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吉·斯利菲尔德家住在贝尔科特大院后面一所半是农田半是花圃的大村舍里。那大院已经潮湿得无法居住了,所以斯利菲尔德家在这里既是看房子的,又是喂养牲畜和种地的,一切全由他们包了。父亲专管喂养和繁殖牲畜;大儿子利用大院的大花园,种植瓜果供应市场;二儿子既种粮食也种花。和科西泽一样,这儿也住着一个很大的家庭。

厄休拉非常喜欢到贝尔科特来呆一阵,让马吉的弟兄们把她当作一位贵妇人来款待。这几弟兄相貌都长得很漂亮。最大的二十六岁。他以种菜为业,个儿不高,身体非常健壮,棕色的明亮、温和的眼睛,棕褐色的漂亮的脸,上唇留着两撇长长的胡子,每当他同厄休拉谈话的时候,他总爱用手捻着。

每当她走过来,这几个弟兄总是会围着她。这姑娘因此感到非常激动。她能够让他们的眼睛忽然亮起来,闪闪发光,她能够让他们当中的老大不停地捻着他的胡须,她知道,她只要随便笑笑,只要随便讲几句话,几乎就可以随意指挥他们。他们喜欢听她谈讲各种问题,在她兴高采烈地谈着政治和经济问题的时候瞪眼看着她。而她在她谈话的时候,也注意到安东尼那双像萨梯(萨梯,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也是所谓的淫欲之神,一般画作羊腿人身)一样的金棕色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他并没有听她讲话,他要听的只是她说话的声音,这使得她十分激动。

有时候,如果她愿意同他一道到暖房里去,看看那里翠绿一片的植物,看看在绿叶中频频点头的红色的报春花,看看那些紫色、红色和白色的金钱菊,他简直会高兴得像一头小鹿了。她看见什么都要问问,他总是非常细致、非常精确地一点点告诉她,那煞有介事的样子常使她止不住要笑。然而,她对他所讲的一切也的确很感兴趣。他脸上有一种很奇怪的光,那很像拴在花园门口的那只公羊眼中露出的神色。

她和他一起走进温暖的地窖里,在那里的黑暗中,大黄的黄色骨朵儿已经开始露头了。他用提灯照着地上。她看到大黄壮实的、红色的枝干上闪着光的骨朵儿,像一盆火似的从柔软的泥土中慢慢冒出头来。他仰起头看着她,当他大笑着发出一阵悦耳的轻微的马嘶声的时候,灯光照到他的眼睛和他的牙齿上。他看上去是那么漂亮。她的耳朵里似乎忽然听到了一种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安东尼的那种悦耳的微弱的马嘶般的笑声;他的胡须向上翘着,眼睛里闪着一种鲜明、冷静、稳定而又傲慢的笑意。在他的动作中似乎总显露出一种胜利的轻快感,她没有办法不让自己作出对他赞赏和亲近的表示。然而,他是那么谦恭,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让人动心。在她必须爬上一个高台的时候,他伸出手来,让她扶着爬上去。她踏上他的坚实的身体,那充满生气的身体在她的重量之下发出了轻微的战栗。

她仿佛生活在一种催眠状态中,随时都意识到他的存在。在她的正常的感觉中,她和他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他每次进屋时所表现的那独特的满不在乎的轻松神态,以及他看着她时照射在她身上的那种强有力的冷静、鲜明的光彩,都对她具有巨大的魅力。在他的眼中,也和在那只公羊的淡灰色眼中一样,总仿佛有一种稳定的和白天完全无关的来自月光的炽热的火焰。这使得她变得十分机警,但是,她的思想却像已经熄灭的火焰一样不起作用了。现在她的一切感官都无比敏锐,她完全生活在各种感官之中了。

不久后,有一个星期天,她看到他为了打动她的心,穿上了一身十分漂亮的节日服装。他的样子看上去十分可笑。她也就一心老想着他那身僵硬的节日服装的可笑的一面。

她在安东尼的问题上常常意识到自己有些对不起马吉。可怜的马吉仿佛感到被出卖了似的老是躲在一边。马吉和安东尼天生就是一对仇人。厄休拉有时不得不带着满腔热情和强烈的怜悯感回到她这位朋友的身边。她的这种做法,马吉总是稍稍地有些冷淡地接受下来。然后便是读诗,看书和学习代替了安东尼,代替了他的公羊一样的举止以及他的冷静的令人愉快的幽默。

