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休拉打算在学校顶多再呆两个学期。她现在正在准备参加大学考试,这是一种令人十分厌烦的工作,因为她只要一脱开欢乐的生活,就显得毫无才智了。顽强的意志,以及意识到即将来临的命运威胁使得她半信半疑地坚持着学习。她知道很快她就必须成为一个自己对自己完全负责的人,她现在担心的是她会不会在这方面受到了阻挠。一种包容一切希望自己能获得独立,获得完全的社会独立,一种完全不受别人约束的独立的愿望,使得她锲而不舍地进行着学习。因为她知道,她始终会掌握着她的那笔赎金———她的女性。她永远是一个女人,她作为一个人,作为和其他人同等的一分子所不能得到的东西,却可以由于她是女性,并非男人,而很容易得到。她感觉到在她这女性中她有一笔秘密的财富,她永远可以拿它作为买得自由的代价。

但是,关于这个最后手段,她可是决不肯轻易使用的。她要尽量先试试其他一些办法。她必须到那个神秘的男人世界,那个进行日常工作和履行各自义务的世界,或者说一个社会的全体工作成员的生活中去闯一闯。对于这个世界,她有一种微妙的愤懑情绪。她一定也要把这个男人世界征服了。

因此她不辞劳苦地学习着,始终也不肯放弃。有些东西她是喜欢的。她现在主要学习的是英语、拉丁语、法语、数学和历史。她刚一学会如何念拉丁语和法语,就对这些语言的结构感到十分厌恶。最使她感到厌烦的是细致地去研究英国文学。为什么一定要记住她所读过的那些东西呢?有时在学数学的时候,那种毫不搀杂人的感情的绝对性倒使她很感兴趣,可是实际演算也让人感到十分无聊。历史中有些人物使她感到难以理解,常常不得不停下来反复思索。可是历史中的政治部分却使她非常气恼,她特别厌恶政府中的那些大臣。只是在很少有的情况下,她才会强烈地感觉到通过学习她获得了很多知识,丰富了自己的头脑和扩大了自己的眼界;有一天下午,她读着《皆大欢喜》;有一回,她通过自己的血液听到了一段拉丁文的作品,她马上就知道血液在罗马人的身体中是如何跳动的了;所以,自那以后,她感到她已经和罗马人有过实际接触了。她非常欣赏英语语法中的一些毫无规律的变化,因为这可以使她通过发现字和句所具有的活的运动而从中获得乐趣;至于数学,仅是代数中的那些符号就对她有极大的诱惑力。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她的感情是那样的丰富,思想又是那样的混乱,以致在她的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彷徨不定的,似乎总有些恐惧的表情,仿佛她感到说不定什么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会飞来什么横祸。

一点零碎的极不相干的消息就会在她心里引起十分强烈的反响。当她知道,在那秋天的棕色的小果实中已具体而微地完全包含着九个月之后将在夏季开放的花朵,完全把它们包容起来,让它们在那里等待着第二个夏天,这时她就会有一种胜利感和爱的感情的冲击。

“只要世界上还有一棵树,我便不会死去。”有一天她怀着崇敬的心情站在一棵高大的桉树下边,热情地、毫不怀疑地说。

只有活动着的人才多少对她构成一种随时存在的威胁。在这一段时期,她的生活失去了一切固定的形式,和外界的任何接触都会使她在激动中极力退缩。她也曾对别人有所帮助,可是她从来不是作为她自己那样做的,因为她已经没有自我了。她在树木、飞鸟和天空前面决不会感到害怕或者羞愧。可是一见到人,她就惟恐避之不及;她十分羞愧自己并非和他们一样,那样固定,那样严肃认真,而只不过是一种犹豫不决,没有固定形式和存在的说不清的灵敏的知觉罢了。

在这段时间中,格德伦成了她的极大的安慰,成了她的挡箭牌。那个年纪更小的姑娘是一个轻快活泼,farouche(法语,有充满野性和不合群之意)的生物,她对任何人都不完全信任,从不像一般的女学生,三三两两结成帮搞些互相嫉妒的机密活动。她从来不愿意和一些温驯的猫(指一些专门讨好别人,似乎专愿听人摆布的人)打交道,不管他们漂亮也罢,不漂亮也罢,因为她相信它们实际都是些并没有被驯服的猫,只不过具有一种可厌的,不可信赖的温驯习惯罢了。

这本身对厄休拉就是一种很大的支持,因为她总是感到别人不喜欢她,而且不管她自己是多么讨厌那个人,她也会感到十分痛苦。任何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她,不喜欢厄休拉·布兰文呢?这个问题使她感到害怕,而且感到无法回答。她于是在格德伦的极其自然的充满骄傲的冷漠情绪中寻求安慰。

大家早已发现,格德伦对于绘画具有特殊的才能。这就解决了那个姑娘对于一切学习都毫无兴趣的问题。大家都说:“她一定能够画出无比精美的作品来。”

厄休拉忽然发现,她和她班上的一个女教师英格小姐之间存在着某种奇怪的情绪。英格小姐是一个二十八岁的相当漂亮的妇女,她是一个看上去似乎无所畏惧、穿着整洁的现代妇女,她的独立的生活便足以透露出她内心的悲伤。她很聪明,不论干什么都显得很有才能,精确、迅速,心中有数。

由于她看上去是那么头脑清醒,遇事颇有决断,而又显得十分娇美,所以厄休拉一见到她总感到十分愉快。她老是高扬着头,甚至有点向后仰,但厄休拉却认为她把她那平直的棕色头发一齐往后梳的那种发式颇带几分高贵气质。她总是穿着干净、漂亮而又非常合身的短上衣和一条制作精巧的裙子。她身边的一切总是那样井井有条,表现出一种精细和洁身自好的精神,所以仅是坐在她的班上便是一种乐趣。

