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杉农舍和沼泽农庄保持着正常的联系,可是这两家各过各的生活,界限是十分分明的。

安娜出嫁之后,沼泽农庄便成了汤姆和弗雷德两个男孩的家。汤姆矮矮的个子,长得非常漂亮,一头坚硬的黑头发,又长又黑的眉毛,和一双柔和的令人喜爱的黑色的眼睛,他思想也非常明快。上完中学以后,他又到伦敦去学习,他本能地对那些有性格、有毅力的人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他对谁都能全面地让步,可是又永远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如果不通过别的人,你几乎很难发现他的存在。当他孤独一人的时候,他什么事都决定不下来,可是当他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似乎能把自己加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从而使他变得比原来更为高大。所以只有很少的人真正喜欢他,并通过他获得某种满足。而对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他却是经过精心选择的。

他的头脑像一杆秤或者像一个天平一样,精细、敏捷,但从不轻信。

在伦敦的时候,他是一位机械工程师的非常心爱的学生,这工程师头脑非常聪明。当汤姆·布兰文结束他的学业的时候,他已经变得非常著名了。这青年通过他的老师结识了一些不同一般的出色的人物。他从来不自以为是。他在他们中间出现,似乎只是为了赞赏他们或者为了抬高他们。他在我们的面前,就仿佛能使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所以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他就和伦敦的某些极有成就的科学家和数学家发生了联系。他们都把他作为同辈看待。他沉静、敏锐,但对什么事都把自己放在一边。这样他就能冷静地看待一切,也知道怎样恰如其分地来评价别人。他仿佛就是一种评判的标准。此外,他人长得十分英俊,中等身材,体格各部分也非常匀称,黑黑的皮肤永远显得那么健康。

在零花钱方面,他父亲从来对他都不怎么限制,此外,他还给他老师担任助手工作。有时候这年轻人也到沼泽农庄来走走,穿着非常讲究,说话不多,天性十分大方,对谁都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他使得整个农庄都发生了一定的变化。

弟弟弗雷德是一个真正布兰文家的人,骨节很大,蓝色的眼睛,完全是地道的英国人的样子。他真正是他爸爸的儿子。他们父子俩随时都感到非常合得来。这农庄将来也归弗雷德继承。

在大哥哥和小弟弟之间存在着一种简直可以说是非常强烈的感情。汤姆以一种女性的关怀和无私的心情看待弗雷德。弗雷德则把汤姆看作是某种神奇的典范,总想到在自己长大的时候也要变得和他一样。

所以在安娜走了以后,沼泽农庄开始出现了一个新的局面。这两个青年都已是绅士派头。汤姆以他独特的性格很快就获得了较高的社会地位。弗雷德非常敏感,很喜欢读书,他先研究了拉斯金的思想,后来又读了一些不可知论者的作品。和所有布兰文家的人一样,虽然他也喜欢和别人交往,对别人尽量宽容,而且有时甚至是过分的尊敬,但是绝大部分时间他仍过着自己的生活。

在他和哈代家的大院里的一位少爷之间存着一种很不愉快的友情。这两个家庭很不一样,可是两家的年轻人相遇,尽管彼此有些生硬,仍然是以朋友相待。

年轻的汤姆·布兰文的深黑的睫毛,美丽的皮肤,温柔的令人不可理解的性格,他的奇怪的安闲态度,和他的很有学问的神态,使他在伦敦博得了声望,似乎也给沼泽农庄带来一种新的高尚的气息。每当他穿着非常讲究,看上去仿佛十分温柔,和蔼可亲,而实际却和所有的人都保持一定距离,在沼泽农庄出现的时候,他总会在人们心中引起一种不安的感觉。在科西泽和伊尔克斯顿和他相识的人的头脑中,总想着他是属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的。

他和他妈妈有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他们之间的感情虽然说不出也看不见,但却是非常强烈的。他父亲对他这个大儿子常怀有一种不很自然的多少有些尊敬的感觉。也是靠着汤姆,沼泽农庄和斯克里本斯基一家才保持着某种真正的联系。那一家在他们自己的那个区域已经变成十分重要的人物了。

所以现在沼泽农庄似乎整个发生了某种变化。父亲汤姆·布兰文,在年岁大一些之后,似乎越来越成熟,变成了一位农民绅士。他的身材就使他很容易获得别人的好感:强健而漂亮。他的脸仍是那么红润,蓝色的眼睛神采奕奕,浓厚的头发和胡子慢慢变成了银丝一样的灰白色。他态度宽容,乐观,常喜欢纵声大笑。曾经有很多事弄得他莫名其妙,慢慢地他开始采取了一种得过且过,对许多事不妨一笑置之的态度。许多事情所以变成那种样子并不是他的责任。然而,他对生活中的一些不可知的因素仍然怀着恐惧。

他生活得相当不错。他有他的妻子陪伴着他,尽管她和他完全是另一种人,但不知在什么地方,他们之间却存在着一种性命攸关的联系:———至于那联系在哪儿,是怎样一种联系,他怎么可能理解呢?他的两个儿子都已变成了上等人,他们和他自己完全不一样,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可是他们仍然和他具有一定的联系。这一切都使他感到神奇,感到迷惑不解。可是不管他的子孙后代会怎样,一个人永远总是只能过他自己的生活。

就这样,这位漂亮的、对许多事情都糊涂的农民大笑着,始终认为只有自己能够依靠,也永远只依靠着自己。他的青春和一切随伴着它的奇妙的享受,几乎还依然如故。他变得更懒散一些了,遇事冷静安详。大部分的农活现在都由弗雷德去干,父亲只管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他还赶着一头极好的母马,有时候自己赶着车出去。他和一些地位较高的农民和店铺老板一起在茶馆酒店里消磨日子,他所认识的男人中有不少都是有身份的人。但是对他来说,不管属于哪个阶级的人全都一样。

