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

德·瓦尔德挑好了一匹马,德·吉什也挑好一匹。

然后各人亲手给马加上两边系有手枪皮套的鞍子。

德·瓦尔德没有手枪。德·吉什有两对。他上自己的屋里去取来,装上子弹,让德·瓦尔德挑选。

德·瓦尔德挑了他曾经用过不下二十次的两把手枪,也就是德吉什看见他用来打中飞着的燕子的那两把。

“我采取一切预防措施,您不会感到惊讶,”他说,“您的武器您熟悉。因此我只是使机会相等。”

“用不着多说废话,”德吉什回答,“您有您的权利。”

“现在,”德·瓦尔德说,“请您帮个忙,把我扶上马,因为我感到还有些困难。”

“既然如此,那就站着决斗吧。”

“不,一旦骑在马上,我就跟好人一样。”

“很好,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

德·吉什把德·瓦尔德扶上马。

“现在,”德·瓦尔德继续说下去,“我们光想着拚命,没有注意一件事。”

“什么事?”

“天已经黑了,我们得在模糊的光线下开枪。”

“不要紧,结果总还是一样。”

“不过,应该注意另外一个情况,有教养的上流社会人士从来不在没有证人的情况下决斗。”

“啊!”德·吉什叫起来,“您跟我一样一心想把事情办好。”

“是的,但是我不希望别人能够说您把我谋杀了,在我杀死您的情况下,也不希望被指责犯了杀人罪。”

“有人谈到您和德·白金汉先生的决斗时说过这种话吗?”德·吉什说,“那次决斗跟我们这次决斗情况完全相同。”

“是的!不过当时天还亮着,我们在齐大腿深的水里。况且还有许许多多旁观者排列在岸上望着我们。”

德,吉什考虑了一下。不过在他的心里已经出现的想法这时候变得更加坚定了:德·瓦尔德希望有证人是为了把谈话拉回到王太弟夫人身上,促使决斗起一个新的变化。

因此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德·瓦尔德用目光最后一次询问他,他用头做了个动作回答,意思是说,最好还是让事情维持现状。

两个敌手因此出发了。他们从一座大门出了城堡,这座大门我们很熟悉,因为我们曾经在它旁边看见过蒙塔莱和马利科尔纳。

黑夜好象是为了和炎热的白昼作斗争,把乌云聚集起来,正静悄悄地从西往东缓缓推送。抬头看不见一角蓝天,而且也听不见一点雷声,这天空好象把全部重量都压在大地上。不久以后在一阵阵风的吹动下,天空开始破裂了,看上去象从墙上撕下来的一块硕大无比的麻布。

温暖的大雨点儿落在地上,把尘土粘成一个个滚动的小球。

渴望着雷雨的树篱,干渴的花朵,枝叶蓬乱的树木,同时发散出千百种馥郁的香气,在人的头脑里引起了愉快的回忆,引起了对青春、永生、幸福和爱情的种种想法。

“泥土非常香,”德·瓦尔德说,“这是它在卖弄风情,吸引我们。”

侧顺便说一说,”德·吉什回答,“我有了几个想法,想和您谈谈。”

“关于什么?”

“关于我们的决斗。”

“对,我看我们是应该先把条件讲妥”

“这是按照常规进行的一次普通决斗吗?”

“请您谈谈你们的常规。”

“我们选择一块合适的平地下马,把马拴在随便什么东西上,先空手不拿武器碰一碰头,然后分开每人走一百五十步,再面对面地朝回走。”

“好!三个星期以前,我在圣德尼就是这样把可怜的福利旺打死的。”

“对不起,您忘了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

“您和福利旺决斗时,你们是牙齿咬着剑,手握着手枪,面对面徒步走近。”

“不错,是这样。”

“这一次相反,您自己也承认,不能徒步走,我们重新骑上马,面对面进攻,谁先想开枪,谁就开枪。”

“这当然是再好没有了,但是天太黑,应该估计到比白天难以命中。”

“好吧!每人可以开三枪,头两枪的子弹先装好,第三枪的子弹要重装。”

“好极了!我们的决斗在哪儿举行?”

“您有什么偏爱的地方?”

“没有。”

“您看见我们面前的那片小树林了吧?”

“罗香树林?很好”

“您来过?”

“好极了。”

“这么说,您知道在树林中心有一片空地?”

“知道。”

“到这片空地去。”

“好!”

“这是一片天然的决斗场,有各式各样的道路,有小道,有僻径,有壕沟,有拐弯,有林荫大路,我们找不到比那儿更好的了。”

“只要您看中,我就行。我看,我们已经到了吧?”