她的声音也同样那么清晰,带着一种稳定的很有分寸的抑扬和起伏。她的蓝色的眼睛清亮、骄傲,整个给人以思想细腻,非常注重修饰,同时具有坚强意志的感觉。然而在她的神态中又始终有一种显得无比尖刻的气质,她那孤独的骄傲地紧闭着的嘴唇上透露着一种巨大的伤感情绪。

这种存在于这个女教师和这个小姑娘之间的离奇的兴趣,是在斯克里本斯基走了之后忽然出现的。接着,她们之间更是出现了那种有时在两个彼此并没有结识的人之间会出现的说不出的亲密关系。一开始,她们只不过是很好的朋友,和班上其他同学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教师和本班学生所常有的职业上的关系罢了。但是,现在又出现了另外一种情况,当她们两人同在一个屋子里的时候,她们是彼此想着对方,差不多把其他所有的一切全都忘了。威尼弗雷德·英格只要看到厄休拉在班上,就感到这堂课无比愉快。厄休拉在看到英格小姐走进教室来的时候,也感到自己忽然具有了新的生命。到后来,只要这位可爱的和她有着离奇的亲密关系的教师在场,这姑娘就仿佛坐在某种无比博大和丰富的太阳光线之下,并感到它的令人沉醉的温暖直接流进了她的血管。

英格小姐在场时,这个姑娘所感到的幸福是无法比拟的,可是她总是无比急切地希望获得更多的这种幸福。厄休拉回家的时候,常常会梦见她这位女教师,无限制地梦想着她可以给她一些什么,她有什么办法让这个年纪比她大得多的妇女来崇拜她。

英格小姐曾得过学士学位,她在纽纳姆上过大学,她出身一个很好的家庭,父亲是牧师。可是厄休拉崇拜她的是她苗条、强健的体魄和她的无所畏惧的骄傲的性格。她像男人一样地骄傲和无拘无束,可同时又像一个女人那样细心而温和。

这姑娘每天早晨出门上学的时候,心里便会感到无比激动。她怀着兴奋的心情,迈着轻快的步伐,急急向她所爱的人走去。啊,英格小姐,她的肩背是多么柔和而平直,她的腰是多么强健,她的四肢是多么沉静而又灵活!

厄休拉无时不希望知道英格小姐是否也喜欢她。到现在为止,她们俩还没有过任何直接的交往,但是肯定,十分肯定,英格小姐也爱她,也喜欢她,至少和班上别的学生相比更喜欢她。可是这一点她自己完全无法肯定,也很可能英格小姐对她毫无兴趣。可是,可是,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厄休拉感到只要她能和她讲句话,碰一碰她,她就会完全知道了。

夏天来临了,随着夏天的来临开始了游泳课。英格小姐将带全班的同学游泳。厄休拉听到这个消息止不住浑身发抖,简直激动得晕头转向了。她的愿望马上就可以实现了。她将看到英格小姐穿上她的游泳服。

那一天来到了。宽大的游泳池的池水闪着宝石一样的蓝光,仿佛是一片闪闪发光的油彩外面镶上了一圈白色的大理石的方框。柔和的光线从头顶照下来,每当有人从池边跳下水去的时候,那一池平静的绿色的水便在那柔和的光线下不停地晃动。

厄休拉简直不能控制住自己,浑身哆嗦着脱下她的衣服,穿上了她的紧身的游泳服,打开了她换衣服的那间更衣室的门。已经有两个小姑娘在水里游着,那个女教师还没有露面。她等待着。一扇门打开了。英格小姐像一个希腊姑娘似的穿着一身系着腰带的麻栗色的衣服,头上扎着一条红色的丝手绢。她看上去是多么可爱啊!她的膝盖是那么雪白、坚实而又骄傲,丰满的肌肉完全像月神狄安娜一样。她随后沿着游泳池边走了几步,然后毫不在意地纵身跳到池水里。厄休拉先对着那雪白、强健和光滑的肩膀和她那轻快地划着水的双臂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她自己也跳进水去。

现在,啊现在,她和她的女教师同在一个游泳池里游泳了。那姑娘充满情欲地运动着她的四肢,单独游着,她感到说不出的甜美,可是她仍然强烈地感到很不满足。她极希望去碰碰那另外一个人,碰碰她,摸摸她。

“咱们俩来比赛,厄休拉,”耳边传来那个抑扬起伏的声音。

厄休拉不禁猛地一惊。她转过头去马上看到她的女教师的热情而毫无保留的脸正看着她,正朝她望着,她已经得到她的承认了。她于是发出一阵美丽的、带着惊愕情绪的大笑,开始游起来。那教师就在她前面一点轻快地游着,厄休拉可以看到她扬着头,水珠在她白色的肩膀上滚动着,强健的双腿在水下一屈一伸地踢动。她无比激动地游着,啊,那坚实、雪白和清凉的肉体是多么美啊!啊,那神奇的肢体,她多么希望抱着那肢体,搂着它,把它压在自己幼小的乳房上啊!啊,真希望她对她自己那细瘦、软弱无力的身体不是那样地厌恶,真希望她自己也是那样无所畏惧和坚强有力。

她急切地向前游着,并非想赢得比赛的胜利,只不过是想在和她的女教师比赛的时候能离她更近一些。她们已经游到游泳池的尽头,深水的一头来了,英格小姐碰了一下池边的铁栏杆,马上掉过头去,在水里搂住了厄休拉的腰,用自己的身子贴在她的身上呆了一会儿。两个女人的身体接触在一起,彼此能感到对方胸膛的起伏,但很快又分开了。

“我赢了。”英格小姐大笑着说。

她们俩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厄休拉心跳得非常厉害,她趴在栏杆上简直不能动弹了,她向那位女教师转过她的热情、开放、闪着光的脸,仿佛是转向她的太阳。