他妻子仍和过去一样,始终不和什么人来往,她的头发现在已露出了灰白色,她的脸尽管还保持着原来的神态,却显然已经老了许多。她现在似乎还和她二十五年前来到沼泽农庄的时候一样,只不过她的健康已大不如前了。她似乎并没有住在沼泽农庄,只不过是一个常在这里出没的幽灵,她从来都不是当地生活的一部分。她所代表的东西对那个地方来说是格格不入的。即使在大门之内,她也仍然是一个固定的,无法改变的,仿佛让人一见到就能免俗的陌生人。是她使得沼泽农庄上所有的成员彼此分立,各个具有独特的个性,是她使这个家庭变得相当的脆弱。

在年轻的汤姆·布兰文二十三岁的时候,他和他的老师不知怎么闹翻了,他因而去了意大利,后来又到了美国。他回家来呆了一阵,后来又上德国去了;他永远是一个漂亮的,穿着很讲究的令人喜爱的青年,身体十分健康,可是对任何事都愿意置身事外。和他总满不在乎穿着一身绷得很紧的衣服一样,他的深黑色的眼睛里,总十分轻快而且毫不在意地透露着一种悲惨凄凉的神情。

在厄休拉眼里,他始终是一个浪漫的令人十分喜爱的人物。他常常给她带来十分精美的礼物:一盒在科西泽从来没有见过的高级糖果,或者送给她一把头发刷子,或者一面镶着珠宝的细长的镜子,这些东西全都闪闪发光、无比精美;或者他还会送她一串很小的未经琢磨的紫晶、蛋白石、多角石和石榴红串起的项链。他能很随便、很流畅地讲许多外国语,他的天性又是那么柔和,那么讨人喜欢。尽管这样,他却永远是一个让人莫名其妙的局外人。他不属于任何地方,不属于任何社会。安娜·布兰文自从结婚以后,和她父亲的亲密关系就没有再继续下去了。就在她结婚的那天,这种关系便已被抛弃。他和她都有意接触得更少了,安娜回家时也总是去找她妈妈。

可就在这时候,这位父亲就这样死去了。

这件事发生在厄休拉刚满八岁的那一年的春天,他,汤姆·布兰文,在一个星期六早晨赶车去了诺丁汉的市场。临走时他曾说他也许很晚才能回来,因为他要去看一场戏,然后还要去参加一个会。他家的人都知道,他会去痛痛快快地玩一玩的。

那个季节经常下雨,天色也非常阴沉。到了晚上,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弗雷德·布兰文感到很不舒服,他仍和平常一样一直呆在家里。他非常不安地吸点烟,看点书,耳朵老听着屋子外边雨水的哗哗声。这个风雨凄凉的夜晚忽然使他失去了依据,使他变得飘浮不定起来。他意识到他自己,意识到他需要一些什么东西,而且意识到他现在简直不能算是活着。他仿佛感到他的生活没有根了,他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稳地呆下来。他梦想着到外面去跑跑,可是他的本能告诉他,换一个地方也不可能解决他的问题。他需要某种变化,某种生活上的变化,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得到它。

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老女人的蒂利走过来告诉他,雇工们刚才回来吃晚饭,说外面场院里到处都是一片水。他听了完全没有在意。可是他实在痛恨这种雨淋淋的凄凉的世界。他一定要离开沼泽农庄。

他妈妈已经上床了。最后他合上书本,头脑空空的,带着阴郁和愤怒的醉意走上楼去,又带着阴郁和愤怒的醉意把自己关锁在睡眠中了。

蒂利把几双拖鞋放在厨房的炉火前面烤着,然后也上床去,留着大门没有上锁。很快这农庄被完全掩埋在一片黑暗中,掩埋在大雨之中了。

到十一点的时候,雨还在下。汤姆·布兰文站在诺丁汉的天使旅店的院子里,扣着他外衣的纽扣。

“噢,好啊,”他十分高兴地说,“这么大的雨我见过。来吧,杰克(马名),小伙子,来吧———这才是好样的,杰克,瞧你这大肚子,不管你吃了多少,反正你是灌得够饱了。来吧,小伙计,咱们还是回到咱们那古老的农庄去吧。噢,我的天啊,今晚上的雨怎么这么大!这阵雨之后什么火山也甭想再爆发了。嗨,杰克,我的漂亮的年轻小伙子,咱俩谁会当诺亚(据圣经载,洪水来临之前听从上帝的指示带领全家得以躲脱那次灾祸的一个祭司)呢?看样子仿佛各处的拦水坝都崩开了。照这样下去,鸭子和各种水禽就要做世界之王了———那会儿也会有和平鸽、橄榄枝等等。快站起来吧,大姑娘,站起来吧,咱们不能在这儿呆上一夜,尽管你那么想也不行。我敢说,这大雨,要不让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们全喝醉了才他妈的怪呢。嗨,杰克———这阵雨是把你冲明白了些呢,还是冲得更糊涂了?”他对他自己说的笑话不禁大笑起来。

每当他喝醉了酒要去驾车的时候,他总感到很难为情,一定要对他所赶的马抱歉几句。他那抱歉的心情使他显得很滑稽,他知道他已经不能笔直地走路了。但尽管如此,不管他的头脑多糊涂,他的意志还始终僵硬地时刻保持着警惕。

他爬上马车,驾着车走出了旅店的大门。那匹马还真行。他稳稳地坐在那里,任凭雨点打在他脸上。他沉重的身体在一种睡眠状态中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注意力只有一个中心点还不停地在闪着亮光,其余的全是一片漆黑了。他把他的最后一点注意集中于让车不要偏离他所十分熟悉的那条道路。这条路他太熟悉了,完全凭着意志力他严密地注视着。

他大声跟自己讲着话,由于情绪不安,说话还特别咬文嚼字,仿佛他十分清醒似的。那匹马在密集的雨点下匆匆向前走着。他一直不停地看着车灯前面的雨丝,看着阴暗的马背上的微弱的光亮和路旁迅速飞过的篱笆。

“这么个夜晚连狗都不应该出门,”他大声对自己说,“看来天马上要晴起来了,要不是,那才他妈的怪呢。路上倒了十几车炉灰还真顶用。照这样下去,这些煤灰都给冲到阴曹地府去了,啊,这是我们弗雷德的看法,也许是。在这种问题上他比谁都看得远。我看不出你要去管这些事干吗。炉灰给冲到阴曹地府去,然后再冲回来,我也不管它。我想有一天它又会被冲回来的。天下事全都是这个样。雨水落下来不过是为了再飘到天上去变成云彩。他们都这么说。今年地球上的水不管比哪一年也不会更多。大家都这么说,伙计,你懂吗?今天的水比一千年前的水也不多什么———而且也不少一点。你没有办法把水给用掉。办不到,我的伙计,它根本不理睬你。你想把它消耗掉,它化成一阵气飞跑了,它还把一只手摁在鼻子上讥笑你。它变成了云彩,然后又化作雨落在好人和坏人的头上。我还弄不清我到底是算好人还是算坏人呢?”

