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害君主罪

国王看见和读过富凯写给拉瓦利埃尔的信以后准以抑制的狂怒,渐渐地在充满悲痛的疲乏里融化了。

年轻人身体键康,生气勃勃,他失去了什么,马上就需要朴充。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是没有终止的失眠,对于不幸的人,失眠使普罗米修斯的肝脏一直会再生的神话①成了现实.失眠的时候,身强力壮的成年人,日趋衰竭的老年人,都会遇到不断产生的痛苦,年轻人因为不幸突然出现而大吃一惊,他大喊大叫,直接地对抗,结果虚弱不堪,很快地就被与他交战的顽强的敌人击败。一被击败,他就不再痛苦了。

路易不到一刻钟就给制服了,接着,他不再握紧拳头,也不再用他的充满怒火的眼光烧痛那些他憎恨的、看不见的对象,他不再用激烈的言语指责富凯先生和拉瓦利埃尔,他从愤怒降到绝望之中,又从绝望降到精疲力竭的地步。

他在床上伸直身子,又缩起身子,这样过了一会儿以后,他的无力的双臂垂了下来。他的脑袋毫无生气地贴在花边枕头上,他的累坏了的四肢由于肌肉轻微的收缩而颤动着,他的胸膛偶尔发出几声叹息。

梦神至高无上地统治着这间以他命名的房间。路易将他的因为愤怒而沉重、因为眼泪而发红的眼睛转过来对着他望,梦神把他满满一手的罂粟酒到他的身上②,于是国王慢慢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就象经常在入睡的时候那样,他感到十分舒适,十分轻松,他的身子仿佛从床上向上升起,灵魂从地面上腾空,他好象觉得画在天花板上的梦神用他那象人一样的眼睛看着他,他好象觉得在圆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摇动;他好象觉得许许多多不祥的梦,一刹那间移动了位置,让人看到一张人的面孔和捂在嘴上的手,那神情象是在深深地沉思。真是奇怪,这个人多么象国王本人,国王以为看到了他在一面镜子里照见的自己的脸。只是这张脸因为带着深深的怜悯的感情,显得很悲伤。

接着,他好象觉得圆屋顶消失了,看不见了,勒布朗画的人像和身上的标志越来越远,变得模糊起来。床原先是静止不动的,突然开始柔和、均匀、有节秦的摇动,好象沉入波浪的船在颇动一样。国王无疑是入了梦乡,在他的梦里,吊在圆屋顶底下、扣住床纬的黄金王冠和圆屋顶一样离远了,于是长着双翼的精灵,用双手抱住这顶王冠,仿佛在呼唤国王,可是没有一点用,国王在远离王冠的地方消失了。

床一直往下沉。路易睁着眼睛,听任自己受到这种残忍的幻觉的欺骗。最后,国王的房间里的灯光渐渐暗下来,寒冷的、阴暗的、无法辨清的气氛侵占了空间。画没有了,金碧辉煌的东西没有了,天鹅绒的帷幕也没有了,只有暗灰色的墙,墙的影子越来越浓。床一直下降,一分钟对国王来说好象一个世纪一样长,一分钟以后,他降到一层黑色的、冰凉的空气上面。于是,他停止不动了。

①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为人类造福的神,因从天上盗取火种给人类,触怒主神宙斯,被锁在高加索山崖,每日有神鹰飞来啄食他的肝脏,夜间伤口愈合,天明神鹰又来。他宁受折磨,但不屈服。

②喻使之困倦人睡。

国王再也看不见他房间里的灯光,只好象在井底里看见天空的亮光。

“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想,“我醒来得正是时候。好,让我们清醒清醒吧!”

每一个人都体验过我们在上面说到的那些情况,在令人窒息的恶梦中,人间的亮光都熄灭了,只有依靠头脑深处的那盏通宵不熄的灯,这时候,没有一个人不对自己说,“没有什么,我是在做梦!”