“再见。”英格小姐说,她随即向远处游到别的那些学生身边去,对她们表现出了职业上的关怀。

厄休拉简直有些神魂颠倒了,她现在还能感到贴在她身上的女教师的身体———就这个,就这个。那堂游泳课剩下的时间她完全是在迷迷糊糊中度过的。在英格小姐命令所有的学生都上去的时候,她朝着厄休拉走了过来。她那薄薄的麻栗色的衣服紧贴在她的身上,她的整个身子轮廓分明,在那个小姑娘看来是那样坚实,也那样地宏伟。

“刚才我们的比赛,厄休拉,使我非常高兴,你呢?”英格小姐说。

那姑娘只能满面春风、爽朗地大笑一阵。

现在她们俩彼此的爱慕已经在无声中表白出来了。可是又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爱情才获得进一步发展。厄休拉的心一直处在悬浮状态中,同时也充满了情欲的幸福。

接着有一天,当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那女教师忽然走到她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脸,仿佛说不出口似的对她说:

“这个星期六,厄休拉,你愿意上我那里去陪我喝茶吗?”

姑娘表示无限感激,满脸通红。

“我们可以到索尔河边一所非常可爱的小平房里去,你愿意吗?我常常在那里过周末的。”

厄休拉简直激动得忘乎所以了。她迫不及待地等着,希望星期六赶快来到,她的思想简直像一团火似的燃烧着。要是今天就是星期六该有多好,今天就是星期六该有多好。

星期六终于来到,她按约定的时间出发了。英格小姐在索尔等着她,她们大约步行了三英里才来到那所平房边。这一天天气潮湿,温暖而多云。

那平房是修建在一段很陡的河岸上的不太大的两间房。在这里一切都显得那么精美。这两个姑娘在这秘密的甜蜜的环境中做好了茶,然后就坐在一块儿谈天。厄休拉可以到十点左右再回家去。

她们的谈话好像受到符咒诱惑似的很快就谈到了爱情问题。英格小姐和她谈起她的一个朋友,说她如何遭受到种种苦难,后来在生孩子的时候死去了,接着她又谈到一个妓女以及她自己和一些男人的经历。

当她们坐在平房的一个小阳台上这么聊着的时候,夜幕降临了,而且下起了一阵阵温暖的小雨。

“这天气真闷人。”英格小姐说。

她们望着一列火车在尚未消失的暮色中闪着暗淡的灯光,在远处轰隆隆开了过去。

“马上要打雷了。”厄休拉说。

一阵阵的电光闪过,黑暗越来越浓了,她们差不多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想我应该去洗个澡。”藏身在漆黑的黑暗中的英格小姐说。

“夜里去洗澡?”厄休拉说。

“夜里洗最好。你愿意来吗?”

“我当然愿意。”

“这是十分安全的———这一带的土地属私人所有。我们最好在这平房里脱掉衣服,然后跑下去,免得衣服让雨给淋湿了。”

厄休拉由于羞怯,手脚发僵地走进平房里,开始脱下身上的衣服。那油灯已经捻得很小了,她站在黑暗之中。威尼弗雷德·英格在另外一张椅子边也在脱衣服。

很快那个光着身子的较大的姑娘向着那个较小的姑娘走去。

“你准备好了吗?”她说。

“稍等一会儿。”

厄休拉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另外那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就站在她身边,站得那么近,一句话也不讲。厄休拉完全准备好了。

她们随即大胆朝黑暗走去,感到那暗夜的柔和的空气在她们的皮肤上飘过。

“我完全看不见路。”厄休拉说。

“在这儿。”那女教师的声音说,很快那犹犹豫豫隐约可见的白色的身体已经来到她的身边,用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然后那个较大的姑娘搂住了那个较小的姑娘;在她们往下走的时候,她尽量和她贴在一起,到了水边,她就用两只胳膊搂住了她,吻她。她接着又把她抱起来,搂在自己的胸前,温柔地说:

“我要把你抱到水里去。”

厄休拉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女教师的怀里,她的头紧贴着那可爱的令人发疯的胸脯。

“我要把你放进水里去。”威尼弗雷德说。

可是厄休拉扭过身子来抱住了她的女教师。

过了一会儿,一阵雨浇在她们泛着红光、惊愕、甜美而又发热的肢体上,一阵冰冷的阵雨忽然浇到她们的身上来,她们非常高兴地站在雨里。厄休拉让那雨水冲在她的乳房和她的肢体上,这使她感到有些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默在她的心中泛了上来,仿佛那无底的黑暗又回到了她的心头。

这一来那狂热的情绪完全消失了,她仿佛刚醒过来似的觉得有些发冷。她赶快跑进屋里,她已变成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冷漠的东西,极希望离开这里。她需要光明,需要和别的人在一起,需要和许多人具有表面上的接触。最重要的是,她急于想使自己迷失在一种自然环境之中。

她向她的女教师告别,准备回家去。她很高兴在车站上遇到了很多出门度周末的人,很高兴能和他们一起坐在光亮、拥挤的车厢里。只是她极不愿意遇见她认识的人。她不想谈话,她想一个人呆着,不受任何干扰。

所有这光亮、这人群所形成的纷乱和激动不过只是一个框架,只是一片巨大的内在的黑暗和空虚的堤岸。她急于希望爬到那纷乱的半明半暗的堤岸上去,因为存在于她的心中的,只是那黑暗的空间的空虚的现实。

有一段时间,她的女教师英格小姐在她的心中已不存在了;她只不过是一片阴暗的空虚,厄休拉则像一个影子自由自在地行走在那遗忘和毁灭的地下世界之中。厄休拉很高兴她的女教师对她来说已经消失,已经不存在了。但那只是一种没有生命和没有行动的高兴。