当车子歪在一个深沟里的时候,他忽然完全清醒了。他清醒地知道他现在是在赶路。他已经完全失去知觉走了很长一段路了。

可是,最后他来到大门边的时候却一下歪了下来,晃了几晃,他使劲抓住了车身。他下到几英寸深的水中。

“操他妈!”他生气地说,“这该死的水真他妈操蛋。”

他牵着马蹚水走进大门里,他现在已经醉得十分厉害,完全靠过去的习惯盲目地活动着。走到哪里都是水。

通向住房和农舍的走道上倒是干的。在他沉醉后的朦胧中,黑夜似乎到处发出一阵阵奇怪的吼叫声。他摇摇晃晃地,几乎是糊糊涂涂地把车上装的东西和坐垫等都搬到屋里去,扔在地上,然后又出去照顾他的马。

现在他已来到家里,简直成了一个梦游人,他的活动随时都可能停止下来。他非常小心谨慎地把马拉上一段土坡,牵进车棚里去。那马直往后退,不肯往棚子里走。

“这是啥毛病,”他打着嗝说,仍然向前走。他现在又已在水里走着,那马一边走一边溅起大片水花。现在,除了车灯照亮了眼前的一片波纹之外,到处是一片漆黑。

“啊,这他妈的可要命了,”他说,走进了到处是五六英寸深的水的车棚。可是他倒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使他感到很有趣。想到车棚里竟会有半英尺深的水,他禁不住大笑了。

他把那匹母马推进车棚去。那马显得非常烦躁。自己现在竟然站在水里卸马,他觉得十分可笑。他所以觉得可笑,还因为这大水弄得那马有些惊慌不定了。“这有什么关系,这算得什么,这么一点水淹不死你的!”等他把车一卸完,那马就匆匆走到马槽边去了。

他把车辕吊起来,取下车灯。当他从十分熟悉的、堆满车架和车轱辘的车棚中走出去的时候,外面的水一浪接一浪有力地冲在他的腿上,他摇晃了几下,差点倒下。

“哎,这是他妈的怎么啦!”他说,瞪着眼看看那到处是水的黑夜。

他朝着水流来的方向走去,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他心里充满了惊奇。他一定得过去看看这水是从哪儿来的。尽管他已经感到脚下的土地似乎慢慢滑走了,他仍继续向前走,摇摇晃晃地朝着堤下的池塘那边走去。他倒感到很高兴。水不过到他的膝盖,可是那水却很有力量地推着他。他滑了一下,简直有点晕得要吐了。

他感到一阵恐惧,使劲拼命抓住他手里的灯,他摇晃着身子,向四处张望。水冲着他的脚前进,他有些发晕,他不知道该朝哪边走了。水面上出现了一圈圈的漩涡,整个黑夜似乎也变成了一圈圈的黑浪。处在四面攻击的中心,他几乎站不稳了,他恐惧地摇晃着身子。他心里明白,他可能要倒下了。

在他正挣扎着的时候,水里有件什么东西绊住了他的腿,他因而马上倒了下去。很快他就觉得憋得喘不过气来,他在那令人窒息的恐惧中挣扎着,斗争着,摔打着,可总是越陷越深,无可挽回地陷下去了。在和窒息进行的无法诉说的斗争中,他仍然极力挣扎着,想让自己脱出身来。可是他还没能完全站起来,就又朝着更深的地方摔去。有个什么东西在他的头上砸了一下,他顿时感到浑身无力,接下去他便进入一片黑暗之中。

在那绝对的黑暗之中,那个失去知觉的淹在水中的尸体被水冲着向前滚去,雨还在下,很快他被淹死的地方便已完全平静了。棚子里的牛睡醒觉站了起来,狗也开始发出了叫声。而那无知觉的被淹的尸体浸在一片黑暗之中被动地被向前冲去。

布兰文太太醒来以后,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以一种超自然的敏感,她听见了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所出现的一切活动。她又很安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接着她走到窗前。她听到了阵阵雨声和很深的水的流动声。她知道她丈夫就在外边。

“弗雷德,”她叫道,“弗雷德!”

从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一阵大片的水向低处冲去的残暴的轰隆声。

她走下楼去。她不能理解这水是从哪里来的。走下台阶来到厨房里,她的脚下已经是一片水。厨房里已经被水淹了。这水是从哪里来的?她无法理解。

水在厨房里流出流进,她光着脚到处去察看。大门外的水哗哗地流着,她感到有些害怕,接着有什么东西撞在她的脚上,那东西缠在她的脚上了。这是一支赶车的马鞭,桌上放着从车上卸下来的坐垫和口袋等等东西。

他已经回家来了。

“汤姆!”她叫喊着,简直对自己的声音感到有些害怕。

她打开门。水带着可怕的声音哗哗往里流。到处是流动着的水,是一片流水声。

“汤姆!”她喊着,穿着睡衣举着一支蜡烛站在那里,对着黑暗,对着门外的洪水,大声喊叫。

“汤姆!汤姆!”

