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白费力气的事

拉乌尔来到德·吉什家中的时候,发现他正在跟德·瓦尔德和马尼康谈话。

自从芒特事件①之后,德·瓦尔德对待拉乌尔就象陌生人一样。

也许有人会说他们中间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只是他们看上去似乎互不相识。

拉乌尔走进来,德·吉什迎上前去。

拉乌尔一面紧握他朋友的手,一面迅速向两个年轻人瞥了一眼。他希望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他们头脑里在想些什么。

德·瓦尔德是一副叫人捉摸不透的冷漠的神色。

马尼康则好象是在对着一件吸引他的装饰品出神。

德·吉什把拉乌尔带到隔壁房间里,叫他坐下来,向他说道:

“你的气色真好!”

“这真是够奇怪的,因为我很少有开心的时候,”拉乌尔回答。

“是不是象我一样,爱情上不顺心,拉乌尔?”

“对您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好事,伯爵。最坏的消息,也就是最能使我痛心的消息,也许是一个好消息。”

“哦!那么,你就别伤心了,因为不但我非常不幸,而且我看到了在我周围的人是多么幸福!”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了,”拉乌尔回答道,“解释一下,我的朋友,请解释一下吧!”

“你会明白的。我一直在和这种你看到的在我身上产生和发展的、缠住我不放的感情做斗争,我也曾想尽了一切办法,用尽了全部力量,但徒劳无益。我仔细研究过我陷入的不幸,我探测过它,这是一个深渊,我知道。但没有关系,我将继续走下去。”

“疯子!你只要再走一步,不管你愿不愿意,等着你的,今天是毁灭,明天就是死亡!”

“我什么也不顾了!”

“德·吉什!”

“你听好,我一切都考虑过了。”

“啊!你相信你会成功?你相信王太弟夫人会爱你?”

“拉乌尔,我什么都不相信,我只是在希望,因为人只要活着,心中总存在着希望。”

“我认为你所希望的幸福,你是得不到的;就算你能得到,你也要完蛋的,这是肯定的。”

“我请求你不要再阻拦我,拉乌尔,你根本说服不了我;因为,我预先向你讲清楚,我不愿意被说服,我已经走得很远,不能后退了。我经受了那么多痛苦,因此死亡对我来说象是一个恩惠。我不仅是个狂热的恋人,拉乌尔,而且还是一个嫉妒得失去了理智的人。”

拉乌尔带着一种近于发怒的情绪拍打着两只手。

“好啊!”他说。

①芒特事件:指上册第87章德·瓦尔德在芒特被拉乌尔打败后扔到栏杆外面去的事情。

“好或者坏,都没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我向你,向找的朋友、我的兄弟祈求的。三天以来,王太弟夫人陶醉在欢乐中。第一天,我连看也不敢看她,我恨她不象我一样伤心。第二天,我的眼光再也离不开她,而在她那一方面,我相信她也注意到了。至少,拉乌尔,她看了我一眼,即使不是带着怜悯也是带着几分温柔。但在她的眼光和我的眼光中间突然投入了一个阴影,另一个人的微笑引起了她的微笑。在她的坐骑旁边经常奔驰着一匹马,可并不是我的马,在她的耳旁经常响着一个动人的声音,可并不是我的声音。拉乌尔,三天以来,我太激动了,火焰在我血管里奔腾。我必须驱除这个阴影,消灭这个微笑,闷住这个声音。”

“你想要杀死王太弟?”拉乌尔叫起来。

“唉!不,我不嫉妒王太弟,我并不嫉妒丈夫,我嫉妒情夫。”

“情夫?”

“难道你到了这儿就看不出来?你在那儿向来是目光非常敏锐的。”

“你嫉妒德·白金汉先生?”

“嫉妒得要死!”

“还有呢?”

“唉!这一次我们之间的事情将容易解决,我抢了先,派人递了一张条子给他。”

“你写信给他了?写信的是你?”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我知道,因为这是他告诉我的。瞧。”

他把几乎和德·吉什同时收到的信递给他,德·吉什贪婪地看着。

“这是一个勇敢的人,尤其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说。

“当然,公爵确实是个正直的人。我想用不到问你是不是也用同样美好的措词写信给他啦?”

