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比

财政总监的马车按照阿拉密斯的命令出发,以暴风雨的最后一阵风吹送云彩的速度,把他们两人送往枫丹白露。两个小时以后,拉瓦利埃尔穿着细纱晨衣,在自己屋里的一张大理石的小桌子上吃好了点心。

忽然间她的门开了,一个男仆禀报,富凯先生请求她允许拜见她。

男仆不得不对她又说了一遍。这个可怜的孩子只听说过富凯的名字,她猜来猜去还是猜不出她跟一位财政总监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也许是国王派来的,按照我们前面叙述的那次谈话,这也是很可能的事,因此她朝镜子里望了一眼,把长环形的鬈发再拉拉长,然后吩咐请他进来。

拉瓦利埃尔还是不能不感到有点激动财政总监的拜访,在一个宫廷妇女的生活中,不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富凯以他的慷慨、风流和对女人的体贴而出名,经常是别人邀请他,很少自己登门求见。

财政总监的光临,在许多人家里意味着财富。在许多人的心里意味着爱情。

富凯恭恭敬敬地走进拉瓦利埃尔的屋子,态度优雅地做了自我介绍。在那个世纪里,这种优雅的态度正是杰出人物的特点,今天的人甚至看了当时的那些画得栩栩如生的肖像画,也没法理解。

拉瓦利埃尔行了一个寄宿学校女学生的那种屈膝礼,回答富凯规规矩矩的致敬,然后指给他一把椅子。

但是富凯鞠了一个躬,说:

“我不坐,小姐,除非您饶恕我。”

“我?”拉瓦利埃尔问。

“是的,您。”

“饶恕什么,我的天主?”

富凯用他那洞察秋毫的目光注视着年轻姑娘,他相信在她脸上只看到了天真无邪的惊讶表情

“小姐,”他说,“我看出您的宽厚和您的才智不相上下,我从您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了我所请求的宽恕。不过,光有口头上的宽恕还不够,我要告诉您,我还需要内心里的和头脑里的宽恕。”

“请相信我,先生,”拉瓦利埃尔说,“我可以向您发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这又是一个使我折服的体贴人的表现,”富凯回答,“我看出您不愿意我在您面前脸红。”

“脸红!在我面前脸红!可是,请问,您为什么会脸红?”

“难道我弄错了?”富凯说,“难道我有这么幸运,我对您做的事并没有使您感到不高兴?”

拉瓦利埃尔耸耸肩膀。

“先生,”她说,“您说话确实让人莫测高深,看来我太无知,没法理解您的意思。”

“好吧,”富凯说,“我不再坚持了。不过,我恳求您告诉我,我能够指望得到您充分的、完全的宽恕。”

“先生,”拉瓦利埃尔有点不耐烦地说,“我只能给您一个答复,我希望它能使您满意。如果我知道您对我做了什么错事,我一定会宽恕您。更何况,您也明自,我根本不知道这个错误……”

富凯象阿拉密斯那祥抿紧嘴唇。

“这么说,”他说,“我可以指望,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能继续融治相处,而且使我感到不胜荣幸的是您将愿意信赖我的尊敬和友谊。”

拉瓦利埃尔相信自己开始懂得是怎么回事了。

“啊!”她心里对自己说,“我简直不能相信,富凯先生一看到有人新得宠就会如此急切地找上门来。”

接着她高声说:

“您的友谊,先生?您把您的友谊献给我?可是,说真的,这对我是无上的荣幸,您待我太好啦。”

“小姐,”富凯回答,“我知道主人的友谊也许比仆人的友谊显得更光彩,更令人向往,但是我向您保证,这后面一种友谊将是同样的忠诚,同样的可靠,而且绝对没有一点私心。”

拉瓦利埃尔鞠了一个躬。在总监的嗓音里确实充满了信心和真诚。

因此她朝他伸出手去。

“我相信您,”她说。

富凯连忙抓住年轻姑娘伸出的手。

“这么说,”他补充说,“把那封不幸的信还给我,念也不会认为有任何困难,对不对?”

“什么信?”拉瓦利埃尔问。

富凯又一次用他那双锐利无比的眼睛察看她。

同样天真的相貌,同样老实的表情。

“好啦,小姐,”他说,“在这个否认以后,我不得不承认,您用的办法是世界上最体贴人的办法,而且如果我对象您这样宽厚的女人会有什么怀疑的话,那我自己就木是一个正人君子。”

“说真的,富凯先生,”拉瓦利埃尔回答,“我感到万分抱歉,不得不再对您说一遍,您的话我压根儿就一点不懂”

“可是,以您的名誉担保,您真的没有收到我的任何信件吗,小姐?”

“以名誉担保,没有收到,”拉瓦利埃尔坚决地说。

“很好,对我这就够了,小姐,请允许我再一次向您提出我的忠诚和敬重的保证。”

接着他鞠完躬就出来找在他家里等他的阿拉密斯,让拉瓦利埃尔自己去猜测财政总监是不是疯了。

“怎么样,”等富凯等得已经不耐烦的阿拉密斯问道,“您对这个得宠的女人感到满意吗?”