她倾听着。弗雷德穿着裤子和衬衫在她后面出现了。

“他在哪里?”他问道。

他看看外面的洪水,接着又看看他母亲。她穿着睡衣,显得个子很小,像是个什么小妖怪似的让人感到害怕。

“上楼去吧,”他说,“他准是在马棚里。”

“汤———汤姆!汤———汤姆!”老太太用一种拖长的,动人心魄的极不自然的声音叫喊着,那声音简直让她儿子浑身冰凉。他很快穿上他的长靴和外衣。

“上楼去吧,妈妈,”他说,“我出去看看他在哪儿。”

“汤———汤姆!汤———汤———汤姆!”这个小老太太尖厉的非人的声音不停地叫喊着。但是从那一片黑暗中传来的只有水声,不安的牛群发出的哞哞声和狗的吠声。

弗雷德·布兰文拿起马灯朝外边的水里走去。他母亲站在门洞里的一把椅子上看着他往外走。现在到处是水,到处是流动的水,在他的马灯下面闪闪发光。

“汤姆!汤姆!汤———汤姆!”她的拖长的不自然的喊叫声在黑夜中震响。这使得她儿子连脊梁骨都凉透了。

而现在,父亲那已失去知觉的被淹死的身体正在房子下面,在一片黑色的水的推动下朝着大路边漂去。

蒂利也起来了,在睡衣外面加了一条裙子。她看到她的女主人趴在椅子上,向开着的门外张望,桌子上放着一支蜡烛。

“天老爷保佑!”这个老女仆叫喊着说,“运河决口了,堤岸被冲开了,咱们可怎么办!”

布兰文太太看着她儿子和那盏马灯,沿着一条较高的土道走到马房里去。接着她看见一匹马的黑色影子:接着她又看到她儿子把马灯挂在马房的墙上,并借助微弱的灯光看到他卸下了那匹母马的辔头。母亲还看到那匹马的闪着光的脸,在马厩的门口晃了几下。马厩现在还没有被水淹,可是外面的水正汹涌地往屋子里流。

“水越来越高了,”蒂利说,“老板回来了吗?”

布兰文太太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他在那儿吗?”她用一种传得很远的显得很可怕的声音叫喊着问。

“没有,”从黑夜中就传来这么一句简单的回答。

“那你到处去找找他。”

他母亲的声音几乎让这个青年要发疯了。

他把马拴上,然后关上马棚的门。他蹚过地上的水噼噼啪啪地往回走,手里的马灯摇晃着。

那个无知觉的被淹死的尸体现在正在房子旁边一段最深的水中流过。弗雷德·布兰文朝他妈妈走去。

“我到车棚里去看看,”他说。

“汤———姆,汤———汤———姆!”那个强大的非人的声音继续喊叫着。弗雷德·布兰文的血液几乎都要凝住了。他感到十分愤怒。他气得浑身发僵。她干吗要这么叫唤?她那样子简直让他受不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蹲在门口那把椅子上,简直像个小妖怪似的让人害怕。

“他已经把马从车上卸下来了,所以他不会发生什么问题的。”他装作十分正常地咕哝着说。

可是他一走下车棚就陷在一英尺多深的水中。他听到远处哗啦哗啦的流水声,运河已经决口了,水现在已越来越深。

那辆车倒安然无恙,可是哪里也找不到他父亲的影子。这年轻人蹚着水向池塘边走去。水已经淹过他的膝盖,打着漩推着他前进。他向后退了几步。

“他在那儿吗?”母亲发疯一般的叫喊声又传了过来。

“不在,”他简单地回答说。

“汤———姆———汤———汤———姆!”于是又传来了那非人世所有的刺人心魄的叫喊声,那声音似乎非常高,似乎是一种纯粹的超自然的声音。弗雷德·布兰文听着十分厌恶。这声音简直要让他发疯了。它简直像是用一种非常可怕的腔调唱出来的歌声。

屋里的水越来越多了。

“你最好上毕比家去,让他和阿瑟都一块来,再告诉毕比太太,把威尔金森也找来。”弗雷德对蒂利说。他逼着他母亲上楼去。

“我知道你爸爸已经淹死了,”她怀着一种奇特的恐惧感说。

那一夜,水越涨越高,直到最后厨房里的水壶都从炉台上给冲走了。布兰文太太独自坐在楼上的窗口,她不再喊叫了。男人们都忙着救出水里的猪和牛。他们弄了一条船来接她。

天亮的时候,雨住了,在一片可怕的噼噼啪啪和哗啦啦的水声之上,又出现了满天的星斗,接着东方出现了一片鱼肚色,天快亮了。在黎明的玫瑰色天光之下,她看到大水朝外面流去,缓慢地流动着,所有的建筑也慢慢从水里露出来。小鸟开始懒散地鸣叫着,仿佛由于黎明的清冷,声音有些沙哑。不久,鸟的叫声显得越来越轻快了,向远处的田野望去,可以看到运河堤岸的一个巨大的缺口。

布兰文太太从这个窗口走到那个窗口,观看着外面的洪水。有人已弄来了一只小船。天越来越亮,水面再也看不见那片红光,白天已经来临了。布兰文太太从房前走到房后,一刻也不放松地全神贯注地向外看着,看着那惨淡的春天的早晨。

她看到了她丈夫的牛皮外衣在水里,因为这时水冲着他的尸体正流过菜园子的篱笆边。她对船上的人叫喊,她很高兴终于找到了他。他们把他从泥巴中拖出来,但没有办法把他弄到船上。弗雷德·布兰文跳到齐腰深的水里,半抱半拖地把他父亲的尸体从水里弄到大路边上。他的头发和胡子里满是稻草、树枝和烂泥。那青年像一只被打伤的野兽大声干嚎着,蹚着水向前走。母亲不再打扰任何人,独自在窗子前面哭泣。

大夫来了。可是他已经完全死了。他们把他弄到科西泽安娜的房子里去。

当安娜·布兰文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她把头一仰,转动了几下眼珠,仿佛有什么东西伸过头来要咬她的脖子。她把头向后仰着,她的思想几乎进入了一种睡眠状态。自从她出了嫁,自己做母亲以来,从前做姑娘时的生活她已经完全忘却了。现在,这忽然出现的惊恐威胁着要冲进她的内心深处,一举而扫除梗阻其间的这漫长的日子。她又回到了还是个十七、八岁小姑娘的时候,充满了对她父亲的热爱。所以她现在只好往后缩着,逃开眼前的惊恐,死命抓着她当前的生活。