厄休拉在贝尔科特的时候,开始下雪了。那天早晨,山杜鹃的枝头都重重地盖上了一层白雪。

“咱们出去走走,好吗?”马吉说。

她已经不那么坚信自己的领导能力了,因而只是试探性地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她现在对她的朋友已经有所保留了。

他们拿着大门的钥匙走到大花园里。现在这里已经是一片银色世界,天空下阴暗的树木和树丛上都盖满了一层白霜。这两个姑娘走过大院,把她们的足迹留在大院旁的雪地上。门窗紧闭的大院里寂静无声。在大花园很远的那一头,有一个男人正抱着一大捆稻草从雪地上走过。他的阴暗的身影看上去非常小,仿佛是一个什么小动物无意识地在那里移动。

厄休拉和马吉到处闲逛着,一直来到一条清冷的淙淙流水的小溪边,它在夹岸的雪地中向前流动着,灰色的溪水中漂浮着一团团被冲下的白雪。她们看着一只知更鸟转动着它的明亮的眼睛,接着亮开它棕色的和红色的胸脯钻进了树林。接着几只鲁莽的小蓝鸟在地上滚打起来。而那小溪却一直暗暗笑着冷静地向前流去。

这两个姑娘穿过一片白雪覆盖的草地,走到人工挖成的鱼池边去,鱼塘上面已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那里有一棵大树,粗壮的树干上缠满了常春藤。一条条的青藤几乎都笔直地垂向地面。厄休拉高兴地爬到这棵树上,坐在浓密的常春藤和一些干枯的小果子当中。有些常春藤的叶子像一把把绿色的匕首向外伸着,尖上都顶着白雪。在它们的下面还可以看到冰碴儿。

马吉拿出一本书来,坐在一根较矮的树枝上开始朗读柯勒律治的《克里斯塔贝尔》。厄休拉不十分在意地听着。她此刻心情十分激动,接着她看到安东尼充满自信、微带着得意神态在雪地上走过来。映衬着地上的白雪,他的脸显得像古铜一般,带着充满自信的微笑。

“你来了!”她向他叫道。

他的脸上顿时表现出明确的热情。他猛地一仰头,作为他的回答。

“你在这儿!”他说,“你这样子简直像是你也变成一只小鸟了。”

厄休拉纵声大笑。她这也是对他特有的、似乎能够穿透一切的笛子般的声音做出的反应。

她并没有思念安东尼,可是她现在却是生活在和他有关的他的这个世界中。有一天晚上,当她走过一条胡同的时候碰见了他,于是他们一同向前走着。

“我觉得这个地方真是太美了。”她大声说。

“你真这么觉得吗?”他说,“我很高兴你喜欢这地方。”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自信。

“哦,我对这个地方真是喜爱极了。一个人能够生活在这么漂亮的一个地方,在你的花园里种植一些花草,那他还会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这简直和伊甸园差不多了。”

“是吗?”他微笑着说,“是的———要说,这地方真不坏。”他开始有些犹豫了,他的眼里露出了更强烈的光亮,他像一个小动物似的瞪着眼看着她,不停地注视着她。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里猛地一动。她知道,他现在是要向她提议,让她和他一起在这里住下了。

“你愿意同我一起呆在这里吗?”他试探着问道。

恐惧和他的建议所引起的激动情绪使得她的脸完全变白了。

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大门边。

“这怎么讲?”她问道,“你也并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们可以结婚。”他用一种奇怪的冷静的讨好的声音说。这声音简直要让阳光冷得像月光一样了。一切具体的事物似乎都变了一样。暗影和跳动着的月光,以及一切冷冰冰的非人的闪烁着的感觉都变成了真实的东西。她带着某种恐惧的情绪发现,她真是准备要接受对方的请求了。她看来不可避免地一定得接受了。这时他把一只手向大门边伸去。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的棕色的肌肉显得那么坚实和强健。她似乎忽然受到了某种侮辱。

