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们

我们前面讲到的事,达尔大尼央差不多完全听说了。因为在宫里当差的人,凡是能为他所用的,都成了他的朋友。这些热心肠的仆人引以自豪的是,有火枪队队长这样一位有权势的人物主动向他们打招呼;另外,除了有野心之外,他们还引以自豪的是,达尔大尼央这样一个英勇的人竟把他们看成一个角色。

达尔大尼央因此每天早上都能够了解到头天他既然分身无术而当然不可能看见或者知道的事。他把每天自已知道的事和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事扎成一捆,遇到需要时就解开取出其中他认为合用的那一件作为武器。

达尔大尼央的两只眼睛就这样起到了阿耳戈斯①的那一百只眼睛的相同的作用。

①阿耳戈斯: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总是有五十只眼睛轮流睁着,天后赫拉因主神宙斯与伊娥相恋,罚伊娥变为小母牛,交由阿耳戈斯监视。

政治方面的秘密,私生活方面的秘密,廷臣们临走出前厅时漏出口的一言半语,这一切达尔大尼央都知道,并且把它们藏在他的记忆这座别人无法进入的巨大的坟墓里,和那些花了昂贵代价收买、而且忠实地保存着的国王的秘密放在一起。

因此他知道了国王与柯尔培尔的谈话,因此他知道了早上要接见使臣,因此他知道了接见时会提出纪念币问题。他一边根据他耳闻的这几句话琢磨整个谈话的过程,一边回到国王套房里他的岗位上去,以便国王醒来时他可以在那儿。

国王醒得非常早,这证明他也睡得相当不好。七点钟左右,他轻轻地把房门打开一点。

达尔大尼央在他的岗位上。

陛下脸色苍白,面带倦容,而且他还没有打扮好。

“请您派人把德·圣埃尼昂先生找来,”他说。

德·圣埃尼昂大概已经料到会找他。因为派去找他的人到他住处时,他已经穿戴整齐了。

德·圣埃尼昂服从命令连忙赶来见国王。

过了一会儿,国王和德·圣埃尼昂一块儿走出去,国王走在前面。

达尔大尼央站在朝院子的窗口,他不需要挪动地方就可以一直看见国王。简直可以说他已经事先猜到国王上哪儿去。

国王是到侍从女伴的套房去。

达尔大尼央没有感到一点惊奇。虽然拉瓦利埃尔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他还是猜到陛下有什么事要赔札道歉。

德·圣埃尼昂象头天那样跟在后面,不过没有前一天那么担心,那么激动;因为他相信在早上七点钟,除了他和国王,王宫里的那些尊贵的主人还没有一个醒来。

达尔大尼央站在窗口,无忧无虑,沉着镇静,让人见了会发誓说: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完全不知道这两个裹着披风穿过院子的冒险家是谁。

不过,达尔大尼央看上去虽然并没有在瞧他们,其实他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没有放过。他一边轻轻地用口哨吹出他只有在出现重要情况时才会记起的那支古老的火枪手进行曲,一边猜测着预先估计着将要在国王回来时爆发的那场由叫喊和愤怒组成的暴风雨。

国王走进拉瓦利埃尔的套房,发现卧房是空的,床没有碰过,他确实心里发慌了,连忙叫蒙塔莱。

蒙塔莱跑来但是她的惊讶跟国下不相上下。

她能告诉国王的,仅仅是夜里有一阵子仿佛听见拉瓦利埃尔在哭泣;但是她知道陛下曾经来过,所以不敢多问。

“不过,”国王问,“您看她会上哪儿去?”

“陛下,”蒙塔莱回答,“路易丝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我常常看见她在天亮前起来到花园里去;她今天早上也许在花园里吧?”

这个情况在国王看来有可能,他立刻下楼去寻找那个逃跑者。

达尔大尼央看见他出现了,脸色苍白,神情激动地跟他的同伴谈话。

他朝花园走去。

德·圣埃尼昂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

达尔大尼央没有离开他的窗口,他一直轻轻地吹着口哨,装着什么也不看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

“唷!唷!”他等看不见国王以后,喃喃地说,“陛下的爱情比我想的还要强烈,我看,他现在做的事,从前对德·芒西尼小姐都没有做过。”

一刻钟以后国王又出现了。他到处都找遍。他已经端不过气来。

不用说,国王什么也没有找到。

德·圣埃尼昂跟着他,帽子拿在手上当扇子扇,用微动的嗓音向每一个仆人打听,向遇见的每一个人打听。

他迎面碰到了马尼康。马尼康从枫丹白露来,他一路上走走停停,别人六小时走的路,他用了二十四小时。

“您看见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吗?”圣埃尼昂问他。

马尼康一直在沉思着,心不在焉,还以为问的是德·吉什,于是回答:

“谢谢,伯爵好一点了。”

接着他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前厅,看到了达尔大尼央,请达尔大尼央解释解释国王神色看上去这么惊慌失措,是什么原因。

达尔大尼央回答他说,他看错了,国王正相反,快乐得要发疯了。

八点钟的钟声就在这时候响了。

王通常是在这个时间吃早饭。

宫廷礼节规定国王一般总是在八点钟肚子饿。

他让人给他把早饭端到卧房的一张小桌子上,他吃得很快。

他不愿意和德·圣埃尼昂分开。德·圣埃尼昂替他拿着餐巾。接着他草草地接见了几位军人。

在接见的时候,他打发德·圣埃尼昂再去找一找。

接着,他心事重重,焦虑不安,等候着德·圣埃尼昂回来,一直等到九点钟。德·圣埃尼昂把他手下人都派出去寻找以后,自己也去寻找。

九点正,国王走进他的书房。

使臣们在九点钟敲第一下时也走了进来。

敲最后一响时,王太后、王后和王太弟失人出现了。

荷兰的使臣有三位,西班牙的使臣有两位。

国王朝他们望了一眼以后,打了个招呼。

这时候德·圣埃尼昂也进来了。

对国王说来,他的进来远比使臣们的进来重要得多,尽管使臣们人数多,而且来自别的国家。

因此国王首先向德·圣埃尼昂做了一个询问的手势,德·圣埃尼昂很明确地给他一个否定的回答。

国王差点儿丧失了全部勇气。但是因为王太后和王后,显贵们,使臣们眼睛都盯着他,所以他做出最大努力,邀请使臣们发言。

于是西班牙的代表中有一个作了长篇发言,在发言中夸耀了与西班牙联盟的好处。

国王打断他的话,说:

“先生,我相信对法国有好处的事一定对西班牙有更大的好处。”

这句话,特别是说这句话的不容置辩的口气,使得这位使臣脸色发白,使得太后和王后脸色变红,她们两人都是西班牙人,感到这句回答的话伤害了她们的家族自尊心和民族自尊心。

荷兰使臣接着发言,他抱怨国王对他的国家的政府抱有成见。

国王打断了他的话,说:

“先生,明明我有理由抱怨,可您却跑来抱怨,岂不是一件怪事,不过,您看见了,我并没有抱怨。”

“您抱怨,陛下,”荷兰人问,“什么事冒犯您了?”

国王脸上露出了苦笑。

“先生,”他说,“难道您要指责我对一个同意并且保护那些公开的侮辱者的政府抱有成见吗?”

“陛下!……”

“我可以肯定地说,”国王接着怒气冲冲地说,他发怒远不是因为政治问题,而是因为他个人的烦恼,“我可以肯定地说,荷兰对一切恨我的人,待别是对一切侮辱我的人,是一个避难所。”

“啊!陛下!……”

“哼!您要证据,对不对?好吧,证据,很容易拿出来。那些蛮横无理的小册子,把我说成是一个没有光荣、没有权力的君主,是在哪儿印出来的?你们的印刷机在大量印。如果我的秘书们在这儿,我可以连书名带印刷所的名称一起说给您听。”

“陛下,”使臣回答,“一本小册子不可能看成是一个国家的著作。象陛下这样一位伟大的国王,要让整个民族为几个饿得要死的疯子犯的罪负责,难道这是公平的吗?”

“好吧,我同意您这一点,先生。但是阿姆斯特丹的造币厂铸造侮辱我的纪念币,也是几个疯子犯的罪吗?”

“纪念币?”使臣结结巴巴地说。

“纪念币,”国王望着柯尔培尔,重复说。

“陛下,”荷兰人大着胆子说,“想必是您一定确实知道……”

国王一直望着柯尔培尔,但是柯尔培尔好象不懂,尽管国王一再暗示,他还是不开口。

达尔大尼央于是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钱币,放在国王手里。

“这就是陛下提到的纪念币,”他说。

国王接过来。

他于是看到了——自从他真正成为主人以后,他的眼光总是居高临下地朝下俯视;我们是说,他用这种俯视的眼光看到了一个侮辱性的图形,画的是荷兰象约书亚①那样使太阳停住不动,还有这样一句题词:

Inconspectumeo,stetitsol.②

“‘在我面前,太阳停住’,”国王勃然大怒,叫了起来。“啊!我希望,您不会再否认了吧。”

①约书亚:基督教《圣经》故事中以色列人的领袖在与耶路撒冷王亚多尼冼德的战争中,曾经成功地命今太阳停住,使他能取得完全胜利。

②拉丁文:“在我面前,太阳停住。”

“而太阳,”达尔大尼央说,“就是这个。”

他指着书房护墙板上的太阳,这个闪推着光辉的标志重复出现在每一块护墙板上,到处展示着它那极为豪壮的铭言:

Neepluribusimpar①.