只是当他们把他已死的身躯弄到她屋里来的时候,她看到他穿着一身被水浸透的湿淋淋的衣服,仍是从市集上回来时穿得整整齐齐的一身打扮,浑身透湿,一动也不动,她这才真正体会到那突然袭来的惊恐,感到害怕了。他现在已变成一动也不动、水淋淋的一堆失去知觉的东西了,而在过去,她却一直把他看作是力量和坚强的生命的象征。

她几乎是带着极大的恐惧情绪开始脱掉他身上的衣服,脱掉和他这个富有的农民身份很不相称的那一身赶集时穿上的衣服。孩子们都已被送到牧师家去,尸体安放在客房的地上。安娜开始迅速地给他脱衣服,把他身上的表链和印章等各种小东西都湿淋淋地堆在桌子上。她丈夫和那个女仆在一旁帮忙。他们把死者的衣服脱净,并给他擦洗干净,然后把他放在床上。

他的模样显得很高贵,十分安静地躺在那里。他被淹死的时候也显得非常安详,现在他整整齐齐地躺在那里,不可侵犯,无法接近。在安娜看来,他具有不可接近的男性的威仪,具有死神的威严。这使她不禁肃然起敬,几乎有几分高兴。

妈妈莉迪亚·布兰文也走过来看了看这令人神往的不可侵犯的死者的身体,看到死亡,使她的脸马上显得非常苍白。他现在和无限躺在一起,已经变成某种绝对的东西,不可能再加以改变,也不可能对他再进一步有所了解了。她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一个威严的抽象的存在,只不过暂时显现了一下;他是绝对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现在谁还能对他提出什么要求,谁还能谈到他,谈到他这个从生到死的转化过程中偶一显露的人呢?不论生者还是死者都不能再对他提出任何要求了。他既是前者也是后者,他就是他自己,不容侵犯,也不容任何人接近。

“我曾和你共同生活过,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同样属于永恒所有。”莉迪亚·布兰文说,她体会到自己的孤单,打心里都变得冰凉了。

“活着的时候我没有能完全了解你。现在你居于崇高的死者的地位,更非我所能了解的了。”安娜·布兰文怀着敬畏的心情,简直有点高兴地说。

最受不了的是死者的儿子。弗雷德·布兰文脸色煞白,两手紧握着拳头,他看到他父亲这样的下场,心里充满了愤怒和仇恨,另外他更椎心泣血地希望他父亲还活着,希望还能看见他,听到他说话。他简直无法忍耐。

汤姆·布兰文直到出殡的那天才回家来。和平时一样,他仍然很稳重,不动声色。他吻了吻脸色依然十分阴沉,让人难以理解的母亲;和他的弟弟握了握手,但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他看到了那个镶着黑色把手的大棺材。他甚至还念了念棺材上的牌子:“沼泽农庄的汤姆·布兰文。生于———。死于———。”

这个年轻人的漂亮的沉静的脸显出十分可怕的样子,皱起了眉头,可是没多久它又变得跟原来一样安详了。棺材被抬到教堂里去,丧礼的钟声不时敲响着,哭丧的人头上都戴了用白花做成的花圈。母亲,那位波兰妇女,带着一张阴暗的、失神的脸扶着她大儿子的胳膊走着。他还像过去一样的漂亮,他的脸一动不动,似乎还有点高兴的样子。弗雷德和安娜走在一起,她的样子仍显得那么奇怪,那么动人;他却露着一张像木头一样的毫不妥协的发呆的脸。

只是后来,厄休拉在花园里红醋栗树丛边跑过的时候,却看到她舅舅汤姆穿着一身黑衣服直着身子站在那里,他举着紧握拳头的两手,紧绷着脸,嘴唇向后咧着露出牙齿来,仿佛他正要做出一个可怕的微笑,那样子完全像一只受伤的痛苦不堪的野兽,他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着,像喘着气的狗一样。他面对着一片开阔的地方抽搐一阵,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很快地抽搐一阵,可是他的脸却始终不变,露着简直像野兽一样痛苦的表情,牙齿全露在外边,鼻子紧紧地皱在一起,眼睛呆呆地看着前边,显然什么也看不见。

厄休拉看着非常害怕,马上就溜走了。后来当她舅舅汤姆又进屋里来,脸色显得非常庄重和沉静的时候,他简直仿佛是故意装着心情很沉重,装着很悲伤,她注视着他的安静漂亮的脸,仔细回忆着刚才他那副痛苦的样子。可是她看到他的鼻子相当大,包着透明的皮肤很像俄国人的鼻子,她还记得他那修剪得很整齐的小胡子下面的那排牙齿,既小且尖,中间还都露着缝。在他这非常高雅的神态后面,她可以看到他那简直像野兽一样的近于腐败的气质。她感到有些害怕。自此以后,她每次再见到他总止不住要想到他那可怕的近似野兽的一面。

他对她妈妈说声“再见”,马上就又走了。厄休拉现在几乎不敢再让他吻她了。可是她却又非常希望他吻她,希望尝到那点不愉快的滋味。

在葬礼期间和葬礼之后,威廉·布兰文简直像发疯似的爱着他的妻子。这次死亡事件使他十分震动。可是死亡以及和死亡有关的一切似乎都只不过进一步激起了他对他妻子的疯狂的、无法抗拒的热情。她似乎是那么离奇而动人,她简直要让他神魂颠倒了。

她让他和她睡在一起,似乎早在等待着他,她也想他。

外祖母在紫杉农舍呆了一阵,等待人们把沼泽农庄重新收拾一番。然后她仍然回到她自己的屋子里去,神色安定,仿佛一切都很好。弗雷德全力投入了清扫农庄的工作。他父亲死在那里,只不过使这个地方似乎显得对他更为亲切,也更不可改移地属他所有了。

早就有一种说法,布兰文家的人一般都是暴死的。除了汤姆之外,所有别的人几乎把这看成是很自然的事。可是弗雷德性情执拗,对这事始终也不能妥协。他永远也不能宽恕冥冥中的一种什么力量,如此残暴地杀害了他的父亲。