“我不能。”她违反自己的意愿回答说。

他又发出了一声短暂的马嘶一般的微笑,这一回显得非常悲哀,非常痛苦,同时他拉开了门闩。可是他并没有开门。落日的光辉闪烁在树丛的紫色的枝头,他们在那日光下站了一会儿。她看到他的棕色的美丽的脸,闪出了一阵愤怒、羞辱和承认失败的光彩。他是一头知道自己已经被驯服的小动物。她的心由于对他的感情,由于他向她提出的带有极大诱惑力的请求,由于悲哀和永远无法弥补的孤独感而燃烧起来。她的灵魂变成了一个在深夜哭泣的婴儿。他没有灵魂。噢,她为什么要有呢?他比她显得更为纯洁。

她转过身去,她背着他转过身去,她看到了东方一片离奇的玫瑰色,看到在东方那玫瑰色的天空,月亮在这一片蓝盈盈的白雪之上变得更黄、更可爱了。这儿的一切都是这么美丽,这儿的一切都是这么可爱!而对这一切,他完全无所见,他和它们已合而为一。她却有所见,她和它们也合而为一。她的有所见,把他们无限制地分开了。

他们各自追随着自己不同的命运,一声不响沿着那条小道走去。眼前的树木越来越阴暗,在这个不真实的世界中,积雪现在只是隐约可见了。那一天像一个影子一样已经进入了一个光线微弱的积雪的黄昏,而她却仍然毫无目的地在和他谈着,并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也为了使他跟她更亲近。而他却只是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走着。他轻轻地为她打开了花园的门,她现在正走进她自己的欢乐世界,而把他关在门外了。

接着,甚至就在她要逃避,或者说准备逃避这种感情上的痛苦的时候,第二天马吉却跑来对她说:

“厄休拉,要是你无意嫁给安东尼,我是不会鼓励他爱你的。这样做很不对。”

“可是,马吉,我从来也没有鼓励他爱我。”厄休拉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很下流的事,十分惊愕而又很痛苦地说。

但她是真的很喜欢安东尼的。在她的一生中她还会常常想念他,想起他愿和她结婚的请求。可是她只是一位旅游者,她只是这个地球表面上的一个旅游者。而他却是一个孤立的生物,生活在他自己的获得满足的感官之中。

她是一个旅游者,这一点她自己也无法改变。她了解安东尼,了解他并不是一个旅游者。可是,哦,到最后的最后,她必须不停地前进,去寻求她知道她始终也无法接近的那个目标。

她现在正在慢慢挨过她在圣菲利普学校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学期。她每过一个月便勾销一个月,先是十月,然后十一月、十二月、一月。她非常仔细地把一个月又一个月的时间这样踢掉,等待着暑假的来临。她看到自己在自己的旅途中已经快转过一圈来了,现在只差很小一段便是一整圈了。然后她就会像一只已经多少学会一些飞翔技术的小鸟一样,飞向开阔的天空。

她眼看就可以上大学了;那就是她的不可知的、宽广的开阔的天空。一到了大学,她就将彻底打破她所熟悉的一切生活圈子。因为,她父亲也准备搬家了。他们全家都准备离开科西泽。

布兰文对他周围的一切从来是漫不经心的。他知道他那设计花边的工作对他本人来讲并没有什么很大的意义,他不过是靠这个挣点工资罢了。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对他意义更为重大的东西。经常和安娜·布兰文生活在一起,他的头脑里永远充满了肉体上的温暖,他从一个本能向着另一个本能前进,永远摸索着前进。

有人对他说,诺丁汉的教育委员会正准备聘请一些工艺教师,并劝他提出申请,这时他简直仿佛感觉到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新的空间,他可以从他那闷热、阴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生活圈子中跳出去了。他非常自信并充满希望地送上了他的申请书。他对自己的超自然的命运一向是很有信心的。长期那种不可避免的令人厌烦的工作,已使得他的肌肉发僵,并使得他红红的机警的脸显出了十分憔悴的神色,现在他可以逃开这种生活了。

他现在还能有各种各样的发展前途,他的妻子对这一点也完全相信。她现在也很愿意改变一下环境。她对科西泽也有些厌倦了。孩子们都已经长大,原来的住房显然太小了。另外,她现在已将近四十岁,她开始从她的母性中觉醒过来,她的充沛的精力慢慢也希望向外寻找出路了。成长中的生命的吵闹声把她从一种麻木状态中惊醒过来。她也要在创造生活方面贡献出自己的一点力量。她十分愿意搬家,带着她的那一窝一起搬。现在她能够把他们移栽到另一个环境中去,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因为她已经生下了她的最后一个孩子,这孩子也已经慢慢成长了。

