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

在给了德·瓦尔德一次有点严厉的教训后,阿多斯和达尔大尼央一起走下通向王宫庭院的楼梯。

“您着着吧,”阿多斯向达尔大尼央说道,“拉乌尔迟早免不了要和德·瓦尔德决斗一场。德·瓦尔德是个勇敢凶悍的人。”

“我了解这些家伙,”达尔大尼央答道,“我和他的父亲打过交道。不瞒您说,那个时候我有一副好筋骨,而且,极端自信。我跟您讲,我承认他父亲使我费了不少事,不过必须看到,我是多么喜欢打架。啊!我的朋友,今天人们己不再象那样寻衅闹事了。当时我有一只一刻也不肯安分的手,一只好动的手,这您是知道的,阿多斯,您是看到过我如何运用这只手的。那时候,我这只手不是一块普通的钢铁而是一条形态多样、长短自如的蛇,一条力图把头伸得恰到好处、伺机咬人的蛇。我离敌人六步远,接着是三步,我步步紧逼,随后我一下子又猛冲了十步。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这种凶猛的劲头。不过老德·瓦尔德由于他家传的勇敢和一拚到底的火爆性子,花了我相当长的时间。我记得打完以后,我的手指都发麻了。”

“所以,我跟您讲过了嘛,”阿多斯接着说,“小德·瓦尔德一定要去找拉乌尔,最后总会遇见的,困为只要找,拉乌尔是很容易找到的。”

“我同意您的看法,我的朋友。但是拉乌尔考虑得很周到,他根本就不责怪德·瓦尔德。他讲过这个话。他等待别人向他挑衅,这样他的地位就有利了,王上就不会生气,况且,我们也懂得用什么方法使王上息怒。不过,您轻易不发慌,为什么现在却显得如此惊慌失措、忧心忡忡呢?”

“是这样的:一切都使我心乱如麻。拉乌尔明天要去见国王,国王将向他谈到他对于某件婚事的旨意,拉乌尔在恋爱,他会象一个恋人似的感到恼火。他情绪一不好,如果遇到德·瓦尔德,炮弹就要爆炸。”

“我们来阻止它爆炸,亲爱的朋友。”

“不要算上我吧,因为我想回布卢瓦。宫廷里的那种虚伪的风雅,那种种阴谋诡计,全都使我厌恶。我不再是一个年轻人,我不愿再和今天这些小人同流合污了。我在天主的圣书里面看到过很多那么美好的东西,因此我役有兴趣去关心这些人在尔虞我诈时的窃窃私语。总之一句话,我在巴黎呆腻了。在任何我见不到您的地方我就觉得厌烦,可是您又不能老是呆在我身边,因此我想回布卢瓦去了。”

“啊!这您可错了,阿多斯!您违背了您的出身和您天生注定了的性格!象您这样坚毅的人完全可以充分发挥您的才能,直到最后一天。请看我在拉罗舍尔使用的这把旧宝剑,这把西班牙的宝剑,它用了三十年仍然完好无损。冬天里有一天,它掉在卢佛宫的大理石地面上,一下子跌断了,我亲爱的。别人又用这把断剑给我打了一把猎刀,这把猎刀还可用一百年。您,阿多斯,凭您的忠诚正直,您的坦率真诚,您的勇敢冷静和您所受的扎实的教育,您是规劝和指导国王的合适的人选。留在这儿吧,富凯先生不会活得和我的西班牙宝剑一样长的。”

“啊!”阿多斯微笑着说,“请看达尔大尼央先把我捧入云霄成为天神,又把我从奥林匹斯山上掷下来摔到地上。朋友,我有更大的野心!当大臣,当奴才,得啦,我不是更伟大些吗?我什么都不是。我记得有几次听见您叫过我伟大的阿多斯,不过,说真的要是我是大臣,我看您未必能证明我配得上这个称号。不,不,我不会这样干的。”

“那么,我们不再谈这个吧!您把一切都丢开,甚至连友情也抛弃了吧!”

“哦!亲爱的朋友,您对我讲的这些话有些过分了吧!”