父亲死后,农庄上显得十分安静。布兰文太太却始终心神不定。她根本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黄昏时候独自一人安静地坐着,白天里她总是站起来彷徨不定地东跑几步西跑几步,似乎她一定要上什么地方去,可又不很肯定该往哪儿走。

人们常看见她穿着她那件小毛衣在花园里闲逛。她还常常爬上马车,坐在她儿子身边,摆出一副孩子气的、热情而又可怕的脸,观望着农村的田野或者市镇上的街道,仿佛所有那些东西都变得对她很陌生了。

安娜的孩子们,厄休拉、格德伦和特里萨每天都经过花园门口去上学。每当她们走过的时候,外祖母总让人把她们叫过来,留她们在农庄吃晚饭。她喜欢让这些孩子陪伴她。

对她的儿子们,她简直有些害怕。她能看出他们阴郁的热情和愿望,以及他们的不满。她实在不愿意再看到这些东西了。甚至弗雷德的那双蓝色的眼睛和宽大的下巴颏也使她感到很心烦。大家心里全得不到安宁。他有他自己的需要,他需要爱情,强烈的爱情,而他却得不到它。可他为什么要去麻烦她呢?他为什么要去对她讲他的不安、痛苦和不满呢?她已经太老了。

汤姆倒是更能克制一些。他一直显得十分平静。可是他却使她甚至更为苦恼。在他的眼睛里,她所看到的只是一个令人精神瓦解的黑暗的深渊,还有他对她迅速的一瞥,仿佛她能够救他,仿佛他要透露出自己的全部心事来了。

老人有什么办法救助年轻人呢?年轻人必须去找年轻人。到处永远是风暴!到了现在,她难道还不能远离开生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去安静地躺下吗?可是不能,随时总有阵阵巨浪向她冲来,在它们的障碍前撞得粉碎。随时她总是被纠缠在纷扰、愤怒和激烈的情绪之中,无尽无休,无尽无休,永不停息。而她却希望能够脱开身。她希望最后能获得自己的心情舒畅和安宁。她不愿意她的儿子们再强迫她听一些关于情欲和求爱的残酷的老故事,讲一些不满足的男人深藏在心中的对女人的愤怒。她希望自己已经超出了这一切。可以去享受老年人的安宁和平静了。

她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干过多少活,所以她现在也只是常常站在花园门口,看看那为数不多的来往行人。一看到孩子总是使她感到高兴,她口袋里常常装着苹果或者各种糖果。她喜欢看到孩子们对她微笑。

她从来没有到她丈夫的坟上去过。她谈到他的时候丝毫也不动感情,似乎他仍然还活着。有时实在忍不住的悲哀也使她淌下几滴眼泪,但很快她又恢复了正常,完全和她平时一样显出很快乐的样子。

遇上下雨天,她总呆在床上。她的卧房就是她的世外桃源,她可以在这里躺下来,凝神默想。有时候弗雷德给她念一点书。可是那对她没有多大意义。她有她自己永远做不完的梦,而且始终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她需要时间。

这时她的主要朋友是厄休拉。这小姑娘和这位年满六十整天沉思默想的老太太似乎有一种共同的语言。在科西泽,到处是各种活动和热情,一切都似乎是围绕着热情的支柱在活动着。在厄休拉之后,一共又有了四个小孩子,都是一帮小娃娃。这些小生命随时彼此之间都在那里进行冲击。

所以,对那个最大的孩子来说,外祖母床边的安宁气氛简直是可遇难求的了。在这里,厄休拉简直仿佛是来到了一片安宁的天堂里的国土。在这里,她自己的存在对她本人也变得无比简单而美妙了,仿佛她已变成了一朵鲜花。

每逢星期六,她就一定要到沼泽农庄来,而且每次手里总捏着一件小礼物,或者是用彩色纸条编成的小垫子,或者是在幼儿园做手工时做的小篮子,或者是用铅笔画的一只小鸟儿。

每当她出现在门口,现在已经显得很老却更有权威的蒂利一定会伸长脖子,看看是谁来了。

“噢,是你来了,是吗?”她说,“我想着我们也该见到你了,我的天哪,你带来的这个小花环可真了不起!”

让人奇怪的是,汤姆·布兰文已经死去了,蒂利却在沼泽农庄上保持了他的精神。厄休拉常常把她和她外祖父联系在一起。

今天这孩子带来了一个很小的用石竹花做成的花环,里面是白色的石竹花,外面却有一圈红色的花瓣。她为她的这个工艺品感到很骄傲,由于骄傲,因此显得有些羞怯。

“你姥姥在床上呢,你要是上去就把你的鞋擦干净,也别像一只火箭似的嗵地就冲了进去。我的天哪,这花环做得多么漂亮!这完全是你自己做的吗?”

蒂利轻手轻脚地把她引到姥姥的卧房门边,这孩子带着她平常所具有的那种犹豫的奇怪神态走了进去。她姥姥在床上坐着,穿着一件很小的灰色的毛衣。

孩子一声不响在床边磨蹭着,手里举着那个花环。她孩子气的眼睛里闪着光。姥姥的灰色的眼睛也闪着同样的光。

“多么漂亮!”她说,“这花环你做得多么漂亮!这束花真是太可爱了。”

厄休拉把花环塞进她姥姥手中说,“我特意为您做的。”

“一些农民在家里做的花环也都是这样的,”姥姥说,用手摸摸那红色的花瓣,并用鼻子闻闻。“完完全全就是这样扎得紧紧的!她们做这种花环是为了戴在头上———她们把花梗编在一块儿,然后她们就戴上这种花环,穿上她们最好的裙子,到处去游玩。”

厄休拉马上就想象着自己已进入了那故事中的境界。

“您过去也在头上戴这种花环吗,姥姥?”

“我做姑娘的时候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颜色有点像卡蒂的头发。那会儿我还有过一个用蓝色的小花朵做的花环,一种大雪后才开的小花,蓝得可爱极了。咱们家的那个车夫安德雷总是把这种花先给我摘来。”

她们就这样闲谈着,然后蒂利给她们拿来两杯茶。在沼泽农庄有一个带着金色花的绿色茶杯是专门给厄休拉用的。除茶以外,蒂利还给她们拿来一点黄油面包和一点水芹,整个气氛是那么奇特和美妙。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吃得津津有味。

“姥姥,您怎么有两个结婚戒指?您一定得戴两个吗?”那孩子问道,她看到了她姥姥放在茶盘边露着青筋的有如象牙一般的手。

“因为我有两个丈夫,孩子。”

厄休拉想了一下。

“那您就得把两个戒指都戴着吗?”