“当你代我去找他的时候,我会把我的信给你看的。”

“不过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什么不可能的事?”

“要我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公爵找我商量,你也找我商量。”

“啊!我想你会照顾我的。听我说,这是我请你向尊贵的公爵讲的……话很简单……在这几天当中:今天、明天,或者后天,对他方便的日子,我希望在凡森见到他。”

“考虑一下吧!”

“我相信我已经向你讲过我一切都考虑过了。”

“公爵是外国人,他负有一个使命,因此他是不可侵犯的……凡森紧靠着巴士底狱!”

“后果由我负责。”

“那么这次决斗的理由呢?你希望我向他提出什么样的理由呢?”

“你放心,他不会问你这个的。……公爵讨厌我,肯定象我讨厌他一样;公爵仇恨我,也肯定和我仇恨他相等。因此,我恳求你这样做,去找公爵吧!假如需要我恳求他接受我的建议,我就恳求他。”

“这是多此一举……公爵已经通知我他要和我谈话。公爵现在在国王那儿玩牌……我们俩一齐去吧。我把他拉到长廊里,你待在一边。两句话就够了。”

“那么我要把德·瓦尔德带去,这样我可以自然些。”

“为什么不带马尼康去?德·瓦尔德总归要来找我们的,我们让他留在这儿吧!”

“对,是这样。”

“他什么都不知道?”

“嗯,绝对不知道。你总是这么冷冰冰的!”

“他什么都没有对你讲?”

“没有。”

“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因此我今天也不比昨天对他更冷淡些。”

“那我们走吧。”

四个人一齐走下来。德·吉什的四轮马车等在门口,把他们载向王宫。

路上,拉乌尔想出一个主意,他作为双方秘密的唯一知情人,对于使双方达成和解不应该失去希望。

他想到自己在白金汉身旁是有影响的,他也知道自己有左右德·吉什的力量。看起来事情好象并非毫无希望。

当他们到达长廊的时候,那儿灯火辉煌,宫廷里最高贵、最漂亮的女人们象天上的明星在明亮的光芒中摇晃着。有一刹那,拉乌尔不禁忘记了德·吉什而去瞧路易丝,她在她的同伴中间好象一只着迷的鸽子,贪婪地饱览着王宫里的珠光宝气的人群。

大家都站着,只有国王坐着。

拉乌尔瞥见了白金汉。

他距离王太弟十步左右,在一群法国人和英国人中间,这些人正在称赞他气宇轩昂的风度和豪华盖世的服饰。

几个老廷臣回忆起当年看到他父亲时的情况,比起他父亲来他毫不逊色。

白金汉正在和富凯谈话。富凯向他高声谈着美丽岛的事。

“现在我不能去找他,”拉乌尔说。

“你等着找合适的机会,但是马上把这件事结束了吧。我可急死了。”

“瞧,我们的救星来啦!”拉乌尔看到了达尔大尼央,说道。达尔大尼央穿着崭新的火枪队队长的制服,光采照人,刚走进来就吸引了整个长廊里的人的眼光。

拉乌尔向达尔大尼央走去,说道:

“德·拉费尔伯爵曾经找过您,骑士。”

“是的,我才和他分手,”达尔大尼央回答说。

“我原来以为你们会在一起消磨晚上一部分时间的。”

“我们已经约好了再见面。”

达尔大尼央一面和拉乌尔搭话,一面漫不经心地环视着周围,寻找人群中的某一个人或者房间中的某一件东西。

突然,他的眼睛好象鹰发现了猎物一样盯住不动了。

拉乌尔跟着他的目光望去,他看到德·吉什跟达尔大尼央互相行礼问侯,但是他辨不出火枪队队长这样好奇又这样傲慢的一瞥是向着谁的。

“骑士先生,”拉乌尔说,“只有您能帮我一下忙。”

“什么事情,我亲爱的子爵?”

“就是要去打扰德·白金汉先生一下。我有两句话要向他讲,但是德·白金汉先生正在和富凯先生谈话。您知道,我是决不能去打扰他们谈话的。”

“噢!噢!富凯先生,他在那儿吗?”达尔大尼央问。

“您没有看见他?瞧!”

