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大尼央的开导

翌日,拉乌尔并没象他希望的那样找到达尔大尼央先生,他只遇到布朗舍。布朗舍和这个年轻人再次见面感到异常兴奋,他对年轻人的战功表示钦佩,一再赞扬,这些赞扬丝毫也没有食品杂货商的气味。但是第二天,当拉乌尔带着大亲王命他率领的五十名龙骑兵从凡森回来时,他在博杜瓦埃广场看见一个人,这个人鼻尖朝天,正在观赏一幢房子,他那副样子活象相马人在看一匹他想买下的马。

这个人,穿着一身老百姓衣服,却又象军人穿的紧身短上装那样扣着钮扣,头上戴着一顶小帽子,腰旁佩着一把镶着轧花皮革的长剑,一听见马蹄声他就回过头来,不再观赏房子,开始注意龙骑兵了。

他不是别人,正是达尔大尼央先生,不是骑马而是步行的达尔大尼央先生。他双手反剪,挨个儿浏览完建筑物之后,现在正在对龙骑兵作一番小小的检阅。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条饰带,没有一块马蹄铁能躲过他的审查。

拉乌尔骑着马,走在队伍侧翼,达尔大尼央最后才发现了他。

“喂!喂!真见鬼!”

“我不会看错吧!”拉乌尔一面说,一面策马向他驰来。

“不,您没看错;您好呀!”前任火枪手回答说。

拉乌尔转过去,跟他的老朋友热情地握了握手。

“拉乌尔,留神,”达尔大尼央说,“在到达玛丽桥之前,第五排第二匹马的马蹄铁准会脱落,我看它的前蹄只剩下两枚掌钉啦。”

“您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拉乌尔说。

“你能离开你的支队吗?”

“掌旗官在那儿,他可以代我一下。”

“你来陪我一起吃午饭,怎么样?”

“非常乐意,达尔大尼央先生。”

“那就快点,你下马,要不给我一匹马也行。”

“我看还是和你一起步行好!”

拉乌尔连忙去通知掌旗官,请他代为照顾一下队伍,然后跨下马来,把坐骑交给一个龙骑兵,高高兴兴地拉着达尔大尼央的手;在整个过程中,达尔大尼央带着行家的满意心情欣赏着。

“那你是从凡森来的罗?”他先这样问。

“是的,骑士先生。”

“红衣主教大人怎么样啦?”

“病得很厉害;甚至有人说他已经死啦。”

“你跟富凯先生相处得好吗?”达尔大尼央边问边耸耸肩,做了个表示轻蔑的姿态,好象在说马萨林的死对他影响不大。

“您是说跟富凯先生吗?我可不认识他,”拉乌尔回答说。

“倒霉!倒霉!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噢!国王陛下不会亏待我的,”年轻人说。

“我指的不是王冠,而是国王……”达尔大尼央说,“眼下,红衣主教先生一死,国王,就是富凯先生,你一定要设法与富凯先生和睦相处,如果你不愿象我那样一辈子没出息的话……当然你运气还算好,你还有别的保护人。”

“首先是大亲王先生。”

“没用啦,没用啦,我的朋友。”

“拉费尔伯爵怎么样?”

“阿多斯?噢!那可是两码事;是的,阿多斯……如果您想在英国开条路的话,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不是我夸口,本人,在查理二世的宫廷中也还有些声望。他可是个国王,真是太好了!”

拉乌尔象一些出身高贵的年轻人,在听到什么经验之谈和有价值的事情时,会发出既天真又好奇的感叹声,他喊了出来:“啊!”

“不错,是个喜欢吃喝玩乐的国王,可是,他也懂得使剑,器重良才。阿多斯和查理二世相处得很好,就在那里当个差吧,别去理睬那些带学究味的包税人;这些人无论用法国人的手法还是意大利人的窍门都同样是个偷;别去管那个哭鼻子的小国王,他打算象弗朗索瓦二世①那样来统治我们。拉乌尔,你知道这段历史吗?”

“知道,骑士先生。”

“那么,你知道弗朗索瓦二世经常耳朵痛吗?”

“不,这我不知道。”

“可知道查理九世②老是害头痛病吗?”

“噢!”

“还有那个时常闹胃痛的亨利三世③?”

拉乌尔笑了起来。

“喏,我亲爱的朋友,路易十四经常心绞痛,看了真令人难过,一个国王整天唉声叹气;每天不止一次地骂‘畜生!’‘混蛋!’或讲一些叫人生气的话,真叫人心里不痛快。”

①弗朗素瓦二世(1544一1560):法国国王(1559-1560),亨利二世的长子,登位时年仅十五岁,由吉兹公爵摄政。

②查理九世(1550一1574):法国国王〔1560一1574),亨利二世第四个儿子。未成年时由其母卡特琳·德·梅迪西丝摄政。

③亨利三世:见第37页注①。

“是不是就因为这些,您不愿意给国王陛下当差了,骑士先生?”拉乌尔问道。

“是的。”

“可您自己,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您这样心灰意懒,是发不了迹的。”

“噢!我吗?我已经安居乐业了,我继承了一些家庭给我留下的财产,”达尔大尼央漫不经心地回答。

拉乌尔望着他。达尔大尼央的贫困是尽人皆知的。他,一个加斯科尼人,所交的厄运超过了所有的法国人和纳瓦尔①人所能吹嘘的。拉乌尔成百次地听到人们把约伯和达尔大尼央的名字连在一起,正如将孪生兄弟罗慕洛斯和勒莫斯②连在一起一样。

达尔大尼央发现拉乌尔惊奇地望着他。

“还有,你父亲有没有告诉你,我去过英国了?”