“是的。看看这片美丽的空场子。微弱的星光,正如高乃依说的,完全集中到这个地方了。林木形成了天然的界线,象屏障似的围绕着。”

“好!让我们就照您说的干吧。”

“先把条件都定好。”

“请听我的条件,您如果有不同意见,请说出来。”

“我听您说。”

“如果马被打死,马的主人可以步行决斗。”

“这是无庸置疑的,既然我们没有准备替换的马。”

“但是对方不必下马。”

“对方喜欢采取什么做法,完全自由。”

“决斗双方一旦相遇,可以不再分开,因此也允许用枪口顶着对方开枪。”

“我接受。”

“三发子弹,不再增加,对不对?”

“我想,够了。这是给您的手枪的火药和子弹;量出三枪用的火药,取三颗子弹,我跟您一样办,然后我们把剩下的火药撒掉,把剩下的子弹扔掉。”

“我们向基督发誓,是不是,”德·瓦尔德补充说,“我们身上再没有火药和子弹了?”

“同意,我发誓。”

德·吉什把手伸向上天。

德·瓦尔德学他的样。

“现在,我亲爱的伯爵,”他说,“请让我告诉您,我决不是个傻瓜,会受您的骗。您现在是或者迟早会是王太弟夫人的情夫。我已经识破这个秘密,您害怕我宣扬出去,因此希望杀了我灭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这很简单,换了我是您,我也会这样办。”

德·吉什低下头。

“不过,”德·瓦尔德得意扬扬地继续说下去,“请告诉我,您还要把布拉热洛纳的那件倒霉事硬栽在我头上,这值得吗?请您当心,我亲爱的朋友,把野猪逼到绝路,它就会发狂,把狐狸赶得太厉害,它就会变得眼美洲豹一样凶猛。结果是您把我逼得走投无路,我是会抵抗到最后一口气的。”

“这是您的权利。”

“对,但是,当心,我会干出许多坏事来的;因此,首先您能猜到,对不对,我没有干出把我的秘密,更确切地说把您的秘密锁在我的心里的事。有一个朋友,一个有头脑的朋友,您也认识他,他分享了我的秘密。因此,您要明白,即使您杀死我,我的死也并不能起多大作用,反过来,如果我杀死您,哼!这完全可能,您也明白。”

德·吉什打了个哆嗦。

“如果我杀死您,”德·瓦尔德继续说下去,“您就会给王太弟夫人造成两个敌人,他们将处心积虑,非把她毁掉不可。”

“啊!先生,”德·吉什怒不可遏地叫起来,“别指望我那么容易死。这两个敌人,我希望立刻杀死一个,一有机会就杀死另一个。”

德·瓦尔德仅仅大笑一声做为回答。这象恶魔般的笑声,换了迷信的人听了一定会不寒而栗。

但是德·吉什却毫不在乎。

“我看一切都安排好了,德·瓦尔德先生,”他说,“因此请您退到那一头去,除非您希望我到那一头去。”

“不必了,”德·瓦尔德说,“我很高兴能不用麻烦您。”

他驱马奔驰,穿过整个林间空地,来到空地边缘与德·吉什遥遥相对的一个点上停住。

德·吉什一直没有动。

两个对手隔着将近一百步的距离,隐没在榆林和栗树的浓密的阴影里,谁也看不见谁。

在最最深沉的寂静中过了一分钟。

这一分钟之后,各人都在各人隐藏的阴影中听见枪上的击铁扳起来的克嗒两下响声。

德·吉什采取通常的战术,驱马奔驰,他相信可以在动作的起伏和奔驰的速度中得到两重的安全保证。

他是成直线地朝他认为是他的对手占据的地点奔驰而去的。

在半路上他期望会和德·瓦尔德相遇。他算错了。

他继续奔驰,猜想德·瓦尔德守在原地等着他。

但是在空地上走了三分之二的距离以后,他看见空地上突然一亮,一颗子弹嘘地一声,打断了他帽子上弯成圆形的羽毛。

头一枪的火光仿佛被用来给第二枪照亮目标似的,第二枪几乎同时响了,第二颗子弹飞过来打中德·吉什的那匹马的头部,在耳朵下面一点的地方,打了一个窟窿。

马倒了下去。

这两枪来的方向,正好和他料想会碰到德·瓦尔德的那个方向相反,使他大吃一惊。但是他是一个极其沉着冷静的人,他考虑到自己要摔下去,但是没有考虑得十分准确,靴子头被压在马身子底下。