但是,第二天早晨,那像火一样的爱情,那像火一样燃烧着的爱情却又回来了。她记起了昨天晚上的事,她希望再去,永远希望再去。她希望总和她的女教师在一块儿。和她的女教师分开就是限制她的生活。她今天为什么不可以再到她那里去,就在今天?当她的女教师在别的地方的时候,她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意愿在科西泽跑来跑去?她坐下来写了一封充满火一样热情的情书,她实在忍耐不住了。

这两个妇女变得非常亲密了。她们的生活忽然不可分割地融混在一起了。厄休拉常到威尼弗雷德的住处去,她在她那里消磨掉她所有的空闲时间。威尼弗雷德非常喜欢水,喜欢游泳和划船。她参加了好几个体育俱乐部。不知有多少个令人愉快的黄昏,这两个姑娘一同划着一条小船在河上游逛,船总是由威尼弗雷德划着。真的,威尼弗雷德似乎很高兴自己能够照看厄休拉,送一些东西给这个姑娘,并尽量设法丰富她的生活。

所以,在她和她的女教师非常接近的那几个月里,厄休拉发展得很快。威尼弗雷德肯定受过科学方面的教育,她认识很多有才能的人。她希望尽力让厄休拉也能达到她自己那种思想水平。

她们接受宗教,可同时又完全去掉了它的教条和虚假的部分。威尼弗雷德完全把宗教人情化了。厄休拉慢慢也开始明白,她所知道的宗教不过是为了掩盖人的某些欲望的特殊的外衣,那愿望才是真实的东西———那外衣几乎不过是民族的爱好和需要。希腊人敬奉着一位赤裸裸的阿波罗,基督教徒信奉一个穿着白袍的基督,佛教徒崇拜一位王子,埃及人却又崇拜他们的地狱里的判官。宗教是一种地方性的东西,宗教又是无所不在的。基督教不过是一个地区的教派分支。到现在还没有能够把各种地方宗教融会成一种各地普遍能接受的宗教。

宗教的两个最大的动机是恐怖和爱。恐怖这个动机,和爱这个动机一样,具有巨大的力量。基督教为了逃避恐惧,接受了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说法:“把你最恶毒的招数拿出来吧,那我就不会害怕再受到什么更大的痛苦了。”可是人们所恐惧的东西并不一定都是坏的,人们所爱的东西也并不一定都是好的。恐惧最后会变成尊敬,尊敬实际不过是顺从的别名罢了;爱会变成胜利,胜利实际也就是欢乐的别名。

她综合了许多书的精华,对宗教发表了这样一些议论。在哲学方面,她的结论是,人类的愿望是一切真和善的标准。真并非存在于人类之外,它只不过是人类思想和感情的产物。实际上世间并没有什么真正可怕的东西。宗教里的恐怖的动机是十分卑下的,它只应当存在于古代的力量的崇拜者,存在于莫洛克(古代腓利基人所信奉的火神,据说当年经常要以儿童为牺牲来向他献祭)崇拜者的心中。我们这些具有开明思想的现代人是并不崇拜力量的。力量已经慢慢堕落成了金钱和拿破仑式的愚蠢。

厄休拉常常会梦见莫洛克。她的上帝从来不是那么和气和温柔的,他既不是绵羊也不是鸽子。他只是狮子和山鹰。这不是因为狮子和山鹰有力量,这是因为它们显得很强大,很骄傲;它们就是它们自己,它们并不是听从某一个牧羊人指挥的动物,或者某一个可爱的妇女的玩物,或者某一个祭司用来祭神的牺牲。她对于那种温顺的听人摆布的羔羊和单调无味的鸽子早就厌烦透了。如果一只羔羊敢于同一只狮子躺卧在一起,那么,对那羔羊来说便是一种莫大的荣誉,而那狮子的强大的心也决不会因此而遭受到任何损害。她喜欢狮子的威严和沉着神态。

她简直不理解羊羔会懂得什么爱情,羊羔只能让别人来喜欢。它们只知道害怕,只会战栗着屈服于恐惧,变成牺牲品;或者它们只能屈服于爱情,变成别人所爱的东西。在这两方面,它们都处于被动地位。真正疯狂的具有毁灭性质的爱者,他们所追求的是饱含着最大恐惧的时刻和最大的胜利的时刻,这恐惧不会比那胜利更大,胜利也不会比这恐惧更大,这种人就决不会是那羔羊或鸽子。她像一头狮子或者像一匹野马似的尽量伸直她的四肢,她的充满欲望的心现在已经变得毫无顾忌了。它不惜经受一千次的死亡,可是当它从死亡中复活的时候,仍将是一头狮子的心,她将是一头更凶猛的狮子,她将更肯定地知道,她是与她身边那巨大的、充满矛盾的宇宙完全不同,并且是和它彼此分离的。

威尼弗雷德·英格对于妇女运动也非常感兴趣。

“男人将来不必再干什么了———他们已经失去了干任何工作的能力,”那个年岁较大的姑娘说,“他们整天瞎忙活,瞎叨咕,但是他们实际上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尽量要让一切东西去适合那个古老的、一成不变的理念。爱情对他们就是一种已经死去的理念。他们从不会跑到一个人身边去爱他,他们所要找的是那个理念,他们会说,‘你正是我要找的那个理念,’所以他们彼此拥抱在一起。我可永远不会成为任何一个男人的理念!我活着也绝不是要让一个男人把我看成是他的理念!我可决不会让一个男人愚弄,把我的身体借给他,作为他实现他的理念的工具,作为他表现他那一套死去的理论的工具。可是他们就是只知道一天到晚瞎忙活,什么事也干不了。他们全都阳痿,只会空抱着一个女人干不了事。他们每次都只会抱着他们的那个理念,跟那个理念干事。他们好比是一些因为饿得实在受不了,竭力想把自己吞下去的蛇。”