“他说起过,骑士先生。”

“有没有说起我在那儿交上了好运?”

“没有,先生,这我可不知道。”

“是呀!我的一个好朋友,一位大爵爷,是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副王,替我把一笔遗产找回来啦。”

“你说一笔遗产?”

“而且是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

“这么说,您是个财主了。”

“啐……”

“请接受我真心诚意的祝贺。”

“谢谢……瞧,这就是我的房子。”

①纳瓦尔的居民大都从事畜牧业,生活贫困。

②罗慕洛斯和勒莫斯:罗马神话中-对吃母狼奶长大的孪生兄弟,是战神马尔斯的儿子。

“在沙滩广场吗?”

“是的,你不喜欢这个区?”

“恰恰相反,面临河水是相当美丽的……噢!多漂亮的古老的房子!”

“原来这家小酒店叫‘圣母像’,在两天的时间里,我把它改建成私人住房了。”

“可是小酒店不是还在营业吗?”

“是的!”

“那您,住在哪儿呢?”

“我吗?我和布朗舍住在一起。”

“您刚才不是说‘这是我的房子吗?’”

“我是这么说的,因为这确实是我的房子……我把它买下了。”

“哦!”拉乌尔喊道。

“相当于十年租金的价格,我亲爱的拉乌尔,是一笔好买卖……我花三万利弗尔买进这幢房子;它有一座朝着拉莫特勒里街的花园;我把小酒店连同二楼以一千利弗尔租出;顶楼,或者说三楼,以五百利弗尔租出。”

“真是这样吗?”

“的确如此。”

“一个顶楼能租五百利弗尔?可是这顶楼又不能住人!”

“是不能住人,只不过,你看这顶楼有两扇窗是对着广场开的。”

“正是这样,先生。”

“好,每当人们在这里施车轮刑,绞刑,磔刑或者火刑的时候,这两扇窗就可以出租,租金可以高达二十个皮斯托尔。”

“哟!”拉乌尔厌恶地说。

“那些事叫人作呕,是吗?”达尔大尼央说。

“哟!”拉乌尔又重复一次。

“不错,是叫人作呕,但事情就是如此……这些游手好闲的巴黎人有时候真象吃人生番。我真不能想象这些人,这些基督徒,竟能做这种投机生意。”

“就是嘛。”

“至于我,”达尔大尼央继续说,“如果我住这幢房子,在施刑的日子里,我就把窗关起来,甚至把锁眼也堵死;可惜我现在不住在这儿。”

“可您不是把这个顶楼租了五百利弗尔?”

“我租给那个黑心肠的小酒店老板,是他一转手又租出去的……因此,我刚才说的是一千五百利弗尔.”

“年息五厘,”拉乌尔说。

“对啊。因此我还剩下后面那些房子。我指的是货栈、住房,还有年年冬天都淹水的地窖,我以两百利弗尔租出去。还有那座很美丽的花园,树木满园,掩映在圣日耳韦和圣普罗泰两座教堂的高墙与大门的阴影下,租了一千三百利弗尔.”

“一千三百利弗尔!这是非常……”

“事情是这样的。我非常怀疑堂区的一个议事司铎(这些议事司铎全是克罗伊斯①),我怀疑他租用这个花园作为寻欢作乐的场所。他用戈达尔先生的名义租用……这个名字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就是那个司铎,如果是假的,那就是个陌生人,但这与我有什么相千呢?他总是预付租金。因而,你刚才碰见我的时候,我正好有个想法,把博杜瓦埃广场上一座房子买下来,这座房子的后面和我花园相连,这样连成了一片,那就是一份很象样的产业了。后来你的龙骑兵打乱了我的思路。来,我们沿着拉瓦纳里街往前走,直接去布朗舍老板那儿。”

①克罗伊斯:吕底亚末代国王,古代巨富之一。

达尔大尼央加快步伐,把拉乌尔带到布朗舍住所。那是一间食品杂货商让给他老东家住宿的房间。布朗舍不在家,午餐却已经准备好了。在这个杂货商家里,多少还保留着军队里那种纪律严明、遵守时刻的习惯。

达尔大尼央重又把话题拉回到有关拉乌尔的前途上来。

“你父亲管得你很严,是不是?”他问道。

“正是这样,骑士先生。”

“噢!我知道阿多斯为人正直,只不过可能严了一些?”