幸好这匹马在临断气时动了一下,德·吉什能够把他的腿抽了出来。

德·吉什站起来,摸了摸自己身上,他一点没有受伤。

他在刚一感到马站不住,要往下倒时,就把两把手枪插到系在马鞍两旁的皮套里,怕在摔倒时两把手枪中的一把,甚至两把走火,那样的话他就白白地给解除武装了。

一旦站起来,他立刻从皮套里拔出手枪,朝着他曾经在火光中看见有德·瓦尔德的影子的那个地方走去。德·吉什从放头一枪起就明自了对手的策略,事实上也是非常简单。

德·瓦尔德没有迎着德·吉什奔来,也投有留在原地等候而是躲过对手的眼睛,顺着阴暗的空地的边缘走了十五步左右。等到对手奔过来,侧面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以逸代劳,朝他瞄准射击,马的奔驰非但不能妨碍他瞄准,反而对他有帮助。

我们已经看到,尽管天黑,头一颗子弹在离德·吉什的头仅仅只有一寸的地方穿过。

德·瓦尔德信心十足他以为会看见德·吉什倒下去。等到他看到德·吉什相反的仍旧安安稳稳地骑在马上,他不免大吃一惊。

他赶紧打第二枪,手一偏,把马打死了。

如果德·吉什一直压在马身子底下,这个失误倒也对德·瓦尔德有利。在德·吉什能够挣脱以前,他把第三发子弹装好,那德·吉什就完全由他摆布了。

但是完全相反,德·吉什站起来了,而且三发子弹都没有射出。

德·吉什把情况看得很清楚——必须在速度上胜过德·瓦尔德。他奔过去,要在德·瓦尔德给手枪装好弹药以前赶到他前面。

德·瓦尔德看见他象暴风雨那样迅猛地冲来。子弹太粗了一点,推弹杆推不动它。装得不好,会冒失去这最后一枪的危险。装得好,要失去时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失去生命。

他让马朝旁边一闪。

德·吉什一个转身,就在马蹄落下来时,枪响了,德·瓦尔德的帽子被打落了。

德·瓦尔德明白自己还剩下一刹那的时间,他要利用这一刹那把手枪的弹药装好。

德·吉什没有看见他的对手倒下去,把那把已经没有用处的手枪扔掉,举起第二把手枪,朝德·瓦尔德走去。

但是他走到第三步,德·瓦尔德瞄准他,枪声响了。

紧接着是一声怒吼。伯爵的胳膊抽搐一下,垂了下去。手枪掉在地上

德·瓦尔德看见伯爵俯下身子,用左手拾起手枪,朝前又走了一步

这是决定性的时刻。

“我完了,”德·瓦尔德低声说“他没有受到致命伤。”

但是在德·吉什朝德·瓦尔德举起手枪时,他的头、肩膀、膝盖同时弯曲。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滚倒在德·瓦尔德的马腿旁边。

“完啦!”德·瓦尔德低声说。

他勒紧缀绳,用马刺狠狠刺马。

马跨过毫无生气的人体,载着德·瓦尔德迅速地朝城堡奔去。

到了城堡以后,德·瓦尔德反复考虑了一刻钟。

他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决斗场,忽略了检查一下德·吉什是不是真的死了。

在德·瓦尔德激动不安的心里出现了两种假设。

或者是德.吉什被打死了,或者是德·吉什仅仅是受了伤。

如果德·吉什被打死了,他应该象这样把他的尸体留给狼吃吗?这是一种毫无必要的残酷行为,因为如果他真的死了的话,就肯定不会把事情说出来。

如果他没有被打死,为什么不给他援助,让人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气量狭小的野蛮人呢?

这后面一个考虑占了上风。

德·瓦尔德打听马尼康在哪里。

他打听到马尼康找德·吉什,找来找去找不到,最后去睡觉了。

德·瓦尔德去叫醒他,把事情告诉他。马尼康一言不发地听着,不过脸上流露出的表情是越来越坚强有力,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他这个人会有这样坚强有力的表情。

不过,等德·瓦尔德讲完以后,马尼康只吐出了一个字:

“走!”

马尼康一边走,一边想象着,随着德·瓦尔德叙述事实的详细经过,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了。

“这么说,”他等德·瓦尔德讲完以后,说,“您认为他己经死了?”

“唉!是的。”

“你们就这样在没有证人的情况下决斗?”

“他希望如此。”

“真奇怪!”

“怎么,奇怪?”

“是的,照德·吉什先生的性格说来,他不象会这么办。”

“我想,您不致于怀疑我的话吧?”