达尔大尼央赶紧抓住阿多斯的手说:

“不,不,您放心把一切都丢开吧。拉乌尔没有您也行,反正我在巴黎。”

“那好,这样我就回布卢瓦去了。今晚您向我告别,明天拂晓我就骑马动身。”

“您不能独自回到您的宅第去,为什么您没有把格力磨带来呢?”

‘我的朋友,格力磨在睡觉,他睡得很早。我那可怜的老家伙容易疲劳。他是和我一起从布卢瓦来的,因此我强迫他留在家里了;因为即使要他再赶回离我们四十里地的布卢瓦才休息,他也是死而无怨的。但我舍不得我的格力磨。”

“我派一个火枪手给您拿火把。喂,来人哪!”达尔大尼央倚在镀金的楼梯栏杆上叫道。

七八个火枪手出现了。

“哪一位愿意伴送德·拉费尔伯爵先生?”达尔大尼央喊道。

“感谢各位的热情,先生们,”阿多斯说道,“我实在不能这样打扰诸位绅士。”

“要不是我有话要同达尔大尼央先生谈,我会很好地护送先生的,”一个人说。

“谁在那儿?”达尔大尼央在昏暗中寻找说话的人。

“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天主饶恕我,这不是德·贝兹莫的声音吗?”

“是我,先生。”

“啊!我亲爱的贝兹莫,您在宫里干什么呀?”

“我在等待您的命令,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唉,我多倒霉!”达尔大尼央思忖道。“不错,曾经通知您要抓一次人。但是为什么您自己来而不派个手下来呢?”

“我来是因为我有话要对您说。”

“而您却没有叫人预先通知我?”

“我在等着您,”贝兹莫先生畏畏缩缩地说。

“我走了。再见,达尔大尼央,”阿多斯向他的朋友说。

“等一下。我先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巴士底狱的典狱长。”

贝兹莫和阿多斯互相躬身致敬。

“你们应该互相认识一下,”达尔大尼央又补充说。

“我对贝兹莫先生还有点模糊的记忆,”阿多斯说。

“您很清楚,我亲爱的朋友,这位贝兹莫,国王的卫士,在过去红衣主教时代,我们曾经和他有过很愉快的聚会。”

“确实如此,”阿多斯亲切地告辞,同时说道。

“这位是德·拉费尔伯爵,入伍时的名字是阿多斯,”达尔大尼央咬着贝兹莫的耳朵说。

“是的,是的,一位高尚的人,四大名人之一,”贝兹莫说。

“一点不错。不过,瞧,我亲爱的贝兹莫,我们就谈吗?”

“请吧!”

“首先,关于命令的事,已经过去了,没有命令了。国王不再想叫人逮捕那个有关的人了。”

“唉!倒霉,”贝兹莫叹了一口气说。

“怎么,倒霉?”达尔大尼央笑着叫起来。

“当然罗,”巴士底狱典狱长大声说,“对我来说,我的囚犯都是我的收益。”

“嗨,这倒是真的。我没有从这个角度看问题。”

“这样说,没有命令啦?”贝兹莫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象您,有一个好职位:火枪队队长!”

“对,这是相当不错的。不过我看不出您可以羡慕我什么,您这个法兰西第一城堡巴士底狱的典狱长。”

“这我知道得很清楚,”贝兹莫忧郁地说。

“您讲这句话的样子好象一个做忏悔的人,见鬼!要是您愿意,我把我的收益跟您的换换好不好?”

“我们别谈收益吧,”贝兹莫说,“假如您不想使我心碎的话!”

“但您这样四下里张望,就好象您害怕被抓起来似的。而您是看管被抓来的人的。”

“我看到有人在看我们,有人在听我们,我还看到如果我们到一边去谈也许更稳妥些,假如您肯给我这份照顾的话。”

“贝兹莫!贝兹莫!您忘了我们是三十五年的老相识了。请别对我装出一副懊恼相,放高兴一点,我不会把巴士底狱的典狱长生吃掉的。”

“但愿如此。”

“来,我们到庭院去,我们挽着胳膊。月色美极了,我们沿着橡树林走走,您在树荫底下把您的伤心史讲给我听听。来吧。”

他把这个感到不幸的典狱长拉到庭院里,就象他说的一样挽着他的胳膊,并且突然显得亲切起来。

“好,开始吧,”他说,“把您要讲的全倒出来吧,贝兹莫,您要跟我讲什么?”