所以,她现在已和过去不一样,也常常十分安闲地和她的丈夫谈一些计划和安排,至于改变的方法她却是不在意的。既然现在可以改变,那就很好;而且即使现在没有这种改变,将来也还会有别的改变的。

全家人都因此感到非常激动。厄休拉更是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父亲现在终于要变成社会上的一个人物了。这么久以来,他在社会上等于零,没有任何身份和地位。现在他要变成诺丁汉县城手工艺教师了。这是一个很有身份的职位。这就是一种社会地位。他将来在他这一行中可以成为专家。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了。厄休拉感觉到,现在他们一家终于有了一个立足点。他早就应该占有这种地位的。她所认识的人中还有谁能像她的父亲一样,用自己的双手生产出那么漂亮的东西来?她认为,他是一定能得到这个新职务的。

那他们就得搬家。他们就将离开现在对他们来说已经变得太小的科西泽的那个农舍;他们将离开科西泽,他们家所有的孩子都是在那里出生的,因而在那里他们也就始终被大家一视同仁地看待。因为,从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起就把他们和别村的男孩、女孩一律看待的那些人,是永远不会也不可能了解他们将来长大后是会与众不同的。他们一直就把“厄休拉·布兰文”看作是跟他们一样的人,并在本村,就和自己家里一样,给她定下了一个明确的地位。这是一条非常强有力的纽带。可是现在,她既然马上要变成一个科西泽的人既不容许也不能理解的人物,那她和过去与她有关的那些人之间的纽带就会变成束缚她的桎梏了。

“好啊,厄斯勒(这是将厄休拉的名字以土音发音的结果),你怎么样?”他们在遇见她的时候总这样说。她还必须用这种土腔土调作出老一套的回答。她心里有一种感觉,认为自己不能不理他们,不能不和这些熟人交往。可是另一种想法又极力反对她这么做。十年前适用于她的情况,在今天就不一定适用了。她现在已经完全是另一种人了,她必须是另一种人,但这一点他们既看不见,也不容许。他们也模糊感觉到了这一点,但这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因而他们心里感到十分不舒服。他们说,她太骄傲,太自信,如今简直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他们说,她用不着那么装模作样,她是什么人他们全知道。他们从她刚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她了。他们还拿出过去的许多事来议论她。而她就会因为看到自己并无与众不同之处而感到十分难堪。她因为自己已不可能再同过去一样无拘无束地跟他们在一起生活而感到痛苦。可是———可是———一个人在放风筝的时候,你有多长线能放出去,那风筝就能飞多高。它拖着,拖着,慢慢往上飞去,它飞得越远,放风筝的人就会越高兴,不管其他的人会怎样嫉妒、气恼。科西泽阻挠了她,她现在要离开它,她要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放她的风筝,愿意放多高就放多高。她要离开这里,她要自由地站起来,让自己的身子有多高就站多高。

所以,当她听说她父亲找到了一个新的职位,全家要搬迁的时候,她高兴得大唱大笑,简直感到自己在地球上飘飞起来了。那个古老的束缚着她的外壳科西泽将会被抛掉。她将跳着舞直接冲向那开阔的蓝天。她要跳舞,她要歌唱。

她心中马上浮起了关于她要去生活的那个新地方的种种梦想。她梦想到她将和那里的文化教养很高、具有高尚情操的人们做朋友,她将和那里的贵族们生活在一起,她自己的思想感情也将享受到更大的自由。她梦想到她将结识一个富有的、骄傲的、天真的女朋友,这个女友根本就没见过像哈比先生那一类的人,她说话的声音也不会像马吉那样带着那么一种不敢公开暴露的轻蔑和恐惧。

