到了。”

“有没有我们的朋友在那儿?”托内-夏朗特小姐冷淡地说,可是她心中盘算过,想引起人家对她这句话的注意。

“有的,”达尔大尼央回答说,“有我们的朋友德·拉吉约蒂埃尔先生,德·穆希先生,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拉瓦利埃尔面色发白了。

“布拉热洛纳先生?”那个心肠不好的阿泰娜依丝叫起来,“怎么,他去打仗了……他?”

蒙塔莱踩了她一脚,可是没有用。

“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继续冷酷无情地对达尔大尼央说。

“不知道,小姐,我很想知道。”

“我在想,因为所有去参加这场战争的人都是一些在爱情上失意的伤心绝望的人,他们就去找那些不象白种女人那样狠心的黑种女人。”

几个贵夫人笑了起来。拉瓦利埃尔显得有点慌张;蒙塔莱咳嗽的声音能惊醒一个死人。

“小姐,”达尔大尼央插嘴说,“您说到吉杰利的黑种女人,您弄错了;在那边的女人不是黑种,她们确实不是白种,她们是黄种。”

“黄种!”

“嗨!别说她们的坏话;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她们更美的肤色了,那种皮肤的颜色跟黑眼睛和珊瑚红的搭配在一起非常调和。”

“对布拉热洛纳先生来说真是太好了!”托内-夏朗特小姐很坚决地说,“可怜的小伙子,他将得到补偿。”

接着,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达尔大尼央这时不禁想到,女人,这些温柔的鸽子,彼此之间相处却比老虎和熊还要残忍。

对阿泰娜依丝来说,叫拉瓦利埃尔面色发白是不够的,她还要叫她脸红。

谈话又没有节制地进行下去。

“您知道吗,路易丝,”她说,“您在良心上犯了一件大罪!”

“什么罪,小姐?”不幸的女人结结巴巴地问,她想在她周围找一个支持她的人,但是没有找到。

“嗳!”阿泰娜依丝继续说,“这个小伙子原来是您的未婚夫。他爱过您。您把他抛弃了。”

“谁是正派的女人谁就有这样的权利,”蒙塔莱矫揉造作地说,“当一个人知道不可能使一个男人幸福的时候,最好还是抛弃他。”

路易丝不太明白她是应该责备还是应该感谢这个为她这样辩护的人。

“抛弃!抛弃!这太好了,”阿泰娜依丝说,“可是那不是拉瓦利埃尔需要责备自己的罪孽。真正的罪孽是把这个可怜的布拉热洛纳送到战场上去;在战场上会送命的。”

路易丝用一只手擦了擦冰凉的前额。

“如果他死了,”这个毫不宽容的女人继续说道,“那是您把他杀死的。这便是罪孽。”

路易丝好象快要死去一样,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抓住火枪队队长的胳膊,脸上露出不寻常的激动的神情。

“您是有话要对我说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她的嗓音因为愤怒和痛苦而变了样,“您要对我说什么?”

达尔大尼央挽着拉瓦利埃尔在走廊里走了好几步;后来他们离其他人相当远了,他就说道:

“我要对您说的,小姐,托内-夏朗特小姐刚才都对您说了,她说得粗鲁了一些,可是很完全。”

她轻轻叫了一声,这个新的创伤使她十分悲痛,她向前奔跑,好象可怜的鸟儿,受到致命伤以后,去寻找荆棘丛的阴影,好在那儿死去。

她走进一扇门,消失了踪影,正在这时候,国王从另一扇门走进来。

国王第一眼就是看他的情妇留下来的空座位。他没有看到拉瓦利埃尔,皱了皱眉头,可是他立刻看见在向他行礼的达尔大尼央。

“啊!先生,”他说,“您来得真快,我对您很满意。”

这是国王表示称心的最高级的言语了。许多人为了得到国王的这样一句话会使自己送掉性命。

宫廷女伴和廷臣们,在国王进来的时候,在他四周恭恭敬敬地围成了一圈,现在看到他想和他的火枪队队长单独密谈,就散了开去。

国王在前面走,领着达尔大尼央走出大厅,不过他最后又一次地用眼睛寻找拉瓦利埃尔,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在场。

一走到好奇的人的耳朵听不到的地方,他就说:

“达尔大尼央先生,犯人怎么样了?”