“讲起来可很长。”

“那么说您很喜欢叹苦经?我觉得这样讲会更长些,我打赌您在您的巴士底狱的倒霉鬼身上可以赚到五万利弗尔。”

“即便如此,那又怎么样呢,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那么您瞧瞧您自己吧,您叫我感到吃惊,贝兹莫,我亲爱的,您还装出一副可怜相,见鬼,我要把您带到一面镜子前面去,您会在镜子里看到您是什么模样:胖乎乎,红通通,油光光,圆滚滚,活象一块干酪。您的眼睛象燃烧着的木炭,而且如果没有那条您装出来的刻在您额头上的难看的皱纹,您简直看不出有五十岁。可是,您已经有六十了吧,嗯?”

“这一切全是真的……”

“当然罗,我很清楚这是真的,真得就象您那五万利弗尔的进帐一样。”

身材矮小的贝兹莫跺跺脚。

“好啦,好啦!我来给您算一下帐吧:您过去是马萨林先生的卫队长,一万二千利弗尔一年,您拿了+二年,那就是十四万利弗尔吧?”

“一万二千利弗尔!您疯了!”贝兹莫叫起来,“这个老吝啬鬼从来只给六千,而这个职务的开销却要六千五百;那位克扣了我另外六千利弗尔的柯尔培尔先生总算让我领了五十个皮斯托尔作为额外报酬。如果没有这块小小的蒙勒增的封地给我带来的一万二千利弗尔,我也许就不能为我的职务增光了。”

“我们认倒霉了吧。让我们谈谈巴士底狱的五万利弗尔,我希望您是在那儿住,在那儿吃的。您有六千利弗尔的薪金。”

“就算是吧。”

“不管年头好坏,平均每年算五十个犯人,每人要给您带来一千利弗尔。”

“我并不否认。”

“这就足足有五万利弗尔一年了。您已干了三年,那么您就有了十五万利弗尔。”

“您忘了一个细节,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什么细节?”

“这就是,您,您是从国王手里得到这个队长的差使的。”

“这我知道得很清楚。”

“而我呢,我是从特朗勃雷和卢维埃尔先生处得到典狱长这个差使的。”

“这倒是的。特朗勃雷不会白白地把他这个差使给您的。”

“哎!卢维埃尔也一样。结果我送了七万五千利弗尔给特朗勃雷。”

“真够瞧的……那么给了卢维埃尔多少呢?”

“同样数目。”

“当时就给了吗?”

“不是的,那也许是办不到的。国王不愿意,或者不如说德·马萨林先生不愿意显得是撤销这两个出身于对立派的家伙的职务,他于是容忍了他们提出的不公正的辞职的条件。”

“什么条件?”

“太吓人了……三年收入作为酬金。”

“见鬼!这样十五万利弗尔就到了他们手上了!”

“一点不错。”

“除此以外呢?”

“还有一笔五万埃居或者是一万五千皮斯托尔的款子,随您怎么说吧,分三次付清。”

“这太过分了。”

“还不止这些。”

“竟有这种事!”

“这些条件要是我有一个不能履行,这些先生就要收回他们的职位。他们请国王签署了这些条件。”

“真是闻所未闻,简直不可思议!”

“事实就是如此。”

“我同情您,我可怜的贝兹莫。不过,亲爱的朋友,为什么该死的德·马萨林先生答应给您这种所谓的好意呢?他拒绝您不是更简单吗?”

“哦!对!但他是因为看在我的保荐人的面上才被迫这样做的。”

“您的保荐人!谁是您的保荐人?”

“噢,您的一个朋友,德·埃尔布莱先生。”

“德·埃尔布莱先生?阿拉密斯?”

“阿拉密斯,正是,他对我很好。”

“对您很好!让您遭受这么大的侮辱?”

“请您听着,我不想为红衣主教服务了,德·埃尔布莱先生为我向卢维埃尔和特朗勃雷讲话,他们拒绝了。我渴望那个位置,因为我知道它能给我什么。我把我的窘困推心置腹地向德·埃尔布莱谈了,他答应为我的每次支付作担保。”

“唔?阿拉密斯?哦!您真叫我吃惊,阿拉密斯为您担保?”