这正是路易十四刚才对自己说的话,可是在他说“让我们清醒清醒吧,这句话的时候,他发觉他不仅仅是醒着的,面且他的眼睛还睁得老大。于是他向四周围看了一圈。

在他右边和他的左边,有两个穿着大斗篷的人,手上拿着武器,脸上戴着面具。

两个人中间的一个手上拿着一盏小灯,红色的灯光照亮了一位国王能够面对的极其悲惨的情景。

路易心想他的梦还在继续做下去,为了打断这个梦,他想,只要动一动胳膊,或者大声说说话就可以了。他跳下床,发觉自己站在一块潮湿的土地上。于是,他对两个人中间的拿灯的那一个说:

“这是怎么回事,先生,开这样的玩笑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开玩笑,”两个蒙面的人当中拿灯的那个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说。

“你们是富凯先生手下的人吗?”国王问,他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们是谁手下的人这没有多大关系!”那个幽灵似的人说,“我们是您的主人,这就够了。”

国王给吓坏了,可是他更加无法忍受得住,他转身对第二个戴面具的人说,

“如果这是在演喜剧,您去对富凯先生说,我认为这样做戏是不礼貌的,我命令赶快停下来。”

国王对他说话的这第二个戴面具的人,身材高大,腰身粗圆,笔直不动地站着,就象一块很大的大理石。

“怎么,”国王跺着脚又说了一句,“您不回答我的话吗?”

“我们不回答,我的小先生,”那个巨人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回答您的,除非您是头号‘讨厌的人’,科克兰·德·沃里哀先生忘记把您包括在他的角色里了”

“可是,你们究竟要我做什么呀?”路易在胸前又起双臂,怒气冲冲地说。

“您以后会知道的,”拿灯的人答道。

“眼前我在哪儿呀?”

“您瞧!”

路易果真瞧了,可是,在蒙面人举着的灯的灯光下,他只看见一些潮湿的墙,墙上到处有蛞蝓爬过的一道道银白色的印子在发光。

‘啊!啊!是一间牢房?”国王说。

“不,是地道。”

“它通向……”

“请跟我们走。”

“我不再离开这儿,”国王叫起来。

“如果您不顺从,我的年轻的朋友,”两个人当中最强壮的一个回答说,“我就举着您走,我要把您卷在斗篷里,要是您在里面闷得喘不过气来,说真的,那活该您倒霉。”

说话的人说完以上的话,就从他用来警告国王的那个斗篷底下伸出一只手来。克罗托纳的米隆在他不幸地想到要劈开他最后一裸橡树的那一天,多么想也有这样一只手。

国王害怕暴力行动,因为他知道这两个他已经由他们摆布的人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决不会后退,因此也可能采取非常手段。他摇了摇头。

“我看来落到两个杀人犯的手中了,”他说,“向前走吧!”

两个人谁也不答理这句话。拿灯的那个走在前面,国王跟着他,第二个蒙面人跟在后面。他们就这样地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很长的走廊,走廊里有许许多多楼梯,就象在安娜·拉德克莱芙①描绘的神秘阴森的宫殿里一样。在每一个拐弯的地方,国王好几次都听到在他的头顶上有滴水的声音。弯来弯去,最后他们走到一条被一扇铁门关住的狭长的通道。拿灯的人用他挂在腰带上的钥匙打开了铁门,一路上,国王都听到那些钥匙不断地响着。

门打开后,空气流通了,路易闻到了香气,那是夏天里炎热的白天过后树木散发出来的。一时里,他扰犹豫豫地站住不走了,但是跟在他后面的强壮的看守把他推出了地道。

“再间一次,”国王回过头对那个竟敢放肆地推君主的人说,“你们打算怎样对待法兰西国王?”

“还是忘掉这个名称吧,”拿灯的人说,他的语气比米诺斯②的著名的判决还不容别人回嘴。

“您将会由于您刚才说的那个名称受车轮刑。”巨人把他的同伴递给他的灯吹熄,“不过国王非常仁慈。”

路易听到这句威胁他的话,突然动了一下,好象要逃走似的,可是巨人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使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不过总得说说,我们上哪儿去呀?”国王说。