“是的。”

“哪个戒指是我姥爷的?”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

“你说你知道的这位姥爷?这个是他的戒指,红的这个。这个黄戒指是你从未见过的那个姥爷的。”

厄休拉带着极大的兴趣看着那两个戒指。

“他在哪儿给您买的?”她问道。

“这个?我想是在华沙买的。”

“您那会儿还不认识我的这个姥爷吧?”

“还不认识这个姥爷。”

厄休拉仔细推敲着这个使她极感兴趣的情况。

“他也长着白胡子吗?”

“不,他的胡子是黑的,我想你的眉毛就很像他的眉毛。”

厄休拉忽然开始想着自己的事,不再往下说了。她立即把自己和她的那个波兰的姥爷联系在一起了。

“他也长着棕色的眼睛吗?”

“是的,眼睛的颜色很深。他是一个聪明人,像狮子一样敏捷,他从来一刻也不肯安静。”

莉迪亚至今还对兰斯基怀恨在心。她想到他的时候,总想着自己比他年轻多了。她永远只是二十岁,或者二十五岁,总是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他把她归纳在他的思想之中,仿佛她并不是一个人,仿佛她只是他的一个副官。仿佛她只是他的一件行李,或者是他的做外科手术的一件工具。她对这种情况至今还感到愤恨。而他却永远只是三十岁:他死的时候也不过才三十四岁。她并没有为他的死感到难过。他比她大得多。可是,她现在一想起那时他们过的日子仍感到十分痛心。

“您更喜欢我的第一姥爷吗?”厄休拉问道。

“他们两个我都喜欢。”姥姥说。

想到这里,她又变成了兰斯基的十分年轻的新娘。他出身于很好的家庭,甚至比她自己的出身还要好,因为她有一半德国血统。她是一个经济情况很不稳定的家庭的年轻姑娘。而他这个知识分子,这位聪明的外科大夫却一心爱上了她。她当时把他看得多么高贵啊!她还记得她第一次和那个留着黑胡子的神气十足的年轻人谈话时她所感到的无比强烈的欢欣。他当时显得那么令人钦佩,而且还是一位权威。在经过她自己的家那种松松垮垮的家庭生活之后,他的严肃和信心,他的不可侵犯的权威在她看来简直成了无比神圣的东西。因为她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她过去的生活环境一直就是那么松懈、懒散、杂乱无章和混乱一团。

“莉迪亚小姐,你愿意和我结婚吗?”他当时曾用那严肃的但有些发抖的声音用德文对她说。她一直就对老看着她的那双黑眼睛感到害怕。那眼睛不是在看她,而是一直钉住她。他是那么严肃认真,那么自信。他的求婚使她无比激动,她马上就接受了。在恋爱期间,他对她的亲吻使她神魂颠倒。她从来没想过也去吻他一下,在她看来,亲吻是男人的事。女人只应当在她的内心深处去品尝受到亲吻的滋味。

刚结婚的那几天,或者说那些夜晚,她真是对他表现得无比谦卑。这种情况后来几乎一直都没有改变。他曾经带她到维也纳,她总是单独和他呆在一起,他们完全单独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一切东西,任何东西对她都是那么陌生,甚至他自己对她也是陌生的。接着他们才真正算结婚了。她带着满腔热情变成了他的奴隶;而他却是她的主人,她的老爷。她只是一位孩子新娘,一个奴隶,她吻他的脚。她当时甚至认为碰碰他的身子,给他脱下靴子,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荣耀。一直有两年她就是这样作着他的奴隶,趴在他的脚下,搂抱着他的膝盖。

孩子出生了,他依然追求着他自己的一套理想。他让她跟他一起生活,不过是为了有人照顾他的身体。对他来说,她不过是为了维持他的健康身体以便追求他的关于民主主义、关于自由和科学的理想的一种次要然而又必需的物质条件罢了。

可是,渐渐地当她二十三岁、二十四岁的时候,她开始想到她也可以考虑他的那些想法。由于他接受了她对他完全服从的地位,这使得她颇感到痛苦不安。尽管他自己不愿意和她讨论任何问题,他的某些同事却愿意和她讨论。她慢慢设法了解别的一些男人的思想情况。他的头脑也并不是惟一的男人头脑!她也并非是仅作为附属品而存在的!她开始注意到别的男人对她所表示的好感。她因此颇为激动,她还记得,在她结婚之后在华沙对她献殷勤的那些男人。

不久起义开始了,她也受到了很大的鼓舞。她愿意在他身边去当一名看护。他像一头狮子一样工作着,最后把自己的生命全部消耗了。她毫无办法地追随着他。可是她对他已经不再信任了。他是那么落落寡合,把很多事情全不放在眼里。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他的工作,他的理想———难道此外一切全都无关紧要了吗?

接着两个孩子全死了,现在对她来说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他也变得那么遥远。她看见他,她看见他在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脸色马上变白了,接着他皱皱眉头,似乎在想,“他们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候死掉呢?现在我连悲哀的时间都没有。”

“他没有时间悲哀,”她在她的遥远的可怕心灵之中曾经重复说,“他没有时间,他所干的事是那么重要!他把他自己看得是那么重要,这个半疯子!除了他准备起义的工作之外,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事能引起他注意!他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时间去想念他的孩子们!他甚至也没有时间生孩子,真的。”

她曾经不再理他,让他自己去干。可是,在那种混乱情况下,她后来又在他身边工作了。后来为了逃出那一片混乱的局面,她和他一起逃到了伦敦。

他这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潦倒不堪、心灰意懒的人,他对她毫不感兴趣,对任何人也再没有任何感情了。他的工作失败了,一切全都完了。他的头脑已经完全僵化,接着就死去了。