“嗯,确实是的!你相信我比你更有权利去?”

“您是个重要的人物啊!”

“哦!这是事实,我是火枪队的队长。早就有人答应给我这个职位,而我得到它的时间才这么短,所以我老是忘记了我的头衔。”

“您会帮我忙的,是吗?”

“富凯先生,见鬼!”

“您对他不大满意吗?”

“不,更可能是他对我不大满意。不过最后总有一天会……”

“瞧,我相信他在看您,要不这是?……”

“不,不,您没看错,他这份敬意正是对着我的。”

“眼下机会很好。”

“你认为好吗?”

“去吧,我请求您。”

“我就去。”

德·吉什眼睛一直紧盯着拉乌尔,拉乌尔向他打了一个手势,表示一切都已安排就绪。

达尔大尼央径直走向这一群人,象其他人一样彬彬有礼地向富凯先生致敬。

“您好,达尔大尼央先生。我们正在谈论海上美丽岛,”富凯带着他练达的人情世故和特有的眼神说道。这种人情世故和眼神有的人需要大半辈子时间才能掌握,而有的人尽管拼命学也永远学不好。

“海上美丽岛?噢!噢!”达尔大尼央回答说,“我相信那是属于您的吧,富凯先生?”

“王太弟刚才告诉我,他已把它送给王上了。”白金汉说,“向您致敬,达尔大尼央先生。”

“您知道美丽岛吗,骑士?”富凯问火枪手。

“我只到过那儿一次,先生,”达尔大尼央机智而又优雅地回答。

“您在那儿呆的时间很长吗?”

“仅有一天工夫,大人。”

“您在那儿看到了什么?”

“所有能在一天里看到的东西我都看到了。”

“先生,一个人有您这样的眼力,一天里面看到的东西就够多的了。”

达尔大尼央躬身表示谢意。

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拉乌尔向白金汉做了个手势。

“财政总监先生,”白金汉说,“我把队长留给您,对什么是棱堡、内壕墙和外护墙,他要比我内行得多,现在我要去会一个朋友,他在向我打招呼。您知道……”

果然,白金汉离开了人群,向拉乌尔走来,但是走到王太弟夫人、王太后、王后和国王玩牌的桌旁时,他停了一下。

“我们去吧!拉乌尔,”德·吉什说,“就在那儿,要下决心,快!”

其实白金汉在向王太弟夫人问候之后又继续向拉乌尔走来。

拉乌尔迎上去。德·吉什留在原地。

德·吉什的眼睛紧跟着他。

两个年轻人的会面恰巧被安排在一桌打牌的人和长廊之间空出的地方。长廊里有几个神情严肃的绅士在散步,他们不时停下来谈话。

但是就当两条线正要会合的时候,却被第三条线打断了。

这就是正向德·白金汉公爵走来的王太弟。

王太弟在他的涂了唇膏的玫瑰色的嘴上带着极其迷人的微笑。

“哎呀,我的天啊,”他带着一种温柔多情又彬彬有礼的姿态说道,“我刚才听说了什么啊,我亲爱的公爵?”

白金汉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面颊上泛起了轻微的苍白色,他没有看见王太弟走来,他只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转过身去问道:

“殿下,人们向您讲了些什么,才使得您看上去是这样的惊讶?”

“一件叫我大失所望的事情,先生,”亲王说,“一件将使整个宫廷都要感到伤心的事。”

“啊!殿下心肠真是太好了,”白金汉说,“因为我看到殿下是想谈论关于我动身的事。”

“正是。”

“唉!殿下,我到巴黎才不过五、六天,我的动身只能使我自己伤心。”

德·吉什在他停留的地方听到了这些对话,这一次轮到他战栗了。

“他要动身!”他咕哝着,“他在说什么?”