“在他的监狱里,陛下。”

“在路上他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说,陛下。”

“他做了些什么?”

“有一次,我坐的去圣玛格丽特岛的船上的渔夫反抗我,要杀死我,这位……这个犯人他并没有企图逃跑,而是保护了我。”

国王面色发白了。

“够了,”他说。

达尔大尼央鞠了一个躬。

路易在他的房间里前后左右地走来走去。

“德·博福尔先生到昂蒂布的时候,”他说,“您正在那儿吗?”

“不,陛下,公爵到的时候我已经离开那儿了。”

“啊!”

又沉寂了一会儿。

“您在那边见到了什么?”

“许许多多人,”达尔大尼央平平淡淡地说。

国王看得出达尔大尼央不愿意多说话。

“我叫您回来,队长先生,是要对您说,您去为我准备在南特的住所。”

“南特?”达尔大尼央大声地说。

“在布列塔尼。”

“是的,陛下,在布列塔尼,陛下要做这样的长途旅行去南特吗?”

“三级会议①在那儿召开,”国王回答说,“我要对会议提出两个要求,我要亲自去。”

①三级会议:法国中世纪的等级代表机构。由国王召集,参加者有教士、贵族和市民三个等级的代表,分别开会。一三○二年法王腓力四世首次召开,此后,法王为了增税等事不时召集这种会议。

“我什么时候走?”队长问。

“今天晚上……明天……明天晚上,因为您需要休息。”

“我已经休息过了。”

“好极了……那么,今天晚上或者明天,由您决定吧。”

达尔大尼央行了个礼,象要告退,但是他看到国王显出不安的样子。

“陛下,”他向前走了两步,说,“陛下把宫廷中的人都带去吗?”

“是呀。”

“那么,陛下当然需要火枪手跟去啦?”

队长锐利的眼光使得国王的眼睛低了下来。

“带一个小队去吧,”路易说。

“就是这些吗?……陛下还有没有其他的命令给我?”

“没有……啊!还有……”

“有南特的城堡,据说布局非常差,您按照惯例,在每一个我带去的重要人物门口配备火枪手。

“重要人物?”

“对。”

“那么,比如在德·利奥纳先生的门口?”

“是的。”

“勒泰利埃先生的门口?”

“是的。,

“德·布里埃纳先生的门口?”

“是的。”

“财政总监先生的门口?”

“那当然。”

“太好了。陛下,我明天动身。”

“啊!还有一句话,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在南特会碰到侍卫队长德·热斯弗尔公爵。您要注意您的火枪手要趁他的卫士到达以前都安排完毕。谁先到谁就有优先权。”

“好的,陛下。”

“如果德·热斯弗尔先生问您呢?”

“再瞧吧,陛下,德·热斯弗尔先生会问我吗?”

火枪手傲慢地向后一转,走掉了。

“去南特!”他下台阶的时候,心里想着,“为什么他不敢马上说出是去美丽岛呢?”

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德·布里埃纳先生手下的一个职员追了上来。

“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对不起……”

“有什么事,阿里斯特先生?”

“这是一张国王要我交给您的付款凭单。”

“您的金库支付吗?”火枪手问。

“不,先生,由富凯先生的金库支付。”

达尔大尼央有点吃惊,他看了看凭单,是国王的亲笔,一共两百个皮斯托尔。

“怎么!”他客客气气地谢过布里埃纳先生的手下以后,独自想道,“这次旅行要富凯先生付钱!该死!这便是纯洁的路易十四的手法。为什么这张凭单不由柯尔培尔先生的金库支付呢?他会高高兴兴地付出来的!”

达尔大尼央的原则是从来不让一张见证即付的凭单耽搁,他马上到富凯先生那儿去取他的两百个皮斯托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