由于她的这位朋友的介绍,厄休拉认识了许多受过教育、但对生活十分不满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仍然在这安逸的小市镇上活动着,仿佛他们真的像他们外表所表现的那样,已被驯服了,而实际他们的内心却充满了愤怒和不满。

这姑娘忽然被拉进去的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世界,这里仿佛是一片混乱,仿佛已经临近这个世界的末日。她还太年轻,对这一切还不能十分理解。可是通过她对她的女教师的热爱,这疫苗已经转接到她身上去了。

经过一次期终考试,这一学期就结束了。放假的日子较长,威尼弗雷德·英格去了伦敦。厄休拉独自在科西泽留下了。一种可怕的、被人抛弃的、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绝望感情占据了她的心。现在去干任何事和从事任何活动都完全没有用了。她和别的人没有任何联系。她孤立的毫无生气地活着。任何地方都没有任何她应该做的事。到处她只能看到这种阴森可怕的隔膜。但是,在这种隔膜对她所进行的巨大的攻击中,她却始终依然故我,这是她一切痛苦的最可怕的核心,她始终是依然故我。她永远没有办法逃避开这种情况:她完全没有办法抛开那个故我。

她一直热恋着威尼弗雷德·英格,可是渐渐地她产生了一种非常恶心的感觉。她爱她的女教师。可是在和那个女人的接触中,她越来越有一种沉重的、让人腻味的死亡的感觉。有时候,她想着威尼弗雷德长得很丑,也太土气,她的女性的屁股就显得有些太大太土气,她的踝骨和她的胳膊未免太粗了。她需要某种更精细的强烈的感情,而不要这种粘糊糊粘在人身上的潮湿的泥土气味,它所以粘在人身上,是因为它没有自己的生命。

威尼弗雷德仍然爱着厄休拉,她对这个姑娘的细腻的爱的火焰异常喜爱,她竭尽全力伺候她,不惜为她做任何事情。

“跟我一道上伦敦去吧,”她对那个姑娘请求说,“我一定让你过得非常舒服———你可以干许多你非常感兴趣的事。”

“不,”厄休拉顽固地毫无表情地说,“不,我不愿意上伦敦去,我想一个人呆在家里。”

威尼弗雷德完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知道厄休拉已开始要和她疏远了。那年轻姑娘的细腻的无法扑灭的爱的火焰已不愿意再和这个年纪较大的女人混在一起,过那种性变态的生活了。威尼弗雷德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临的。可是她自己也非常骄傲,尽管在她的内心深处已经出现了一片绝望的深渊。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厄休拉终归要抛开她的。

而这简直就仿佛是她生命的终结。过于失望的心情使她简直顾不得愤怒了。尽量珍惜着厄休拉对她仅剩的一点爱情,她非常聪明地把那可爱的姑娘留下,自己去了伦敦。

两星期后,厄休拉给她写的信又变得满纸柔情,热爱非常了。她的舅父汤姆曾经打算请她到他那里去呆几天。他现在正在约克郡开办了一个很大的新煤矿。威尼弗雷德也愿意去看看吗?

因为这时厄休拉正想着威尼弗雷德的婚姻问题,她希望她和她的舅父汤姆结婚,威尼弗雷德也知道这一情况,她说她愿意到威基斯敦去看看。她现在准备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命运去安排,因为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了。汤姆·布兰文也看出了厄休拉的打算。他现在已没有什么更大的欲望了。他一直想办的事现在已经办到了。长期以来,他一直是用一种完全可以忍耐的好脾气掩盖着一个毫无生气的心灵,现在依靠这毫无生气的心灵一切都完成了。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他关心的事,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上帝还是人类。他的无所作为的情绪已经达到了一种稳定状态。他现在对什么都不关心了,既不关心他的肉体,也不关心他的灵魂。只不过他一定要保卫自己的生活不受到任何损害。就这么一点表面的简单的东西还将在他的生活中坚持下去。他的身体仍然很强健。他还活着。因此他必须打发掉每天的每时每刻的时间。这是他一生遵守的原则。这也并非出自本能上的不安:这完全是他的天性的必然产物。当他绝对孤独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时,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无所顾忌,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他既不相信善,也不相信恶。每一刻钟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孤立的小鸟,和总的时间完全隔离,也不受总的时间的限制。

他住在一所用红砖砌成的很大的新房子里,这房子和一大堆同样也是用红砖砌成的建筑连在一起,整个就叫做威基斯敦。威基斯敦从开始修建到现在才不过七年。原来这儿只不过是一个仅有十余间住房的小村子,四周完全是一些刚有人开始垦殖的荒地。后来在这里发现了一片很大的矿脉。于是在一年之内,威基斯敦便出现了,那是一大堆一排排粉红色的看上去显得很不真实的五个房间一套的住宅,街道纯粹是丑恶的化身,一条灰褐色的碎石路,几条用柏油铺成的大道,中间夹着一连串的墙壁、窗户和门洞,另外有一条用红砖砌成的水渠,不知从何处开始,也不知引向何处。一切都没有固定的形象,一切都没完没了地自相重复。街上你只是偶尔在一家房子的窗口可能看到有一些蔬菜或者油盐酱醋,摆在那里出卖。

在这市镇的中间,是一片很大的开阔的不成形状的广场,那就是市场。这里地面是黑色的泥土,围在它四周的仍是那种简陋的、新的红砖现在已经变脏的建筑,一个小窗子又一个小窗子,一个长方形的门洞又一个长方形的门洞,无限地重复着,只是在某一个街角上,有一个装饰得花里胡哨的酒馆,在广场边上很难找到的一个地方,有一面装着深绿色玻璃的大窗子,那就是邮局。