菲力浦仍旧带着他那温柔亲切的神态继续说道:

“也许是大不列颠国王召您回去,先生,我相信是这样。大家都知道查理二世陛下很熟悉他的臣子,他是少不了您的。但要我们失去您不感到懊丧,这不可能。请相信我的话。”

“殿下,”公爵回答道,“要是我离开法兰西宫廷,那是……”

“那是因为有人要召您回去,我了解这一点。但是,如果您相信我的愿望对于王上能有一些影响的话,我要向查理二世陛下提出请求,让您再和我们待一段时间。”

“您的盛情使我十分感谢,殿下,”白金汉回答道,“但是我收到了明确的命令。我在法国的逗留是有限期的。我已经超过了期限,我仁慈的君王也许要生气了。今天我才想起来,四天前我就应该走了。”

“哦!”王太弟说。

“是的。不过,”白金汉提高了嗓门,声音响得甚至连远处的夫人们都听得到,“不过我就象这样一个东方人,他由于做了一个美梦,在接连好几天里象是发了疯。随后有一天他清醒过来了,也就是恢复理性了。法兰西宫廷大概就象这个美梦,它叫人陶醉。殿下,但是我终于清醒过来了,要走了。我实在不能象亲王殿下要向我提出的那样,延长我的逗留期限。”

“那么,什么时候动身呢?”菲力浦带着充满关切的神情问道。

“明天,殿下……我的车马随从三天前就准备好了。”

奥尔良公爵点了点头,意思是既然决心已经下定,公爵,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白金汉抬眼朝王后和王太后望了望,他的目光遇到了奥地利安娜的目光。她做了一个姿势表示感谢他,并且同意他这样做。

白金汉回答这个姿势的是一个微笑,它掩藏了他内心的痛苦。

王太弟又走回他刚才来的地方去了。

就在同时,德·吉什从相反的方向走过来。

拉乌尔怕这个性急的年轻人自己来提出要决斗的建议,就赶快跑到他前面去。

“不,不,拉乌尔,现在一切都无用了,”德·吉什说,同时向公爵伸出双手,把他拉到一根圆柱后面,“啊!公爵,公爵,请原谅我给您的信里的话,我那时真是疯了!请把我的信还给我吧!”

“说实在的,”年轻的公爵带着忧郁的微笑说,“您不能再恨我了。”

“啊!公爵,公爵,请原谅我!……请接受我的友情,我的永恒的友情……”

“说真的,您究竟为什么要恨我呢?伯爵,既然我正要离开她,既然我不会再看到她了。”

拉乌尔听到这两个年轻人友好的谈话,懂得今后已不需要他参与他们的事了,就向后退了几步。

这个动作使得他更靠近了德·瓦尔德。

德·瓦尔德正在谈论德·白金汉动身的事情,和他谈话的是德·洛林骑士。

“走得聪明!”德·瓦尔德说。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亲爱的公爵身上可以免挨一剑。”

说罢,大家全笑了起来。

拉乌尔被激怒了,皱着眉头转过身去,血冲向太阳穴,嘴角带着鄙夷的神情。

德·洛林骑士支着脚跟转过身子;德·瓦尔德则毫不畏惧地等待着。

“先生,”拉乌尔向德·瓦尔德说道,“您改不了背后侮辱人的习惯吗?昨天您侮辱了达尔大尼央先生,今天您侮辱了德·白金汉先生!”

“先生,先生,”德·瓦尔德说,“您应该知道有时我也当面侮辱人。”

德·瓦尔德的身体碰到了拉乌尔,他们肩靠着肩,面孔对着面孔,好象要用他们的气息和忿怒把对方烧掉似的。

大家都看得出,两个人一个到了仇恨的顶峰,另一个也到了忍耐的极点。

突然,他们听到一个宽厚有礼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我相信有人提到了我的名字。”

他们掉转身来,原来是达尔大尼央。他装出一副讨人欢喜的样子,把手放到德·瓦尔德肩上。

拉乌尔退后一步,让位给火枪手。

德·瓦尔德全身打了一个寒战,脸上失色,但纹丝不动。

达尔大尼央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站到拉乌尔给他让出的位子上。

“谢谢,亲爱的拉乌尔,”他说,“德·瓦尔德先生,我有话要和您谈。拉乌尔,请不要避开,所有的人都可以听我要对德·瓦尔德讲的话。”

接着,他的微笑消失了,他的目光变得象钢刀一样冷峭尖利。

“我听您的吩咐,先生,”德·瓦尔德说。

“先生,”达尔大尼央接着说,“好久以来我就想找机会和您谈一谈,一直到今天我才找到。至于地点,我承认选得并不好,但是如果您愿意的话,请劳驾到我舍下来,我所说的舍下就是指通向长廊的楼梯下面。”

“我跟您去先生,”德·瓦尔德说。

“您是一个人在这儿吗?”达尔大尼央问。

“不是,我有两个朋友,马尼康和德·吉什。”

“好,”达尔大尼央说,“不过两个人嫌少了,您完全可以再找到几个朋友,是吗?”