因为她现在马上要离开了,她对于科西泽她所喜爱的一切无不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她跑到以前她最喜欢的地方去游逛。有一处属于别人私产的田野,她因为欣赏那里绚丽灿烂的雪花莲,也大胆跑了进去。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候,冬天的阴暗的草原上到处充满了神秘感。她来到一块洼地上,那里的树林里有一棵橡树新近刚被砍掉,在一片榛子树下,一片片白色的花瓣在地上闪着光。在那四处飞散的金黄色的木屑之中,雪花莲的灰绿色的叶子偷偷地伸出头来;低垂着头的各种小花却似乎已经入睡了。

厄休拉在一种狂喜的情绪中摘下了一些可爱的花朵。金色的木屑闪着像太阳一样的黄色的光,在那朦胧的黄昏的光线中,雪花莲简直像是点缀着黑夜的刚露出的星星。她置身其中,由于自己意想不到地进入了这样一个可爱的黄昏景色,到处是令人依恋的小花,地上铺满了在黄昏的光线中像阳光一样闪着光的木屑,她真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她在那个树被砍掉的树桩上坐下来,默默地坐了很久。

她离开那深棕色的树木,走向一条开阔的大道,准备回家去。在大道上的车辙中,一滩一滩的水坑闪着宝石一样的光彩,四周的土地已慢慢沉入黑暗之中,头上的天空简直像金镶玉琢。啊,这景象是多么动人心魄啊!这简直要让她的感情受不了了。她想奔跑,想歌唱,想为这荒野和这动人的景象欢呼,可是,她不能跑,不能唱,也不可能放声叫喊出她心中的感受。所以她仍然非常安静,这孤独的景象几乎让她感到悲伤了。

复活节的时候,她又到马吉的家里呆了几天。但她变得非常羞怯,似乎有些怕见人了。她见到了安东尼,他那神态多么使人心荡神摇啊!他的眼里露出一种祈求的神态,这使得他显得更美了。她看着他,她一次再次地看着他,她要让他在她的眼中变得更真实一些,可是问题是她自己的自我现在正远在他方。她似乎还另有一个生命。

她让自己的思想转向刚刚来临的春天和即将开放的花朵。在一堵墙边有一棵很大的梨树,树枝上密密麻麻到处是青灰色的小骨朵儿,简直多得数不清。她怀着无比欢欣的情绪站在树前,感到自己内心中忽然有一种十分深刻的感受。在那一片淡淡的绿色的云彩后面,正有许许多多的骨朵等着生长出来———正像有无限的阳光要向大地照射一样。

一周又一周就这样过去了,如在梦中又十分充实。科西泽的梨树在村子的尽头忽然开出了一片白色的花朵,简直仿佛像一片巨浪撞在岩石上溅出的水花。接着,慢慢地,风铃草也开放了,它像一片蓝色的清水静静地停留在树丛之下的平地上,这水越积越多,到最后变成了一片深蓝色的洪流,其中更出现了繁盛的枝叶和尽情歌唱来回飞窜的小鸟,接着这股洪流又很快退去,看不见了,于是出现了夏天。

今年不可能再到海边去度假了。这个假期要用来从科西泽搬迁。

他们将搬到离威利格林不远的地方去,这地方布兰文认为最适中不过了。这是建立在拥挤的煤矿区边缘上的一个古老的安静的村子。所以,靠着它的许多阳光普照的花园和它那古色古香的景色,对那拥挤、脏乱的煤矿小镇贝德俄弗来说,简直成了一片园林和游乐场所,因而在星期天早晨酒馆开门之前,这里也就成了矿工们散步的好地方。

在威利格林有一所文法学校,布兰文每星期有两个整天要在那里工作,他们正在进行一种教育实验。

厄休拉本想住到威利格林最远的那一头去,那边离南井和谢伍德森林不远。那地方是那么可爱,充满了浪漫气息。可是,进入一个新的世界,那就是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威廉·布兰文必须变得更合时尚。

他用他老婆的钱在贝德俄弗那用红砖建筑的新区买下了相当大的一所房子。这是刚死去的煤矿经理的寡妻修建的一所别墅,这房子正在离大教堂不远的一条新建的小街上。

厄休拉感到很可悲。现在他们并没有更神气起来,却只是跑到这个脏污小镇的边缘上,在一所红砖房子里住下了。

布兰文太太可是非常高兴。新住房的房间更为豪华、宽大———豪华的客厅、饭厅和厨房,另外在楼下还有一间很宽敞的书房。一切都安排得非常美妙。那个寡妇为了让自己舒服,真是毫不吝惜。她本来就出生在贝德俄弗这个地方,她原想要像女王一样在这里进行统治。她的洗澡间的墙壁雪白如银,楼梯都是用栎木做的。她的炉台也是栎木制的,很宽大,下面支着向外鼓出的圆柱子。

