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结婚来说,这是一个晴和的美好的日子,地上虽然很泥泞,天空却很晴朗。他们共用了三辆马车和两辆带篷的车辆。所有的人都激动地挤在客厅里。安娜现在还在楼上。她父亲时不时地喝上一口白兰地。他穿着那灰色的上衣和黑裤子,显得很漂亮。他说话的声音十分热忱,但又显得有些烦恼。他太太穿着带花边的深色的丝绸衣服走下楼来,她的帽子有点像是孔雀蓝的颜色。她的娇小的身体强健而稳定。布兰文看到她也在那里,止不住暗暗感谢上天,完全得靠着她的支持,他才能在这乱糟糟的人群中呆下去。

马车来了!诺丁汉的布兰文太太穿着她的丝绒衣服,站在门口,安排着让谁和谁一起上车。到处人声鼎沸。前门已经打开,参加婚礼的客人已经沿着花园的小路走了过去;那些仍然等待着的客人都从窗口往外看着。站在门口的一小堆人不时打打哈欠,伸伸懒腰,在这冬日的阳光下,这些穿着盛装的人显得多么滑稽啊!

他们走了———又走了一批!现在这里慢慢显得比较空了。安娜羞怯地红着脸慢慢走下楼来,她穿着一身白色的丝绸衣服,戴着面纱,走到人群中来。她的婆婆客观地对她打量了一番,抻抻她白色的衣服,理一理她的面纱,以此表示她自己的身份。

从窗口传来一阵叫喊声,新郎的马车已经过去了。

“你的帽子呢,爸爸,还有你的手套?”新娘顿顿脚叫道,她的眼睛通过面纱闪出了光亮。他到处寻找———他的头发乱作一团。所有的人,除了新娘和他父亲,都已经走了。他已经准备好———他满脸通红,简直有些胆怯。蒂利在那个很小的门廊上忸怩不安,等着给他们开门。一个伴娘在安娜身边来回走动着,安娜问她:

“我这样行吗?”

安娜已经准备好了。她仰着头庄严地向四面望望,她对她父亲使劲一挥手:

“快过来!”

他走过去。她把她的手轻轻放在他胳膊上,一手拿着像水花一样的花束,仪态万方地向前走着。只因为她父亲的脸太红,使她有些不自在,她慢慢走过心情激动的蒂利,向小道上走去。门口一阵嘶哑的叫喊声,她像一股飘动的白光慢慢进入马车里去。

她父亲在她上车的时候,注意到她的瘦小的踝骨和脚:仍然是一个孩子的脚。他心里充满了无限柔情。可是她由于自己如此光彩地在人群中露面,正感到无比狂喜。她坐在车里一路为自己的幸福飘飘然,因为一切都太可爱了。她急切地低头看看手里的花束:白色的玫瑰花和铃兰和晚香玉和铁线蕨———全都那么富丽,像瀑布一样。

面对着这奇怪的景象,她父亲惶惑地坐在车里,心里感到非常混乱,几乎什么也没有想。

教堂已经为圣诞节装饰起来,到处是黑压压的常青树,白色的花朵让人有一种寒天飞雪的感觉。他糊里糊涂地走到圣坛边去。从他上次到教堂结婚,现在已经有多久了?他弄不清现在是不是他自己要来结婚了,要不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他烦恼地想着,他一定是要来干一件什么事情的。他看到了他妻子的帽子,很纳闷儿,她和他一起来干什么呢。

他们站在圣坛前面。他呆呆地仰头看着东边闪着强烈光线的那蓝紫色的窗户:这是一种深蓝色的光,蓝中带红,那些黄色的小花却隐藏在暗影之中,隐藏在由黑暗组成的沉重的蛛网之中。它在那黑色的蛛网中发出了多么生动的火焰。

“由谁主婚把这位小姐嫁给这位先生?”他感到有人推了他一下。他不免一惊。那句话仍然还在他的记忆中回响,可是越响越远了。

“是我。”他匆匆回答说。

安娜低下头去,躲在面纱后面微笑了。他真是出洋相!