这地方颇有一种一片废墟上才有的离奇的凄凉气氛。矿工一阵阵一群群地到处游逛着,或者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那些柏油路前去上班,他们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活人,而像是一些幽灵。那死板的毫无色彩的街道,整个这个地方的那种单调、混乱的呆滞气氛,让人想到的只是死亡,而不是生活。这里没有集会的地方,没有中心,没有动脉,没有有机的组织。它躺在那里,像一片用红砖胡乱迅速砌成的地基,简直像一种皮肤病。

离这儿不远,在一座小山上,便是汤姆·布兰文的那所巨大的红砖房屋。它的正面所向是一大堆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土坑和小棚子和一排排极不规则的房子的后墙。这里的一切活动都是千篇一律,彼此一样,因而让人感到十分厌恶。更远处便是那日日夜夜都有人在那儿挖掘的大煤坑。四周是两条蜿蜒的小河和绿色的田野,东一丛西一丛地长着荆豆和石南,更远处还可以看到一片片阴暗的森林。

整个这个地方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是那么不真实。甚至现在汤姆·布兰文已经在那里住了两年了,他也始终不相信这个地方的真实性。它像一个可怕的梦,像是一种丑恶的、死亡的、无法描述的心境忽然在那里凝固下来了。

厄休拉和威尼弗雷德来到那个简陋的小镇上的时候,有一辆小汽车正等着接她们。然后她们坐着车,穿过了一片代表着混沌之初的地段。这地方仿佛是一片混乱忽然被固定下来,于是永远就保持了那片不变的混乱情景。这里的许多人使厄休拉很感兴趣———他们一群群地站在街上,三五成群地从街上走过,在他们的前边或者后边跑着他们的狗;他们的穿着都很整洁,大多数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憔悴。这种安于憔悴的可怕神态使她极感兴趣。像一些已经再没有任何希望,可是却还活着,而且还具有一定热情的生命;他们躲在一种完全失去生命的外壳之中,表现出一种离奇的、孤立的庄严,毫无意义地混着日子。你仿佛觉得在他们所有人的外面已包上了一层坚硬的像牛角一样的硬壳。

厄休拉带着惊愕和恐惧的心情来到了她的舅父汤姆的家。他现在还没有回来。他家里没有人,不过一切陈设都相当考究。他拆掉了房子里的一个隔墙,把整个房子的前厅完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图书室,图书室的一端专作他的那套科学研究之用。用作试验室和阅览室的是一间很漂亮的房间,但它同样也使人感到有那种僵硬的机械活动的意味,一种机械的但不过刚刚开始的活动,它同时也面对着那可厌的不成其为市镇的市镇,面向着绿色的草原和远处高低不平的田野,以及另一面的那庞大而机械的煤矿矿井。

她们看到汤姆·布兰文从那曲折的小道上走过来。他身体越来越强壮了,但由于他把他的高顶帽低低地戴在额头上,看上去显得很漂亮,而且很有派头,那神态和别的一些有所作为的男人简直不相上下。他脸色鲜艳,完全像从前一样非常健康,不过他走过来的时候,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看着他走进图书室来时,威尼弗雷德·英格止不住一惊。他的外衣严严实实地扣上扣子,显得很整洁,头的前额已经秃了,但并没有发亮,倒像是一件我们平时看见盖着的东西现在忽然露出来了。一双深黑的眼睛水灵灵的,似乎没有一定的形式,他仿佛不好意思,因而特意站在一个很阴暗的地方。和他握手时可以感到他的手是那样柔软而又有力,让人止不住一阵寒战。她害怕他,讨厌他,但又舍不得离开他。

他看着这个身体矫健,似乎无所畏惧的姑娘,马上在她身上发现同样那种心灰意冷的气质。他马上就知道他们正属于同一类人。

他的态度很客气,几乎有点不寻常,甚至有点冷漠。他大笑起来仍是那种很奇怪的样子,常会像一匹马似的忽然把鼻子一皱,露出一排尖尖的牙齿,他那简直有点像丝绸一样细腻而又美丽的皮肤和脸色,掩盖了他那离奇的令人厌恶的粗野,掩盖了他的相当肥胖的大腿和腰身所显露出的臃肿和伧俗。

威尼弗雷德一眼就看出他对待厄休拉的那种有点像是讨好,又显然有些狡猾的尊敬的神态,这使得那个姑娘马上显得十分骄傲,同时又有些惶惑。

“这地方是不是让人看起来觉得可怕?”那年轻姑娘微微睁大眼睛问道。

“你看见它像个什么样,它就是个什么样,”他说,“它什么也没有藏着。”

“为什么那些矿工都显得那么悲伤?”

“他们显得悲伤吗?”他回答说。

“他们似乎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伤,说不出的难过。”厄休拉喉咙里充满激情地说。

“我并不认为他们是那样。他们把什么都看成理所当然。”

“他们把什么看成理所当然?”