总之一句话,一切都是那样“精美而富态”。可是对这种处处表现得过于夸大的富丽形象,厄休拉十分厌恶。她一定要她父亲答应把炉台下面向外鼓出的柱子给凿掉,整个给凿平。这个自以为了不起、腆着个大肚子的神态,她非常讨厌。她父亲自己就只不过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人。他要这么多“精美而富态”的狂妄表现干什么?

他们也从那寡妇手里买下了相当数量的家具,那倒是一些一般人都很喜欢的好东西———宽大的威尔顿地毯、大圆桌、绣着玫瑰和小鸟的丝绸盖面的长沙发等等。这地方真是阳光充足,气象宜人,通过房子里到处皆是的大窗子,可以一直望到那边浅浅的山谷。

不管怎么说,正如他们的一位朋友曾经说过的,他们现在已和贝德俄弗的上等人住在一起了,他们将代表这一地区的文化。从社会地位来讲,这儿谁也超不过那几位大夫、煤矿经理和药剂师。他们仅靠着他们拥有的代拉·罗比亚的美丽的圣母像,他们的多纳泰洛的可爱的雕像,以及他们的波蒂切利的作品,就能使他们在这里大放光彩。不,他们的那些挂在饭厅、普通会客室的《春》、《爱神》和《耶稣诞生》的照片就能使贝德俄弗所有的人目瞪口呆了。

不管怎么说,在贝德俄弗当一位公主当然比在农村当一个普通人要好多了。

布兰文家全部十个人为这次搬家做了充分的准备。贝德俄弗的房子全都收拾好了,科西泽旧房子里的东西也都已拆卸下来。等到这一学期结束的时候,他们便将开始搬家。

厄休拉于七月底离开学校,那时暑假刚刚开始。那天早晨,外面的一切都浸浴在灿烂的阳光下,在这最后一天,自由也总算进入了那所学校的教室。这有点仿佛像学校的墙壁马上就要完全溶化掉似的。现在看上去它们就已经显得模模糊糊不那么真实了。这是学校开始放假的第一个早晨。很快学生和老师们都将走出学校,各奔自己的前程。镣铐已经被砸开,服役的期限已满,这所监狱不过变成了暂时留在他们记忆中的一个影子。孩子们将拿走自己的书籍和墨水瓶,地图也将卷起来,他们的脸上全都充满了喜悦和善意的光彩。他们全都匆匆忙忙洗刷掉在监狱里度过的这一学期在他们身上留下的一切痕迹。他们全都获得自由了。厄休拉匆忙而又急切地在登记表上记下她班上学生出勤累计的总人数,她骄傲地写下了那以千计的数字:在前一班里她所教过的学生更是好几千了,这看来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那激动的时刻在不安中已经慢慢过去。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现在是最后一次她站在她的孩子们面前,听他们做祷告,唱着赞歌,然后一切就将过去了。

“再见,孩子们,”她说,“我不会忘记你们的,你们也一定不要忘了我。”

“不会的,老师。”孩子们一起叫喊着,脸上堆满了笑。

她站在那里,含笑看着他们排队走出去,心里感到十分激动。接着,她发给她班上的小组长每人六便士的补助费,于是他们也都走了。书柜给锁起来,黑板已经擦洗干净,墨水缸和抹布也都收起来了。教室里所有东西都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全拿走了。她有一种获得胜利的感觉。现在它只剩下一个空壳了。她曾经在这里进行了很长时间的战斗,那战斗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它可喜的一面。对这间现在像一件纪念物或者一件战利品呆在这里的这间冷淡无情的空荡荡的房子,她也怀有感激之情。她曾经拿出她的相当一部分生命在这里进行战斗,而且也有所得失。这个学校里有些东西将永远属于她;她的某些东西也将永远属于这个学校。她承认这一点。现在她也该告别了。