“作为一个高尚的人为我担保,他得到了签过字的协议。特朗勃雷和卢维埃尔辞职了。每年我付给他们俩每人二万五千利弗尔的红利。每年五月,德·埃尔布莱先生亲自来到巴士底狱给我带来五千皮斯托尔,为了分发给我这两位债主。”

“那么,您欠了阿拉密斯十五万利弗尔了?”

“唉!这正是我感到失望的地方,我只欠他十万利弗尔。”

“我完金不懂您的话。”

“唉!没有错,他才来过两次。但是今天己经是五月三十一日了,他还没有来,明天中午就到期了。而明天,要是我不付钱,这些先生可以在契约规定的期限中断合同,我将被剥得精光,也就是说,我将是白白地干了三年活,并且付出了二十五万利弗尔。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完全是白白地。”

“多么稀奇的事,”达尔大尼央喃喃地说。

“现在您明白我的额上为什么会有一条皱纹了吧?”

“啊!是的。”

“您该明白,尽管我的脸圆得象一团干酪,红得象一只小苹果,尽管这两只眼睛亮得象燃烧的木炭,我却怕要落到甚至不再有一块干酪,也不再有一只小苹果吃的地步了,眼睛也只能是用来流泪了。”

“这真够叫人伤心的。”

“我所以到您这儿来,达尔大尼央先生,因为只有您能挽救我。”

“怎么挽救呢?”

“您认得德·埃尔布莱神父?”

“当然!”

“您知道他这个人很神秘?”

“啊!是的。”

“您可以把他这位本堂神父的住址告诉我。因为我去诺瓦西-勒塞克找过他,他已经不在那儿了。”

“当然罗,他是瓦纳的主教。”

“瓦纳,在布列塔尼?”

“是的。”

这个小个子的人急得直扯自已的头发。

“唉!”他说,“从这儿怎么能在明天中午前赶到瓦纳?……完了。瓦纳!瓦纳!”贝兹莫叫道。

“您的失望叫我很难过。听着,一个主教不会总是住在一个地方的,德·埃尔布莱阁下可能不在您担心的那么远的地方。”

“哦!把他的地址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的朋友。”

“这下子我肯定完了!我只有跪到国王的脚下去了。”

“不过,贝兹莫,您叫我感到奇怪,巴士底狱既然能出产五万利弗尔,您为什么不把螺丝拧拧紧让它出产十万利弗尔?”

“因为我是一个老实人,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而我的犯人们都象帝王般地被供养着。”

“当真!您真是了不起!您吃得这么好当然会消化不良了,并且在明天中午以前会替我吃得撑死。”

“您真残酷,还有心思笑!”

“不,您叫我悲伤……喂,贝兹莫,您说话算不算数?”

“啊!队长!”

“那好,您要保证不向任何人讲我将要跟您讲的话。”

“决不!决不!”

“您想找到阿拉密斯?”

“不惜一切!”

“那好,去找富凯先生。”

“富凯先生和他有什么关系?”

“您真笨……瓦纳在哪儿?”

“天哪!……”

“瓦纳在美丽岛教区里,或者说美丽岛在瓦纳教区里。美丽岛是属于富凯先生的,是富凯先生任命德·埃尔布莱先生做这个教区的主教的。”

“您打开了我的眼睛,也救了我的命。”

“那就好。那就直截了当地向富凯先生讲,您有话要和德·埃尔布莱先生谈。”

“是啊!是啊!”贝兹莫欣喜若狂地叫道。

“哎!”达尔大尼央用严厉的目光打断他说,“说话算数吗?”

“哦!一定算数!”这个矮小的人一面回答一面准备跑。

“您到哪儿去?”

“到富凯先生家去。”

“不要去,富凯先生正在和国王赌钱.您还是明天一大早到富凯先生家里去的好,您只能这么办了。”

“我会去的,谢谢!”

“祝您好运道!”

“谢谢!”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故事,”达尔大尼央自言自语地说,看着贝兹莫走开后,他又慢慢地走上楼梯.“阿拉密斯为什么对贝兹莫这么感兴趣,能够这样照顾他?嗯!……我们总有一天会晓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