①安娜·拉德克莱芙(1784-1823):英国女作家,所写“黑色小说”,充满惊险情节。

②米诺斯:希腊神话中的克里特岛的国王,地狱里的法官。

“来吧,”两个人中间的前面那一个回答说,带着有点尊敬的态度,领着他的犯人向一辆好象等在那儿的华丽的四轮马车走去。

这辆马车整个儿藏在树叶丛里。两匹马,腿上拴着绊绳,被一条缰绳系在一棵大橡树的低矮的树枝上。

“上车,”还是那一个人说,他打开马车的门,放下了脚踏板。

国王服从了,坐到车子里最里面的地方,装有软垫的、有锁的门在他和他的领路人上车后立刻关上了。那个巨人割断了绊马绳和马缰绳,亲自套好马,坐到役有人坐的赶车的座位上。马车立刻启程了,马快步地走上去巴黎的大路。到了塞纳尔树林,替换的马就象第一批马一样,缚在树旁,坐在赶车的座位上的那个人换了马,继续飞快地向巴黎驶去。清晨三点钟左右,他驶进巴黎。马车沿着圣安东尼城郊走。车夫对卫兵叫了一声:“国王的命令!”然后把马赶到巴士底狱的圆场地里,这个场地通到典狱长办公室的院子。到了那儿,马停下来了,停在台阶上,浑身直冒热气。一个卫士长奔了过来。

“去把典狱长叫醒,”车夫用响雷一样的声音说。

这个声音连在圣安东尼城郊的进口处也听得见,除去这个声音以外,马车里和监狱里都寂静无声。十分钟以后,贝兹莫先生穿着便袍在他的房门口出现了。

“又有什么事,”他问,“你们给我带来了什么?”

拿灯的那个人打开了马车门,对赶车的说了两三句话。赶车的立刻从座位上下来,拿起他原来放在脚下的短枪,把枪筒抵住犯人的胸膛。

“如果他一开口,就开枪,”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那个人高声又说了一句。

“好的!”另一个人只说了这一句,没有再说别的。

那个带领国王的人叮嘱好以后,走上台阶,在台阶的最上面,典狱长在等着他。

“德·埃尔布莱先生!”典狱长叫起来。

“嘘!”阿拉密斯说。“我们上您房间里面去。”

“啊,我的天主!是什么事情在这个时候把您带来的?”

“是一次差错,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平静地回答道,“那一天看来您是对的。”

“是哪件事?”典狱长问。

“是关于那个释放的命令,亲爱的朋友。”

“请对我解释一下,先生……不,大人,”典狱长说,他因为又惊奇又害怕,透不过气来了。

“这是非常简单的: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您还记得有人送给您一道释放令吗?”

“记得,是释放马尔契亚里。”

“是呀,我们不是都相信这是释放马尔契亚里的吗?”

“不错。不过,您记得吗,我当时怀疑过,我,我不愿意,是您强迫我做的。”

“哎呀!您用的是什么字眼,亲爱的贝兹莫!……是劝告,仅此而已。”

“劝告,对,劝我把他交给您,您领他上了您的马车。”

“是的,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这是一次差错。首相府有人发现出了差错,因此,我再带来一道国王的释放塞尔东的命令……那个可怜的苏格兰人,您知道吗?”

“塞尔东?这一次您肯定不会错了?……”

“怎么会呢,您自己看吧,”阿拉密斯把命令交给他,又补充说了一句。

“可是,”贝兹莫说,“这道命令就是曾经经过我的手的那道命令。”

“真的吗?”

“这就是那天晚上我向您证明我看见过的那道命令。没说的!我从墨水污迹认出了它。”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那道命令.可是,不管怎样,我把它给您带来了。”

“不过,这么说,那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谁?”

“马尔契亚里?”

“我把他给您带回来了。”

“可是,对我来说这是不够的,要再关他,应该有一个新的命令。”

“您不要说这些废话,我亲爱的贝兹莫,您说话象一个孩子!您收到的关于马尔契亚里的命令在什么地方?”

贝兹莫跑到他的银箱那儿,从里面取出了那个命令。阿拉密斯拿了过来,沉着地把它撕成四小片,然后放到灯上烧掉了。

“您在干什么呀?”贝兹莫恐惧到了极点,大声嚷道。

“您好好考虑考虑您的处境,我亲爱的典狱长,”阿拉密斯带著他那沉着的冷静态度说,以您会看到事情很简单。您不再有证明马尔契亚里出狱的命令了。”

“唉!我的天主,我完蛋了!”