“非常满意,”富凯回答,“这是个非常聪明、非常厚道的女人。”

“她没有生气?”

“一点也没有她甚至看上去好象听不懂。”

“不懂什么?”

“不懂我给她写过信。”

“她懂得您的意思以后一定把信还给您了,我猜想她已经还给您了。,

“根本就没有还我。”

“至少您已经证实她把它烧掉了吧?”

“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我所答非所问的游戏已经玩了一个钟头,再好玩,我也开始感到玩腻了。请您弄懂我的意思,那个小姑娘假装不懂我对她说的话,她否认收到任何信,既然她一口否认收到信,那就既不能把信还给我,也不能把它烧掉。”

“啊!啊!”阿拉密斯不安地说,“您对我说什么?”

“我对您说,她在我面前对着老天爷发誓说没有收到任何信。,

“啊!这太过分了!您没有坚持要求?”

“正相反,我坚特要求过,甚至到了失礼的地步。”

“她直否认?”

“一直否认。”

“她就不曾露出一点马脚?”

“不曾露出过。”

“这么说,我亲爱的,您把我们的信留在她的手里了?”

“见鬼!只好如此。”

“啊!这是个大错误。”

“您,您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上怎么办?”

“当然不能强迫她,但是这件事叫人担心,象这样的一封信可不能让它留下来,这对我们不利。”

“啊!这个年轻姑娘很厚道。”

“如果她真的如此,就应该把您的信还给您。”

“我对您说她很厚道,我看过她的眼睛,这方面我懂。”

“那么,您相信她是真诚的了?”

“啊!我真心地相信。”

“好吧,我,我相信我们弄错了。”

“怎么弄错了?”

“我相信真象她对您说的那样,她没有收到信。”

“怎么,没有收到信?”

“没有收到。”

“您这么想吗?……”

“我想出于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动机,您的那个人没有把信送到。”

富凯打铃,进来了一个男仆。

“叫托比来一趟,”富凯说。

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小嘴巴,短胳膊、驼背、眼睛东张西望的男人。

阿拉密斯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望着他。

“您愿意让我来亲自问他吗?”阿拉密斯问道。

“您问吧,”富凯说。

阿拉密斯动了一下打算开口跟这个穿号衣的仆人说话,但是又停了下来。

“不,”他说,“他会看出我们过分重视他的回答,还是由您来问,我去装着写东西。”

阿拉密斯真的坐到一张桌子边,背转过来朝着这个仆人,但是可以从对面的一面镜子里看到他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道眼光。

“到这边来,托比,”富凯说。

仆人相当坚定地走近一步。

“我交给你办的事是怎么办的?”富凯问他。

“跟平常一样,老爷,”他回答。

“嗯,你说说看。”

“我趁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去望弥撒的时候进入她的住处,把信放在她的梳妆台上。您不是这样关照我的吗?”

“对,就这些吗?”

“就这些,再没有了,老爷。”

“没有人在场?”

“没有人。”

“后来你照我对你说的那样躲起来了?”

“是的。”

“她回来了吗?”

“十分钟以后。”

“不会有人把信拿走?”

“不会,因为没有人进来过。”

“没有人从外面进来,可是从里面呢?”

“从我藏着的地方,我可以一直看到屋子尽里面。”

“听好,”富凯注视着这个仆人,说,“如果这封信送错了地方.你赶快向我承认,因为万一犯了这种错误,你可要掉脑袋的。”

托比打了个哆嗦,但是立刻恢复镇静。

“老爷,”他说,“我把信放在我说过的地方,我只要求给我半个钟头的时间来向您证明信在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手里,或者把原信给您取回来。”

阿拉密斯好奇地观察这个仆人。

富凯轻易地就相信了;这个人忠心耿耿,在手下当差已经有二十年了。

“好,”他说,“去吧;不过要把你说的证据给我带来。”

仆人出去了。

“好吧,您怎么想?”富凯问阿拉多斯。

“我想您应该通过别的途径弄清楚真实情况。我想这封信不是送到拉瓦利埃尔那儿,就是没有送到。在送到的情况下,就得让拉瓦利埃尔把它还给您,或者使您满意,当面把它烧掉。在没有送到的情况下,哪怕是花一百万的代价,我们也得把信收回来。您同意我的意见吗?”

“同意,不过,我亲爱的主教,我觉得您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

“糊涂,您多么糊涂啊,”阿拉密斯低声说。

“拉瓦利埃尔,我们把她看成了第一流的政治家,其实她只不过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她希望我将来向她献殷勤,因为我已经向她献过了,现在她既然已经得到国王爱情的保证,她希望用这封信把我控制住。这也是很自然的事。”

阿拉密斯摇摇头。

“您不同意我的意见吗?”富凯说。

“她不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

“请您听我说……”

“啊!我懂得卖弄风情的女人,”阿拉密斯说。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我进行研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您是想这么说吧。啊!女人是不会变的。”

“对,但是男人是会变的,您今天就远比以前多疑。”

接着他笑了起来,说:

“瞧,如果拉瓦利埃尔愿意把三分之一的爱情给我,把三分之二的爱情给国王,您觉着这种情况可以接受吗?”