在教员休息室里,一些老师在那里闲聊着,或者闲泡着,有些人正激动地谈讲着他们将上什么地方去旅行:上马恩岛,上兰达诺,上亚茅斯。他们像曾经同乘一条船的旅伴一样彼此表现得依依不舍。

然后,该轮到哈比先生对厄休拉发表一通演说了。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漂亮,银灰色的鬓角,浓黑的眉毛,同时还摆出一副男性的十分沉着的神态。

“是啊,”他说,“我们现在不得不和布兰文小姐告别了,希望她前程远大。我想我们将来还会见面的,我们也一定会了解到她的生活情况的。”

“哦,当然,”厄休拉红着脸勉强笑着,结结巴巴地说,“哦,当然。我一定会来看你们的。”

她马上发现她实在用不着显得这么亲热,她感到自己真傻。

“斯利菲尔德小姐建议送给你这两本书,”他把两本书放在桌上说,“我希望你会喜欢它们。”

厄休拉感到很不好意思地拿起那两本书。这书一本是史文朋的诗集;一本是梅瑞迪斯的作品。

“哦,我会非常喜欢的,”她说,“非常谢谢你———非常非常感谢你———这实在太———”

她说着说着就停住了,满脸通红使劲翻着那两本书,装出当时她就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实际上她一个字也没有看见。

哈比先生眨巴了几下眼睛,现在只有他还摆出一副很安闲的样子,表示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很高兴送给了厄休拉这件礼物,这就对他的教师们表示了一定的好感。一般说来,这是很不易的,因为在他的统治之下,每一个教师几乎都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是的,”他说,“我们希望你会喜欢经过挑选的这两本书———”

他用他那特殊的挑战似的笑容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就转身朝他的书柜走去。

厄休拉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她把那两本书捧在怀里,表示非常喜欢它们。她同时感觉到,她也很喜欢所有那里的教师和哈比先生。她简直给弄得有些糊里糊涂了。

最后她走了出去。她匆匆看了一眼在强烈的日光下蹲在铺过柏油的庭院之中的学校,看了看她十分熟悉的那条路,然后就转过身去了。她心中感到一阵酸楚,她现在要离开这里了。

“再见,祝你一切顺利,”在路的尽头,最后一个跟她握手的老师说,“我们希望你将来再回来。”

他的话实际带着嘲弄的口气。她大笑了几声,随即转身走开。她现在自由了。当她坐在电车顶层上的阳光下的时候,她怀着不胜喜悦的心情向四周观望着,她已经离开了曾经对她至关重要的一切。她决不会再到一个学校去干同样的工作了。多么奇怪!在她无比高兴的情绪中却夹杂着一点痛苦的感觉,这是恐惧的痛苦,而不是悔恨的痛苦。然而,她今天早晨是多么兴高采烈啊!

骄傲和欢乐使她止不住战栗起来,她非常喜欢那两本书。它们对她具有象征意义,它们代表着她在那里工作两年的成果和战利品,那两年,谢谢上帝,总算已经过去了。

书上有校长用他的规规矩矩、十分干净的笔迹写下的一句话:“赠给厄休拉·布兰文,祝愿她前程似锦,并作为她曾在圣菲利普学校工作的值得回忆的纪念。”她现在几乎可以看见小心地抓着那支笔的手,和背后长着一溜儿黑毛的粗壮的手指头。

他在上面签了名,所有的教师都签了名。能够得到所有他们那些人的签名,她感到很高兴。她觉得自己非常喜爱他们。他们都和她一块儿工作过。她从这个学校里带走了一点她永远也不会失去的骄傲。她曾经在这里,作为他们的同事呆过一阵,跟他们一起分担过学校里的工作,现在这里的教师们把她看作他们中的一分子,全都为她签名了。她是所有工作人员中的一分子,她已经在男人们进行的建设中放下了自己的一块很小的砖,她已经使自己有资格成为他们的合作者了。

接着,她的家要开始搬迁了。那一天厄休拉起得很早,把剩下的那些东西都捆扎起来。现在正处在割草和收割庄稼之间一段较闲的时候,由沼泽农庄的舅舅那里借来的马车已经来到。东西装上车用绳子捆好。她骑上她的自行车向贝德俄弗赶去。