“他是个严肃的人,达尔大尼央先生。”

“别担心,孩子,万一你需要几个皮斯托尔的话,我这个老火枪手有的是。”

“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你偶尔也赌赌钱吧?”

“我从来不赌钱。”

“那么一定是情场得意罗……你脸红啦……噢,小阿拉密斯,喂,我亲爱的朋友,这比赌钱还花钱。不错,有人输了就打架,作为一种补偿。呸!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国王对耍枪玩剑的人要罚款。这是什么样的统治,我可怜的拉乌尔,这是什么样的统治!当我想到在我们那个时代,人们把火枪手围困在屋子里,就象赫克托尔和普里阿摩斯被围困在特洛伊城里一样①,于是乎妇女们泪眼涟涟,四周的人取笑我们,五百个无赖拍着手,大声呼喊杀!杀!可一个火枪手也没受害。见鬼!你们,你们这些人是见不到这些的。”

①普里阿摩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王,赫克托尔是他最得力的儿子。特洛伊战争中他们都曾在被围的城市中英勇御敌。

“看来,您对国王有成见,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很不了解他。”

“我?你听着,拉乌尔,你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好好地记住我的话,我来预言一下他会怎么做,红衣主教死了,他会哭,那好,这一点他做得还不算太蠢,尤其是如果他不流眼泪的话。”

“以后呢?”

“以后吗?他叫富凯先生支给他一份年金,跟着就到枫丹白露①去为那几位芒西尼小姐写写诗,而王后将会跟这些人吵得天翻地覆。你知道,王后是西班牙人,而她的婆婆却是奥地利安娜。我,我了解这些,我了解奥地利家庭里的西班牙人。”

“还有呢?”

“还有吗,因为刺绣品花费大,他把瑞士卫兵的银饰带扯了下来,以后还要让火枪手弃马步行,因为一匹马一天要吃掉五个苏的燕麦和干草。”

“噢,别跟我谈这些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不再是火枪手,不是吗?哪怕让他们骑马,让他们步行,让他们拿刺刀、铁钎,或者是长剑什么的,甚至赤手空拳,这跟我又有什么相干?”

“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我求求您,请别再跟我说国王陛下的坏话了……我可以说仍在替他效劳,我父亲知道了我听过这些冒犯圣驾的话会责怪我的,即便这些话出自您的口。”

“你父亲……哦!每一件坏事都是你这个骑士父亲惹出来的。真见鬼!不错,你父亲是个好样的,是个恺撒②,这也是事实,但他缺少预见性。”

①枫丹白露:法国北部塞纳一马思省一市镇,位于巴黎东南六十五公里处,附近有风景优美的森林。法王弗朗素瓦一世在此建造宫殿后,成为法国历代国王的行宫。

②恺撤(前100一前44):古罗马统帅。

“唷,好极啦!”拉乌尔笑着说,“看您要说我父亲的坏话了,您曾经称他为伟大的阿多斯,今天你有情绪,有了钱使您变得尖酸刻薄,正如贫穷潦倒使人脾气变坏那样。”

“你说得对,见鬼!我是个废物,讲话颠三倒四,我是个可怜的老朽,是条松散了的捆草绳,是块有破洞的护胸甲,是脱了底的靴子,是丢了小轮的马刺;可是,你让我高兴高兴吧,只要你说一句话。”

“说什么呢,达尔大尼央先生?”

“你说,马萨林原先是个乡巴佬?”

“他可能已经死啦。”

“那么,我说‘原先’就更有道理了。如果我不认为他已经死了的话,我会要求你说:马萨林是个乡巴佬。说呀,你说呀,看在我的份上。”

“好,我愿意。”

“那么说吧!”

“马萨林原先是个乡巴佬,”拉乌尔笑着对火枪手说了一遍,后者听了好象在过他的大喜日子似地大笑起来。

“慢点,”达尔大尼央说,“你只说了我的第一个命题,下面还有结论。你说,拉乌尔,你这祥说:‘但是,我怀念马萨林。’”

“噢,骑士。”

“你不愿意这么说,那好,我代你说两遍……是的,你会怀念马萨林的。”

正当两个人在边笑边讨论着如何拟订这个誓言的原则时,杂货店的一个小伙计走了进来。

“先生,有封信,是给达尔大尼央先生的。”

“谢谢……唷……!”火枪手喊道。

 “是伯爵先生的笔迹,”拉乌尔说。

“是啊,是啊。”

达尔大尼央拆开火漆封口。

信是阿多斯写的:“亲爱的朋友,国王陛下适才派人来看我,叫我设法找到您……”

“找我?”达尔大尼央叫道,信纸从他手中落到桌子底下。

拉乌尔把信捡起来,高声地接着念下去:

“请您速来……国王陛下急于要和您面谈,并在卢佛宫等您。”

“等我?”火枪手重复一遍。

“咦!咦!”拉乌尔高门大嗓地嚷起来。

“噢!噢!这是怎么回事?”达尔大尼央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