阿拉密斯不耐烦地站起来。

“拉瓦利埃尔,”他说,“她过去只爱国王,将来也只爱国王。”

“说说看,”富凯说,“如果是您将怎么办?”

“您最好还是问,如果是我刚才会怎么办?”

“好吧,如果是您刚才会怎么办?”

“首先,我不让这个人出去。”

“托比?”

“是的,托比,他是个叛徒!”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他不把真实情况说出来,我就不放他出去。”

“还来得及。,

“怎么?”

“把他叫回来,由您来问。”

“就这么办!”

“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跟着我已经有二十年,从来没有出过一点差错。可是,”富凯笑着补充说,“出点差错也是很容易的事。”

“还是把他叫回来。今天早上,我好象看见过这个人,在跟柯尔培尔先生手下的一个人商量什么重要事情。”

“在哪儿商量?”

“在马厩对面。”

“得啦!我手下的人全都跟这个学究手下的人势不两立。”

“我跟您说,我看见过他!他刚才进来时,我一下子没有认出来,不过我一看见他那张脸,就感到不舒服。”

“为什么他在这儿的时候,您不说?”

“因为我也不过是刚刚才清楚地记起来的。”

“啊!啊!您这下子把我吓得够呛,”富凯说。

他拉铃。

“但愿时间还来得及,”阿拉密斯说。

富凯又拉了一次铃。

那个随身男仆进来了。

“托比!”富凯说,“叫托比来一趟。”

随身男仆把门又关上。

“您授予我全权,是不是?”

“毫无保留。”

“我可以使用一切方法来弄清楚真实情况吗?”

“可以使用一切方法。”

“甚至威吓吗?”

“我让您代替我做总检察长。”

等了十分钟,但是不见人来。

富凯不耐烦了,他又一次拉铃。

“托比!”他大声嚷道

“可是,老爷,”男仆说,“正在找他。”

“他不可能走远,我没有派他去干任何事。”

“我去看看,老爷。”

这个随身男仆又把门关上了

阿拉密斯在这段时间里,一直不耐烦地,但是默默无言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又等了十分钟。

富凯使劲地拉铃,声音响得可以把公墓里的死人吵醒。

随身男仆回来,他哆嗦得很厉害,一看就知道带来了坏消息。

“老爷弄错了,”他甚至在富凯问他以前就先开口说,“老爷大概派托比去办一件事,因为他曾经到马厩去挑了那匹跑得最快的马,亲自给它装上了鞍子。”

“后来呢?”

“他走了。”

“走了?……”富凯叫起来。“赶快派人去追,把他追回来!”

“好啦!好啦!”阿拉密斯抓住他的手说,“冷静点,现在祸已经闯下了。”

“祸已经闯下了?”

“当然,我可以肯定。现在,别打草惊蛇。让我们估计估计这一来会有什么后果,如果可能的话,让我们想办法防备。”

“总之,”富凯说,“祸闯得并不大。”

“您认为如此吗?”阿拉密斯说。

“当然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写一封情书,这事总应该允许吧。”

“一个男人,当然允许,一个臣下,就不允许,特别是这个女人是国王心爱的女人。”

“啊!我的朋友,一个星期以前国王并不爱拉瓦利埃尔,甚至昨天他还不爱她,信是昨天写的,在国王的爱情还不存在的时候,我总不能猜到国王的爱情呀。”

“对,”阿拉密斯说,“可是不幸的是信上没有写上日期。使我坐立不安的也正是这一点。啊!信上只要是写上昨天的日期,我也就不会为您担一点心了。”

富凯耸耸肩膀。

“难道我是受监护的人,没有自由吗?”他说,“难道国王是掌握我的头脑和我的肉体的国王吗?”

“您说得对,”阿拉密斯说,“我们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况且……好吧!如果我们受到威胁,我们也有防卫的办法。”

“啊!受到威胁,”富凯说,“您没有把这一下蚂蚁咬也算在可能影响我的财产和生命的那些威胁中去吧,对不对?”

“啊!好好考虑一下,富凯先生,蚂蚁咬一下也可能送掉一只大象的性命,如果这是一只毒蚂蚁。”

“可是您曾经谈起过的那种万能的力量呢,它难道已经消失了?”

“我是万能的,对,但是我并不是不会死的。”

“我觉得把托比找回来是最紧迫的事。您的意见是这样吗?”

“啊!找他吗,您找不回来了,”阿拉密斯说,“您是不是还舍不得他,我看您可以死心了。”

“不过他总在这个世界上的什么地方,”富凯说。

“您说得有道理,这件事让我去办吧,”阿拉密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