“当然罗,”这个年轻人说,他不知道达尔大尼央是什么意思,“您要多少就有多少。”

“是朋友吗?”

“是的,先生。”

“是好朋友吗?”

“当然罗。”

“那好请您去找他们,越多越好。而您,拉乌尔,来,请把德·吉什先生带来,把德·白金汉先生也带来。”

“啊!我的天,先生,多热闹!”德·瓦尔德回答,同时尽力想笑一笑。

火枪队队长向他作了一个小小的手势,劝他耐心些。

“我从来都是冷静的。那么,我等着您,先生,”他说。

“请您等着我。”

“好,回头见!”

于是,达尔大尼央向他住的套间走去。

他的房间里有人,德·拉费尔坐在窗洞下等着。

“怎么样?”他看到达尔大尼央回来问道。

“怎么样,”达尔大尼央回答,“德·瓦尔德先生很愿意给我一个荣誉,到我这儿来作一次小小的拜访,另外还有几位他的朋友和我的朋友。”

果然,就在火枪手的后面,德·瓦尔德和马尼康出现了。

跟着,德·吉什和白金汉也来了。他们感到很惊讶,不明白别人要他们来做什么。

拉乌尔和两三个绅士一起来了。他进来时目光向室内四周环视了一下,臀见了伯爵,就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

达尔大尼央极其谦恭有礼地接待他的客人。

他保持着平静而文雅的神情。

所有在场的人都是在宫廷中有职位的高贵的人士。

达尔大尼央先请大家原谅他的打扰,随后转身向德·瓦尔德,后者尽管竭力保持镇静,神情上仍不禁显得惊讶和不安。

“先生,”他说,“现在我们已经不在王宫里面,我们可以随便高声讲话不会有失礼仪了。我马上就告诉您为什么我冒昧地请您到我家里来,还同时邀请了这几位先生。我从我的朋友德·拉费尔伯爵处了解到您所散布的对我的一些侮辱性的言论。您也向我讲过您把我看作您的死敌,您说过我是您父亲的死敌吧?”

“这是事实,先生,我讲过这些话,”德·瓦尔德说,他苍白的脸色微微变红。

“那么,您是指控我有罪过,有错误,或者有什么行为卑鄙的地方罗,我请您明确一下您的指控。”

“在第三者面前吗,先生?”

“是的,当然罗,在第三者面前,而且您可以看到我找的都是一些在荣誉方面很有经验的人。”

“我对您的体贴您不领情,先生。我指控您,这是真的,但我对我所指控的内容却是保守秘密的。我没有讲过任何细节,我仅仅在某些人面前表示了我的仇恨,对于他们来说,把这件事告诉您可以说是一种责任。尽管您的荣誉系于我的缄默,您却没有感激我的审慎。平时您凡事持重,这一次我却一点也看不出来,达尔大尼央先生。”

达尔大尼央咬咬髭尖。

“先生,”他说,“我已荣幸地请求您说明您对我不满的地方。”

“完全公开讲?”

“当然!”

“那么我就开始讲了。”

“请您讲吧,先生,”达尔大尼央躬身说,“我们大家都听着。”

“好,先生。问题不在于您对不起我,而是对不起我父亲。”

“这您已经讲过了。”

“是的。但是一个人在讲到有些事情的时候,总是有些犹豫的。”

“要是这种犹豫确实存在的话,我请您克服它,先生。”

“甚至于在涉及到一件不光彩的行为时也一样吗?”