“这儿的一切———这煤坑和这地方等等。”

“他们为什么不能改变它呢?”她热情地抗议说。

“他们相信,他们应该改变自己来适应这里的矿坑和这个地方,而不是改变这矿坑和这地方来适应他们自己。这样更容易多了。”他说。

“而你也完全同意他们的想法,”他的甥女感到实在不能忍耐了,插嘴说。“你和他们的想法完全一样———活着的人就应该尽量设法适应各种可怕的现实。我们完全可以没有这些煤坑,照样能活下去。”

他很不舒服地、无可如何地笑了笑,厄休拉再次感觉到了他的那种带有仇恨的反抗情绪。

“我想他们的生活并不真那么坏,”威尼弗雷德·英格跳出左拉式的悲剧情绪说。

他既有礼貌又显得很疏远地注意看着她。

“是的,他们是过得很悲惨,矿井非常深,很热,有些地方还到处是水。工人们常常因为害肺病死去,可是他们能赚到很高的工资。”

“多么可怕呀!”威尼弗雷德·英格说。

“是的,”他严肃地回答说。正是他这种严肃、扎实和稳重的态度,才能使他作为一个煤矿经理得到那么多人的尊敬。

女仆进来问他们要在哪里喝茶。

“把茶摆在凉棚里吧,史密斯太太。”他说。

那个金黄色头发,模样很漂亮的年轻妇女走了出去。

“她已经结过婚,正式在这里工作吗?”厄休拉问道。

“她是个寡妇,不久前她的丈夫害肺病死了。”布兰文悲伤地微微一笑。“他躺在她妈妈住的地方,那里还住着别的五六个人,一个个都慢慢死去了。我问她,他的死是否会给她造成很大的困难。‘啊,’她说,‘他到临死前的一些日子已经让人感到非常讨厌,怎么伺候他都不是,一刻也不肯安静,随时都吵得人不安,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才好。所以现在这件事过去了,不论怎么说———不论对他自己,还是对任何别的人———倒都是一件好事。’他们结婚才不过两年,她有一个男孩。我问她,结婚后是否一直过得很幸福。‘哦,是的,先生,我们在一开头,直到他生病以前,都过得很舒服———噢,我们过得很舒服,噢,是的———可是,您瞧,一切您都得慢慢习惯。我的父亲和两个哥哥也都是这么死的。一切您都得慢慢习惯。’”

“要对这种事慢慢习惯,那实在是太可怕了。”威尼弗雷德·英格不禁一哆嗦说。

“是的,”他仍然微笑着说,“可他们就是这样过活的,她很快就会再次结婚。跟这个人还是跟那个人———这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他们都是些煤矿工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厄休拉问道,“他们都是煤矿工人?”

“对那些妇女,或者对我们来说,全是如此。”他回答说,“她的丈夫是装煤工,叫约翰·史密斯。我们把他看作是一个装煤工。他把自己也看作是一个装煤工。所以她知道,他所代表的是他的那个职业。婚姻和家庭生活不过是填补空白的小节目。妇女们的这种了解是完全正确的;她们也就这样来对待这个问题。嫁了这个人或者那个人,可以说丝毫关系也没有。重要的是煤坑。围绕着这个煤坑永远总有许多小节目在进行表演,那种小节目可多着呢。”

他抬头向着威基斯敦四周的红色的混乱和那不可名状的乱七八糟的情景看了一眼。

“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那点小节目,他的家,可是煤坑是这儿所有人的主人。这儿的妇女们所能得到的只是一些剩余的东西。是这个人的剩余部分,还是那个人的剩余部分———这都全然没有关系。真正有关系的一切,全属矿坑所有。”

“这情况在哪儿都是一样。”威尼弗雷德止不住叫着说,“办公室、店铺或者各种工商业吞没了所有的人,妇女们所能得到的只是那些店铺不能消耗的一小部分。在家里他能算一个男人吗?他只是毫无意义的一堆肉———一架机器,一架暂时没有开动的机器。”

“他们知道他们已经被卖掉了,”汤姆·布兰文说,“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他们知道,他们已经被卖给他们的职业了。一个妇女即使把她的嘴说烂,又能发生什么作用呢?她的男人已经卖给他的职业了。所以妇女们根本不在乎。她们能拿到什么就算什么———就这样Vogue la galere!(法语,意思是听天由命,随它去吧)”

“她们在这里不是都十分规矩吗?”英格小姐问道。

“啊,不。史密斯太太有两个姐妹最近刚刚彼此交换了丈夫。她们从来不那么挑剔———而且她们从来也不是那么感兴趣。她们永远围着那些矿坑的剩余迟钝地生活着。她们实际上不是那么感兴趣,所以也就说不上什么不道德的问题———道德或者不道德,结果都完全一样———根本的问题是矿上的工资。英格兰最道德的公爵每年都会从这些矿坑里捞到二十万镑的进项,他对道德观念可是一丝不苟的。”

厄休拉坐在那里听着他们俩谈话,直感到情绪低落,心里痛苦不堪。他们在对这种局面表示悲叹时,是否也表现了某种恶毒的情绪。他们似乎对这种情况感到一种恶意的满足。那矿坑是掌管一切的伟大的女主人。厄休拉朝窗外望去,看到了那骄傲的魔鬼一般的矿井,并看到她的各种大大小小的轮子在天光之下闪闪发光,周围是市镇上的一群肮脏的建筑躺在一边。这是一堆淡而无味的小节目。只有那矿井是正戏,是一切的raison d'être(法语,意为存在的理由或存在的基础)。

这一切实在太可怕了!这里还有一种让人感到无比可怕的诱惑力———人的身体和生命,全受着矿井这个魔鬼的奴役。这里有一种令人晕眩,甚至令人痛苦不安的满足。有好一阵子她简直感到头昏眼花了。

接着,她又恢复过来,她感到自己正陷入一种无比巨大的孤独之中,她在那里既感到悲哀,又感到自由。她已经脱开身了。她将不会再从属于这个巨大的矿井,从属于这个奴役着我们所有的人的庞大的机器了。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反对这一切,甚至不承认它的巨大力量。你只要肯抛开它,它就会变得毫无道理,毫无意义。她知道它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她必须有一个巨大的充满热情的意志力,才有可能一方面看着那矿井,一方面坚决相信它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可是,她的舅父汤姆和她的女教师却仍然呆在那里,和那帮人在一起。他们一方面愤恨地指责那种可怕的局面,而一边又对它依恋不舍,仿佛一个人尽管一口一声责骂着他的情妇可又照样尽力搂着她。她知道她的舅父汤姆对这一切是完全了解的。但她更知道,不管他怎么批评和咒骂,他仍然需要这个伟大的机器。他的惟一的幸福,他真正惟一感到自由的时刻是他为这个机器效劳的时候。那时,也只有那时,这机器完全占据着他的心灵,他才能够不再痛恨自己,他才能够逃避那种愤恨情绪和不现实的感觉,全心全意地进行工作。