她不能同意他的话。他失败了,一切全完蛋了,可是在这个失败后面,还有一股永不妥协的热情存在。个人的努力也许会失败,可是人类的欢乐总是存在的。她是属于人类的欢乐的。

他死了,再也不来麻烦她了,可是在他临死以前,又留下了另一个孩子。因而才有这幼小的厄休拉成了他的外孙女。这一点使她感到很高兴。因为她仍然很尊重他,尽管他一直是错误的。

她,莉迪亚·布兰文现在倒颇有些为他难过。他已经死了———他几乎就没有真正生活过。他始终也没有真正了解她。他和她曾经一起睡过觉,可是他从来也不了解她。他从来也没有得到她所能给予他的一切。他是空着手从她身边走开的,所以他从来也没有生活过。他就这样死去,就这样消失了。可是,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可是一个精力十分充沛的人。

对他从来没有生活过这一点,她始终都不能原谅他。要不是有安娜,有这个眉毛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厄休拉,那他便是什么也没有留下,而只是像一个破碎的罐子一样被扔掉了,只是有人还记得他存在过罢了。

汤姆·布兰文是甘心伺候她的。他来到她面前,从她这里得到了他所要得到的一切。他现在也死了,走上了他自己的死亡的道路。可是在他对她的了解中,他已经使他自己变得不朽了。所以她在这里的生活中,在不朽中都有了她自己的地位。由于他已经把他对她的了解带入了死亡,所以她在死亡中也有了自己的地位。“在我父亲的房子中有许多高大的宅第。”

她对她的两个丈夫都十分喜爱。对其中一个,她是个光身子的娃娃新娘,自愿去对他百般侍奉。她爱另一个丈夫,是由于她能从他那儿获得满足,因为他善良,赋予她生命;因为他忠诚地为她服役,变成了她的男人,已经和她合为一体。

只是在这段生活中她才真正有了自己的生活,她才真正变成了她自己。在她第一次结婚以后,除了通过她丈夫,她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是那个有实体的物质,她不过是跟随在他脚边的一个影子。她非常高兴,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活。她对布兰文怀着感激之情。她无比感激地向他,一直向着死亡伸出了她的手。

在她的心中,她对她的第一个丈夫,对她那个主人,始终怀着模糊的又怜又爱的感情。他死的时候对很多问题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她感到不能忍受的是,他从来没有生活过,没有真正地过过他自己的生活。而他却是她的主人!这一切多么地奇怪!他为什么会成了她的主人?他现在似乎是那么地遥远,那么地和她毫无关系了。

“姥姥,他们俩哪一个?”

“哪一个什么?”

“您最喜欢。”

“他们两个我都喜欢,我第一次结婚的时候还完全是个小姑娘。后来我爱上你姥爷时已经是个妇人了。这两者是很不相同的。”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第一个姥爷死的时候,您哭过吗?”那孩子问。

莉迪亚·布兰文坐在床上摇晃着身子,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我们到了英格兰以后,他几乎很少说话,他自己心里的事情太多,他注意不到身边的任何人。他身体越来越瘦,到后来,两边的脸都变成了深坑,向外伸着一个尖尖的嘴,他再也不让人觉得漂亮了。我知道他不能忍受失败的痛苦,我感到在整个世界上一切全完了。只不过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你妈妈,她只不过还是个吃奶的孩子。那时,我当然不能死去。

“他用他那双深黑的眼睛看着我,简直仿佛他十分恨我。他生病的时候说,‘现在就差这个了。就差我把你和一个吃奶的孩子留下,让你们饿死在这伦敦城里了。’我对他说,我们不会饿死的,可是当时我太年轻,傻里傻气的,的确十分害怕,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他心里非常苦恼,可是他始终不肯丢开不管,他躺在那里绞尽脑汁,想看看他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我真不知道你们将来怎么办。’他说,‘我实在不中用,从头到尾没有干成任何一件事,我甚至没有能力养活我的老婆和孩子!’

“可是你瞧,我们也用不着他来养活。虽然他的生命停止了,我的生命却仍然存在下来。我就和你姥爷结婚了。

“我应该想到这些,我应该对他说:‘不要那么悲痛,不要因为现在失败了就死去。你并不是世界的开始和终结。’可是我那时太年轻了,他从来也不让我有我自己的思想,我当时真的认为他就是世界的开始和终结。我让他为世界上的一切事情负责。可是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并不都依靠他来完成。生命必须前进,我必须和你姥爷结婚,后来我有了你的舅父汤姆和弗雷德。我们不可能对太多的事情负责。”

孩子听到这话,她的心急剧地跳动起来。她不能完全理解,可是她似乎感觉到了许多遥远的事情。知道自己来自非常遥远的国土,来自波兰,而且是一个长着黑胡子的态度非常严肃的人的后代,她的心灵深处顿时冒出一股使她战栗的喜悦。她的祖先对她是非常陌生的,她感到不论从哪一方面讲,命运都非常可怕。

厄休拉几乎每天都要去看看她姥姥,每次她们都要闲谈一会儿。一直到在沼泽农庄床榻边无比宁静的气氛中所讲的那些话和故事渐渐具有了神秘的意味,并对这个孩子成了一种圣经。

后来厄休拉向她姥姥问了一个完全孩子气的问题。

“将来会有人爱我吗,姥姥?”

“许多人都爱你,孩子,我们都爱你。”

“可是在我长大以后有人会爱我吗?”

“噢,会有的,一定会有一个男人爱你,孩子,因为这是你的天性。我希望将来爱你的那个人是因为发现你值得爱而爱你,并不是希望你完全听他摆布而爱你。不过我们都有权力获得我们应该得到的东西。”

听到这些话厄休拉心里很害怕,她心中发虚,她感到她的两脚仿佛悬空了。她使劲抓住她姥姥,只有这里才有安宁和安全。从这里,从她姥姥的安静的房间里,有一个门通向那更大的空间,通向过去;过去是那么巨大,它所包容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爱情,生和死,都不过是在一条巨大的地平线上的星星点点的形象。在这巨大的过去之中,去思索一个人的微末的重要性,不免让人感到极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