“远远不会有这样的事,因为我把马尔契亚里给您又带回来了,既然带回来了,这就仿佛他并没有出去过一样。”

“啊!”典狱长吓得昏头昏脑,叫了一声。

“没有问题。您马上就把他再关起来。”

“我想应该这样!”

“您把这道新的要释放塞尔东的命令交给我。这样一来,您的帐目就合乎规定了。明自吗?”

“我……我……”

“您明白了,”阿拉密斯说。“非常好!”

贝兹莫合起了双手。

“可是,为什么您从我这儿带走马尔契亚里以后,又把他带回给我呢?”不幸的典狱长说不出的痛苦,也说不出的感动。

“是为了一位象您这样的朋友,”阿拉密斯说,“是为了一位象您这样的仆人,没有什么秘密。”

阿拉密斯把嘴贴近贝兹莫的耳朵,继续低低地说:

“您知道他们多么相象,这个不幸的人和……?”

“是的,和国王。”

“这样,马尔契亚里利用他的自由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为了宣布什么,您猜得到吗?”

“您想,我怎么能猜得到呢?”

“是为了宣布他原来是法国国王。”

“啊!不幸的人!”贝兹莫叫起来。

“他想穿上象国王那样的衣服,扮演篡位者的角色。”

“天啊!”

“亲爱的朋友,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他再带回来给念的原因。他发疯了,对所有的人尽说傻话。”

“那么,该怎么办呢?”

“非常简单:不让他和任何人接触。您知道,他发疯的事传到国王耳朵里的时候,国王原来很怜悯他的不幸,后来看到他的仁慈竟得到如此忘恩负义的报答,便大发雷霆。因此,现在您要好好地记住这一点,亲爱的贝兹莫先生,因为这和您大有关系,现在如果谁让他和别人接触,除了和我,或者国王本人,谁就要判死刑。您明白吗?贝兹莫,死刑!”

“见鬼!我还能不明白!”

“现在,您下去,把那个可怜么带到他的牢房里去,除非您更喜欢叫他上这儿来。”

“那又有什么用?”

“是的,最好马上把他关起来,对不对?”

“那当然对。”

“那好,就去做吧。”

贝兹莫吩咐敲鼓鸣钟,通知每个人回到自己的屋里,以免他们碰见一个神秘的犯人。接着,等到通道上没有一个人以后,他就到马车里去带犯人,波尔朵斯一直忠于命令,把火枪对准着犯人的喉咙。

“哈!您在这儿,不幸的家伙!”贝兹莫一看到国王,就嚷起来。

“很好!很好!”

他立刻叫国王下车,领着他走,波尔朵斯始终陪同着,而且一直戴着面具。阿拉密斯又戴上面具,走到贝尔托迪埃尔三号,替犯人打开牢房门,菲力浦在这个房间里悲叹了整整六年。

国王走进牢房,一句话也没有锐。他十分惊慌,面色苍白。

贝兹莫关上了门,把钥匙在锁里转了两遍,然后走到阿拉密斯跟前,对他低声说:

“没有错!他确实象国王,但是比您说的要差一些。”

“所以,,阿拉密斯说,“您就不会让人掉包了,对吗?”

“那当然!”

“您是一位可贵的人,我亲爱的贝兹莫,”阿拉密斯说,“现在,去释放塞尔东吧。”

“说得有理,我倒忘记了……我去下命令。”

“明天吧,您有的是时间。”

“明天?不,不,就在现在。但愿一秒钟也不要耽搁!”

“那好,去办您的事吧,我呢,我也有事要处理。不过,是不是清楚啦?”

“清楚什么?”

“任何人如果没有国王的命令不能进入那个犯人的房间,国王的命令要由我亲自带来。”

“就这样说定了。再见,大人。”

阿拉密斯回到他的伙伴身边。

“好啦,我的朋友波尔朵斯,去沃城堡,快,赶快!”

“一个人忠实地为国王服务,他就感到轻松愉快为国王服务,也就是拯救了他的国家,”波尔朵斯说,“马没有什么要拉了。动身吧。”

马车少掉了一个犯人,而这个犯人对阿拉密斯来说的确是显得十分沉重的,车子穿过巴士底狱的吊桥以后,吊桥就又吊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