路易的怒火在他个人的痛苦的激发下,根本不需要再添上这些柴火,就可以把一切烧光。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一场风暴立刻就要爆发出来了。

柯尔培尔的眼光阻止了风暴的爆发。

使臣大着胆子辩解。

他说民族的虚荣心是无足轻重的,荷兰引以自豪的是自己财力物力如此有限,却能够维持作为强国的地位,甚至抵挡住了一些大国国王,如果说这种愚蠢的看法使他的同胞们得意忘形了,那就请求国王原谅他们的得意忘形吧。

国王仿佛在征求意见。他望望柯尔培尔,柯尔培尔仍旧毫无表情。

接着又看看达尔大尼央。

达尔大尼央耸耸肩膀。

这个动作就象是把闸门打开,国王压得太久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了。

谁也不知道这怒火会烧到什么地步,大家都忧心忡忡地保持着沉默。

①拉丁文:“甚至几个太阳也不能相比。”路易十四以太阳为自己的标志,号称太阳王,这句拉丁文是他的铭文。

第二个使臣利用这个机会也开始辩解。

国王听他说着,渐渐又重新陷在与自己有关的梦想中,好象心不在焉的人在听哗哗的瀑布声那样听着使臣充满不安的说话声。这时候达尔大尼央朝他左边的德·圣埃尼昂跟前走去,用高低计算得十分准确,恰好能传到国王耳边的声音说:

“您知道那个消息吗,伯爵?”

“什么消息?”德·圣埃尼昂说。

“当然是关于拉瓦利埃尔的消息了。”

国王猛地一惊,情不自禁地朝旁边的两个交谈者那边斜着走了一步。

“拉瓦利埃尔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德·圣埃尼昂用我们可以很容易想象得到的口气问。

“唉!可怜的孩子!”达尔大尼央说,“她去当修女了。”

“当修女?”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

“当修女?”国王不顾使臣还在发言,叫了起来。

接着在宫廷礼节的支配下,他控制住自己,但是他继续在听。

“在什么修道院里伫德·圣埃尼昂问。

“在夏约的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里。”

“见鬼,您从谁那儿知道的?”

“从她自己。”

“您见到过她?”

“是我把她送到女修道院去的。”

国王没有漏掉一句话,他火冒三丈,已经开始咆哮。

“但是为什么要逃走?”德·圣埃尼昂问。

“因为这个可怜的姑娘昨天被赶出了宫廷。”达尔大尼央说。

他刚说出这句话,国王就做出一个命令式的手势。

“够了,先生,”他对使臣说,“够了!”

然后他朝队长走去,大声嚷着说,

“是谁在说拉瓦利埃尔当修女了?”

“达尔大尼央先生,”宠臣说。

“您说的是真的吗?”国王转过身来对火枪手说。

“千真万确。”

国王紧握拳头,脸色发了白。

“您刚才还说过些什么,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

“我记不得了,陛下。”

“您还说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被赶出了宫廷。”

“是的,陛下。”

“这也是真的吗?”

“请您自己去查一查吧,陛下。”

“谁赶的?”

“啊!”达尔大尼央说,他认为自己不便多开口。

国土把使臣、大臣、廷臣和政治家们撇在一边,暴跳如雷。

太后站起来,她全都听见了,即使没有听见的,也猜到了。

王太弟夫人又气又怕,几乎昏过去,她试着也象太后那样站起来,但是刚站起来又倒在扶手椅上,出自一个本能的动作把扶手椅推得向后倒退。

“先生们,”国王说,“接见结束,我以后会让西班牙和荷兰知道我的答复,更确切地说,我的旨意。”

他用一个专横的手势把使臣们打发走。

“当心,我的儿子,王太后怒气冲冲地说,“当心,我看您控制不住自己了。”

“啊!夫人,”年轻的狮子做了一个吓人的手势咆哮着说,“我不能控制自己,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我能够控制那些冒犯我的人。跟我来达尔大尼央先生,来。”

 他在一片惊讶和恐惧的气氛中走出了大厅。

国生走下楼梯,准备穿过院子。

“陛下,”达尔大尼央说,“您走错路了。”

“没有,我到马厩去。”

“用不着了,陛下,我把马都给陛下准备好了。”

国王只朝他的仆人望了一眼,作为回答。是这一眼所许诺的,比三个达尔大尼央的野心所敢于希望的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