他的真正的情妇是那个机器,威尼弗雷德的真正的情人也是那个机器。她,威尼弗雷德,也非常崇拜这种不纯洁的抽象,这种物质的机械作用。在那里,只有在那里,在那大机器中,在那为大机器进行的活动当中,她才能脱出人的感情对她的牵挂和给她带来的屈辱。在那里,在那掌握着一切活的、死的、无知的、可怕的、物质的机械结构中,在为它服务的活动中,她才能达到她的最甜美的境界,获得她的最完美的和谐,她的不朽。

厄休拉的心中越来越充满了仇恨的情绪。如果可能,她要把那机器全部砸碎。她的心灵所最渴望的一种行动应该是彻底砸碎那可怕的机器。如果她能够把那矿井毁灭掉,让威基斯敦的工人全部失业,她也愿意那样做。让他们去挨饿,让他们到泥土里挖草根吃,也不要像这样来为一个莫洛克服役了。

她恨她的舅父汤姆,她恨威尼弗雷德·英格。他们现在一起到凉棚里喝茶去了。那棚子在一个很小的花园的尽头,靠近一片田野,又在几棵大树的阴凉之下,却是一个很舒服的地方。她的舅父汤姆和威尼弗雷德似乎总拿她开玩笑,要故意让她难堪。她很痛苦,也很孤独。可是她决不让步。

她对威尼弗雷德的冷淡情绪决不会再有所改变。她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要从此结束了。现在,她在她的女教师的行动中只看见粗野和丑陋。她在她身上只看到一身像泥土一样毫无弹性的肌肉,而且那肌肉让她想起了史前的那些大爬虫。有一天,她的舅父汤姆从外面灼热的阳光下进来,因为走了很多路浑身发热。这时他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他的手又湿又热,和他握手简直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身上也带着那沼泽地的气味,给人一种湿漉漉和臃肿的感觉,同时也带着沼泽地的那种黑乎乎的令人恶心的气息,在那种气息中,生活和腐烂是合而为一的。

她自己是那样的干爽,充满了细腻的热情,所以他使她感到非常可厌。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命令他跟她保持距离。

正是在这几个星期里,厄休拉忽然长大了。她在威基斯敦呆了两个星期,对这儿的一切她只感到非常愤恨。到处是灰蒙蒙的干灰,到处是那么冷漠,毫无生气和丑陋。可是她仍然在那里呆下了。她呆在那里也是为了把威尼弗雷德甩掉。这姑娘的仇恨,以及她对她的女教师和对她的舅父所感到的厌恶,似乎使那两个人自然结合在一起了。他们仿佛只是为了要反对她而越来越亲近。

在厌烦和痛苦的心情中,厄休拉知道威尼弗雷德已经变成了她舅父的情人。她很高兴。她对这两个人都曾经爱过。现在她极愿意把他们两个都给丢开。他们的那种沼泽地的又酸又甜的腐烂气味,使她感到恶心,使她的鼻孔感到非常不舒服。怎么都行,赶快逃出这腐烂的气氛吧。她要从此离开这两个人,远远离开这离奇的、松软的、半腐烂的一切。怎么都行,赶快离开这里吧。

有一天夜晚,威尼弗雷德忽然冲到厄休拉的床边,双手搂着那个姑娘,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使劲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说:

“亲爱的,我的亲爱的———你说我要不要嫁给布兰文先生———你说那样合适吗?”

这个粘乎乎的、无味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问题简直使厄休拉感到难以忍受。

“他提出要你嫁给他吗?”她说,尽一切力量忍耐着。

“他已经向我提出了,”威尼弗雷德说,“你愿意让我嫁给他吗,厄休拉?”

“当然愿意。”厄休拉说。

那双胳膊把她搂得更紧了。

“我知道你会的,我的小宝贝———我决定和他结婚。你很喜欢他的,你喜欢他吗?”

“我一直非常非常喜欢他,从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

“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看出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他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人,他身上有一种别人身上没有的东西。”

“是的。”厄休拉说。

“可是他不像你,我的亲爱的———哈,他不像你那么好。他身上有些地方甚至让我很反感———他那两条又粗又大的大腿———”

厄休拉没有说话。

“可是我决定嫁给他,我的亲爱的———这可是最好不过了。现在告诉我你爱我。”

她终于从那姑娘的嘴里逼出了一句承认爱她的话。不管怎样,她的女教师终于叹息着离开了她的床边,独自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哭泣去了。

又过了两天,厄休拉离开了威基斯敦。英格小姐也到诺丁汉去。她和汤姆·布兰文已经订了婚,她舅父似乎把这件事看作是他很有办法的明证,逢人便吹嘘。

布兰文和威尼弗雷德·英格订婚后又过了一个学期。接着他们就结婚了。布兰文已到了需要孩子的年龄,他需要孩子。这婚姻,和这新建立起来的家庭生活,在他看来都毫无意义。他需要的是有人给他传宗接代,他不论干什么事都是心中有数的。他有一种越来越完全顺从惰性的本能,他为自己挑选一个安息的地方只是为了自己失去一切热情,进入一种完全的无比深刻的麻木状态。他愿意让那机器带领着他这个丈夫、父亲、煤矿经理前进,陪伴着那巨大的机器日复一日不停地挖掘出温暖的泥土。至于威尼弗雷德,她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妇女,而且和他自己是同一类人。她将会成为他的一个很好的伙伴,她正好和他配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