“涉及到任何事情都一样。”

在场的人们开始有些不安,相互望了望。但是当他们看到达尔大尼央的脸上没有任何激动情绪时,他们放心了。

德·瓦尔德还是不吭声。

“请讲吧,先生,”火枪手说,“您看得很清楚,您让我们大家都在等着。”

“那好,请听吧。我的父亲爱着一个女人,一个高贵的女人;这个女人也爱着我的父亲。”

达尔大尼央和阿多斯交换了一下目光。

德·瓦尔德继续说道:

“达尔大尼央先生无意中发现了几封有关约会的信,就乔装打扮,利用黑暗代替了应该赴约会的人。”

“是有这么回事,”达尔大尼央说。

在场的人中间响起了一阵轻微的低语声。

“是的,我干了这件坏事。不过,先生。您既然这么公正,您就应该补充一点,您指责我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不到二十一岁。”

“这件坏事并不因此就不太可耻了,”德·瓦尔德说,“对于一个绅士来说,这已经是懂事的年龄,他不应该再干这种不体面的事情啦。”

又是一阵低语声响了起来,不过是由于惊愕或者几乎是怀疑。

“这的确是一件可耻的欺骗行为,”达尔大尼央说,“我根本不需要等德·瓦尔德先生来责备我,我早就非常严厉地责备过我自己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懂事了,尤其是更规矩了,我因为这个过错长时间地感到内疚。但是我提请你们注意,各位先生,这是发生在一六二六年的事。你们真是幸运,你们仅仅是根据流传的说法才知道那个时候的事情的。在那个时候,人们对爱情不象今天这样认真,道德标准也和今天不同。我们是年轻的大兵,经常打架,经常被打,经常剑拿在手中,或者至少得抽出剑鞘一半,经常出生入死,战争使我们心如铁石,红衣主教逼得我们走投无路。总之,我已经后悔了,而且,我至今还在后悔,德·瓦尔德先生。”

“是的,先生,这我懂得,因为一个人的行为是容许后悔的。但您不能因此而对一个女人的不幸少负责任。您讲的这个女人,蒙受了羞耻,在侮辱下抬不起头来;您讲的这个女人逃走了,她离开了法兰西,从此就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哦!”拉费尔伯爵脸上带着阴森的微笑把手臂伸向德·瓦尔德说,“恰恰相反,先生,有人看到过她,甚至这儿就有几个人听到这番话,就能够从我以下描绘的形象上辨认出她来.这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身材纤细,脸色苍白,头发金黄,在英国结了婚。”

“结了婚?”德·瓦尔德问。

“啊,您连她结了婚都不知道?您看我们比您知道得还多,德·瓦尔德先生。大家通常总是叫她米莱狄,在这个称号上不附加任何姓氏,这您可知道?”

“知道,先生,这我知道。”

“我的天!”白金汗喃喃地说。

“好。这个从英国来的女人在三次谋害达尔大尼央先生之后又回到英国去了。这是公正的,对不对?但愿如此,因为达尔大尼央先生曾经侮辱过她。但另外的事就不公正了,那就是在英国,这个女人勾引上了一个吴英德勋爵手下的,人们称他做费尔顿的年轻人。白金汉爵爷,您脸色发白了,您眼睛里闪耀着忿怒与悲痛的光芒,那么,请您来结束这个故事吧!爵爷,请您告诉德·瓦尔德先生,把刀交给杀害您父亲的凶手的这个女人是什么人?①”

大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年轻的公爵用手帕擦着被汗水浸湿的额头。

所有在场的人都寂静无声。

“德·瓦尔德先生,您看,”达尔大尼央说,“这个故事因为阿多斯的叙述重新勾起的亲身回忆使人更加印象深刻了。您看到了,我的罪过决不是使一个灵魂堕落的原因,这个灵魂在我感到后悔以前早已彻底堕落了。因此这完全是一个良心问题。不过,现在既然事已如此,德·瓦尔德先生,剩下来我能做的只有非常谦恭地请求您原谅这一可耻的行为了,就如同假如您父亲还活着,而我在查理一世死后回到法国时遇到了他,我一定要请求他原谅一样。”

“这太过分了,达尔大尼央先生,”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声音十分激动。

“不,先生们,”火枪队队长说,“现在,德·瓦尔德先生,我希望我们两人之间的一切都成为过去,您别再说我的坏话了。事情己经了结,不是吗?”