这所房子是她的。她走进了打扫得很干净的寂静的房屋。饭厅的地上已铺上一层很厚的草垫,草垫很硬,是用漂亮的、闪闪发亮、颜色清爽的干芦苇编成的。墙壁是淡灰色的,所有的门都漆成了深灰的颜色。这时阳光正从那宽大的窗口照射进来,厄休拉对这所房子感到十分赞赏。

她把朝着阳光的门窗全都打开。道路尽头有一块很小的草坪,草坪四周开满了艳丽夺目的鲜花。对面还有一块荒地,她家准备将来还要在上面盖房子。现在没有任何人来。所以她沿着花园向后走,一直走到后墙根去。教堂的八个钟现在刚好在报时,在她周围,她可以听到那个城镇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响。

最后,她看到那辆马车在前面的拐角处转弯了,上面高高地胡乱堆着她所熟悉的那些家具,她的弟弟汤姆和特里萨跟在车旁步行着,正为自己从电车的终点站步行了十多英里来到这里而感到十分骄傲。厄休拉给他们倒了几杯啤酒,男人们站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喝着。第二辆车也来到了,后面是她父亲骑着摩托车。接着大家乱哄哄地把那些家具搬上台阶,一直搬到那小草坪上去,然后全都乱七八糟地放在那里的阳光下,看上去非常奇怪而且让人很不舒服。

布兰文为人随和,喜欢寻开心,谁和他一块儿工作都感到很愉快。厄休拉能够帮他决定那些笨重的家具应该放在什么地方,感到十分高兴。她焦急地看着他们吃力地把许多笨重东西抬上台阶,抬过一个个门洞。后来所有的大东西都抬进屋里去了。马车这时又回去了。厄休拉和她父亲一趟一趟地把草坪上的小东西搬进屋里,找好地方安顿下来。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在厨房里吃了一点面包和奶酪。

“行,我们干得很不错。”布兰文十分高兴说。

又来了两车东西。那天下午整个时间都用来把家具搬上楼去。将近五点的时候,最后一辆车也来到了。这辆车由弗雷德舅舅驾着,上面坐着布兰文太太和几个年纪较小的孩子。格德伦和玛格丽特从车站上步行过来。全家都已经来到了。

“好啊!”当布兰文太太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布兰文高兴地说,“现在我们全都到齐了。”

“是啊。”他妻子高兴地说。

他们两人之间的简短对话,和那种无声的亲密,使得那些孩子的心中有一种家庭的温暖的感觉,尽管他们站在这个新地方感到有些惊异。

一切都还堆得乱七八糟的,但是,厨房里的火已经生起来,炉火边的地毯已经铺上,水壶已经坐在炉架上,接近日落时候,布兰文太太已经开始在这里准备第一顿晚餐了。厄休拉和格德伦不辞辛苦地在卧室里忙碌着,几支蜡烛也不停地被到处来回搬动。接着厨房里飘来了火腿、鸡蛋和咖啡的香味,于是在一盏煤气灯下,开始了一顿纷纷抢着吃的晚餐。这一家人现在仿佛在一个生疏的地方,全部挤在一个小帐篷里。厄休拉感到自己负有重大的责任,应该去照顾一下半大的弟妹们。最小的孩子始终是跟着妈妈的。

在黑暗中,孩子们躺在床上,既感到十分困倦又感到非常兴奋。过了很久,他们才慢慢不出声了。这一切真让人有一种正进行冒险活动的感觉。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所有的人都醒了:孩子们大声叫喊着。

“我刚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我是在哪儿。”

耳边随时听到市镇的奇怪的声音,还有教堂那些大钟的不停的鸣响,那钟声比科西泽的小钟显得更刺耳,也响得更长久。他们站在窗口,越过前面的另外一些新红砖房子,朝着山谷那边长满树木的小山望去。他们全都有一种开朗的、获得解放的欣喜感,他们进入了一个更广阔的天地,获得了更充足的阳光和空气。

但是,他们马上还得收拾屋子。这一家人都有些漫不经心,不是那么爱整洁。然而,他们既然已经开始要把新房子收拾好,一切也还进行得十分愉快,并且也十分顺利。到天晚时候,这个新家已经大致安顿就绪了。

他们不打算找一个住在家里的仆人,只想找一个早来晚归的女用人。这个女用人他们暂时也还不想找。他们愿意在自己家里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想弄一个陌生人来在中间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