“嗳!嗳!”

“您怀疑?”

“有一点……不过我得预先通知您,如果我看到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死了,我会更加怀疑的。”

“马尼康先生!”

“德·瓦尔德先生!”

“我认为您是存心侮辱我!”

“那就随便您去认为吧。有什么办法?我呀,我从来就不喜欢跑来对我说下面这种话的人‘我在一个角落里杀死了某某先生,这是一个很大的不幸,不过我是光明正大地杀死他的。’对用光明正大这个词儿来说,天未免太黑了吧,德·瓦尔德先生!”

“别说啦,我们已经到了。”

那片林间空地果然已经开始可以看到,在空地上还可以看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匹死马。

在马右边的黑糊糊的草地上,躺着可怜的伯爵,脸朝下,浸在血泊里。

他还是在原来的地方,甚至看上去好象连一动也没有动过。

马尼康跪下来,扶起伯爵,发现他身上冰凉,沾满了血。

他重新把他放倒。

然后他在他旁边趴下来寻找,最后找到了德·吉什的手枪。

“见鬼!”他站起来说,脸色白得象幽灵,手上握着手枪,“见鬼!您没有弄错,他确实死了!”

“死了?”德·瓦尔德跟着说了一遍。

“是的,他的手枪里装着弹药,”马尼康用手指摸了摸药池,补充说。

“我不是已经对您说过,我在他走着的时候瞄准他,正好在他瞄准我的时候我开了枪。”

“您肯定说您是跟他决斗的吗,德·瓦尔德先生?我呀,我承认,我怕是您把他谋杀的。啊!不要嚷嚷!您放了您的三枪,而他的手枪里还装着弹药了您打死了他的马,和他本人,可是他,德·吉什,法国的神枪手之一,却没有打中您,也没有打中您的马!瞧,德,瓦尔德先生,您把我领到这儿来是活该您倒霉,所有这些血都冲到我的头上来,我有点醉了;既然机会就在眼前,我以荣誉担保,我看我就应该把您的脑袋打开花。德·瓦尔德先生,为您的灵魂祈祷吧!”

“德·马尼康先生,您不考虑考虑?”

“不,正相反,我考虑得太多了。”

“您要杀我?”

“至少现在点不感到内疚。”

“您是世家子弟吗?”

“当过年轻侍从,因此经受过考验。”

“那就让我保卫我自己的生命。”

“哼!好让您象对付可怜的德·吉什那样对付我。”

马尼康举起手枪,伸着胳膊,皱紧眉头,对准德·瓦尔德的胸部。

德·瓦尔德甚至没有想到逃走,他已经吓呆了。

接下来的一刹那对德·瓦尔德来说长得象一个世纪,在这寂静得可怕的一刹那间,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啊!”德·瓦尔德叫起来,“他活着!他活着!快来救我,德·吉什先生,他要杀死我!”

马尼康朝后退,在两个年轻人中间可以看见伯爵正用一只手费力地撑起来。

马尼康把手枪扔到十步以外的地方,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朝他的朋友扑去。

德·瓦尔德揩了揩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

“真险呐!”他低声说。

“您怎么样?”马尼康问德吉什,“您伤在哪儿?”

德·吉什让他看打断了的手指头和鲜血淋淋的胸部。

“伯爵!”德·瓦尔德大声说,“他指责我谋杀了您,我求您说一声,说我是光明正大的决斗!”

“确实如此,”受伤者说,“德·瓦尔德先生光明正大地决斗,谁要是说相反的话,谁就是我的敌人。”

“啊!先生,”马尼康说,“先帮我把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抬回去,然后我再满足您的任何赔礼道歉的要求。您要是太心急的话,最好还是用您的手绢和我的手绢把伯爵包扎起来,既然还剩下两颗子弹没有打出去,那就让我们把它们打出去吧。”

“谢谢,”德·瓦尔德说。“在一个小时之内我已经两次隔得太近地看到了死亡。死亡,它太丑恶了,我宁愿要您的口头道歉。”

马尼康笑了,德·吉什尽管疼痛,也笑了。

两个年轻人想抬他,但是他说,他感到自己还有力气,可以一个人走。子弹打断了他的无名指和小指,接着在一根肋骨上擦过,没有钻进胸部。因此使德·吉什失去知觉的主要是疼痛而不是伤势的严重。

马尼康在一边用胎膊架着他,德·瓦尔德在另一边架着他,就这样把他搀到枫丹白露,去找医生。这个医生在阿拉密斯的前任那个方济各会修士临终前曾经到过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