①以上故事情节见《三个火枪手》。

德·瓦尔德嘴里嗫嗫嚅嚅地弯了一下身。

“我还希望,”达尔大尼央走近这个年轻人继续说道,“您别象过去一样,老是改不了说别人的坏话的习惯。因为象您这样一个有责任心的、完美无缺的人,竟在事隔三十五年之后,向一个老兵责难他青年时代的一件小事;而您呢,您炫耀良心的纯洁,暗示自已肯定从来不做一点违背良心和荣誉的事。不过,德·瓦尔德先生,请听好,这是我最后要向您讲的:请当心别让我听到您的名字出现在某桩不愉快的事件之中。”

“先生,”德·瓦尔德说,“这种虚张声势的恫吓是徒劳的。”

“哦,我的话还刚开始呢,德·瓦尔德先生,”达尔大尼央又说,“您得继续听我说下去。”

在场的人好奇地把圈子缩得更小些。

“您刚才高谈一个女人的荣誉和您父亲的荣誉,您这样谈使我们很高兴,因为想到在我们灵魂中,看起来已经不存在的这种高尚正直的感情,还存在于我们的孩子们的灵魂中,这是叫人很愉快的事。而且,看到一个年轻人在惯常要窃取女人荣誉的年纪里却能尊敬和保护它,总是一件叫人高兴的事情。”

德·瓦尔德紧抿双唇,接紧拳头,明显地急于想知道这个开头已预示不祥的谈话下文如何。

“那么,”达尔大尼央继续说道,“您怎么胆敢向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谈到他根本不认识他母亲的事呢?”

拉乌尔眼里射出光芒。

“哦!”他冲过来叫道,“骑士先生,骑士先生,这是一件属于我个人的私事。”

德·瓦尔德恶意地笑了。

达尔大尼央用膀子推开拉乌尔,说:

“请别阻拦我,年轻人,”同时用眼睛逼视着德·瓦尔德。

“我在这儿探讨一个决不是用剑能解决的问题,”他继续说,“我在一些曾经不止一次握剑在手的重视荣誉的人们面前探讨这个问题。我特地选择了这几位先生。我想这几位先生都懂得,决斗的原因不论如何秘密最后总会被人知道的。因此我再一次向德·瓦尔德先生提出我的问题来:您究竟为什么要冒犯这个年轻人,同时又冒犯他的父母亲?”

“但是我认为,”德·瓦尔德说,“话是可以随便说的,为了支持这些说法,一个高雅的人可以采用所有合乎他身分的方法。”

“噢,先生,请告诉我,一个高雅的人为了要支持一句恶毒的言语可以用哪些方法?”

“用剑。”

“您在这些言谈中不仅缺乏逻辑,而且缺乏对天主的信仰和个人的荣誉。您把好些人的私生活公诸于众,却一点不谈自己的。在我看来您的生活是很不寻常的。不过,任何风气都要过时的,先生,决斗的风气也过时了,更不用说陛下还明令禁止决斗。因此,为了和您的骑士的信念一致,您要向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先生道歉,您要向他说,您为自己说过的轻率的话感到懊悔,他家世的高贵和纯洁不仅铭刻在他的心里,而且表现在他的全部行为举止里。您要这样做,德·瓦尔德先生,就象我,一个老队长,刚才在您这个嘴上刚生胡子的孩子面前所做的一样。”

“要是我不这样做呢?”德·瓦尔德问。

“那么,可能会发生……”

“会发生您想禁止的事情,”德·瓦尔德微笑着说,“将会发生这样的事,您这种调解的逻辑将导致一次对国王禁令的违反。”

“不,先生,”火枪队队长安详地回答,“您想错了。”

“那么,将会怎样呢?”

“那将是我去找国王—我和他的关系是相当好的。我曾经有幸多次为国王效力,那时候您还役有出生。总之,国王根据我的请求,刚给我寄来了一张给巴士底狱典狱长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的空白的命令—我将向国王说:‘陛下,有一个人卑鄙地通过侮辱德·布拉热洛纳母亲侮辱了德·布拉热洛纳本人。我把这个人的名字写在陛下赐给我的盖有陛下封印的信上了,因此,德·瓦尔德先生得到巴士底狱去坐三年牢。’”

达尔大尼央从口袋中抽出国王签过字的命令,递给德。瓦尔德。

后来,他看到这个年轻人还役有完全信服,认为这是虚声恫吓,就耸耸肩,脸色冷峻地走向桌子,桌上有一个墨水瓶和一支长得几乎要使地形学家波尔朵斯感到害怕的羽笔。

这时,德·瓦尔德看到这个威胁是极其认真的。在这个时代,巴士底狱已经使人不寒而栗了。他朝拉乌尔走近一步,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

“先生,我向您表示刚才达尔大尼央先生命令我表示的歉意,我不得不向您这样做。”

“等一下,等一下,先生,”火枪手极其平静地说,“您的措辞错了。我没有说过‘我不得不向您这样做’,我说的是‘我的良心要我向您这样做’。这后一句话要比前一句好,请相信我吧。如果这是您感情的真实流露,那就更好了。”

“那么,我同意好了,”德·瓦尔德说,“不过,说真的,各位先生,你们应该承认,这样的蛮不讲理还不如从前那样,剑来剑往,身子被刺穿了的好。”

“不,先生,”白金汉回答道,“因为被剑刺一下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如果您挨了一下,它不能说明是您对还是您错,只不过说明您动作灵巧不灵巧罢了。”

“先生!”德·瓦尔德叫起来。

“啊!您又要出言不逊了,”达尔大尼央打断德·瓦尔德的话头说,“还是让我来为您效劳,不让您再说下去吧。”

“是不是就这样了,先生?”德·瓦尔德问。

“就这样了,”达尔大尼央回答,“这几位先生和我都对您感到满意。”

“请相信我说的,先生,”德·瓦尔德说,“您的调解并不成功。”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分手。我可以打赌,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和我要比过去更加互相仇视。”

“对于我来说,您是错了,先生,”拉乌尔回答说,“我心里对您不再有丝毫嫌怨。”

这最后一下压倒了德·瓦尔德,他眼神迷惘地环视着周围。

达尔大尼央和蔼可亲地向这些自愿参与这次解释性谈话的绅士致敬。每个人都把手伸给他,然后走出去了。

没有一只手伸向德·瓦尔德。

“啊,”这个年轻人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叫了起来,“啊!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向他报仇雪恨的人了!”

“您找得到的,先生,因为我在这儿,”一个充满威胁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德·瓦尔德掉转身,看到德·白金汉公爵刚刚走近他,他无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留下的。

“您,先生!”德·瓦尔德叫道。

“对,是我。我不是法兰西国王的臣民,先生。既然我要离开这儿到英国去,那我就不会再留在这块土地上。我心头也积下了失望和愤懑,因此,我和您一样,需要在某一个人身上报复一下。我非常同意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原则,但我并不一定要对您实施这些原则,我是英国人。现在轮到我来向您提出您刚才向另一些人提出却没有被接受的建议。”

“公爵先生!”

“喂!亲爱的德·瓦尔德先生,既然您这样怒气冲天,接受我做您的靶子吧。三十四小时以后我将抵达加来,和我一起去吧,两个人一起赶路,路程会显得比单身赶路短些。我们到那边潮水覆盖的沙滩上拔剑相斗。那儿每天有六个小时是法兰西的领土,另外六个小时是天主的土地。”

“好,”德·瓦尔德回答说,“我接受。”

“真的!”公爵说,“要是您杀了我,我亲爱的德·瓦尔德先生,我向您保证,您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啦!”

“我尽可能使您满意,公爵,”德·瓦尔德说。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我带您去。”

“悉听尊便。是啊!我一直需要冒一次真正的会致命的危险,使我的内心得到平静。”

“那好,我相信您找到了正合您需要的事情。为您效劳,德·瓦尔德先生。明天早晨,我的跟班将告知您确切的动身时间,我们将象两个好朋友一样共同旅行.我平时旅行总是匆匆忙忙的。再见!”

白金汉向德·瓦尔德致敬后就转身到国王那儿去了。

德·瓦尔德憋着一肚子火走出了王宫,快步向他的住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