布兰文正呆呆地看着圣坛后面仿佛立在火光中的蓝色的窗子,心里痛苦地、模模糊糊地想着,不知道他自己会不会变老,会不会有一天感到自己已经走完了生活的路程,已经有所成就了。现在他在这里主持安娜的婚礼。可是,他有什么权力感到自己应该像一个父亲一样负责呢?他现在还和他自己结婚的时候一样,对什么都不敢肯定,都毫无把握。他的妻子和他!他非常痛心地发现,他们俩都是多么无法肯定的因素啊!他现在已经四十五岁。四十五!再过五年就是五十。然后六十———然后七十———然后一切都完结了。我的上帝———一个人仍然感到许多事还有待安顿下来。

一个人是怎么变老的呢———一个人怎么能变得更有信心?他希望自己感觉更老一些。嗨,只要他自己感到更成熟、更完备了,那现在和他当年结婚的时候又有什么差别呢?他完全可以再一次结婚———他和他的妻子。他还感到他自己的矮小平直的身躯正站在一块平原上,随着广大的发出怒吼声的天空一道旋转着:他和他的妻子,两个很小的挺直的身躯在那平原走动着,而那无数的天体都闪着光从他们身边隆隆滚过。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最后结束呢?在哪个方面才算最后完结了呢?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结束,没有什么完结,只有这发出雷鸣声的无比广阔的空间。一个人可能总也不老,总也不死吗?这是关键。他带着痛苦的心情感到一种非常奇怪的高兴。他要和他的太太就这样生活下去,他们要像两个孩子一样露营在那一片平原之上。除了那无边的天空,还有什么是靠得住的呢?可是那天空又太肯定,太无边了。

那富丽的深蓝的颜色,仍然在他眼前黑暗的蛛网之中燃烧着,闪着光,炫耀着自己,而且是那么不知疲倦地富丽堂皇。他自己的生命也曾是多么富丽堂皇,它也曾在他身体的黑色的网眼中显得一片通红,燃烧着、闪着光、自我炫耀:还有他的妻子,她在她的网眼中也曾怎样地燃烧和闪闪发光啊!一切永远是那样没有完结,没有成形!

耳边忽然传来了巨大的风琴声。所有的人都排成队走进旁边的祈祷室去。那里有一个画得很乱的本子———那年轻姑娘卖弄地揭开她的面纱,故意扬起手指,让人看见她的结婚戒指,签下了她的名,她因为这么赢得大家的赞赏,感到无比骄傲:

“安娜·特里萨·兰斯基。”

“安娜·特里萨·兰斯基,”她是一个多么虚荣的缺乏独立性的轻佻的姑娘!那穿着黑色燕尾服和黑裤子的苗条的新郎严肃得像一只严肃的小猫,也非常认真地写下:

“威廉·布兰文。”

这还比较像样一点。

“快来签名,爸爸。”那自以为是的年轻姑娘叫喊着。

“托马斯·布兰文———笨手笨脚的。”他一边签名,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接着他哥哥,一个高大的、面容憔悴、留着黑胡子的人也写下:

“艾尔弗雷德·布兰文。”

“还有多少布兰文呢?”汤姆·布兰文说,对于自己家的姓不断出现感到很不好意思。

当他们走到外面阳光中来的时候,他看到墓碑下面大片的草地上到处点缀着像白雪一样的小花和蓝色的花朵,头上的冬青莓像摇动着的铃铛一样闪着红光,紫杉树垂下它黑色的沉重的枝条,一动也不动,一切都好像是在梦境中一样。

婚礼的队伍走过葡萄园来到墙边,由一个很小的台阶走上墙头,然后又走下去。新娘像一只骄傲的白孔雀蹲在墙头,把手伸给墙那边的新郎,让他扶她下去!她那白色的细瘦的迈着细碎步子的脚和她那微弯的脖子,都显出了无比骄傲的神态。当她和她年轻的丈夫走下来的时候,她摆出了一副何等威严的神态,仿佛是帝王在吩咐他们的臣民,其中包括他们的父母和参加婚礼的客人,全部走开。

屋子里到处燃着熊熊的烈火,桌上摆了许多酒杯。到处都悬挂着冬青藤和桑寄生,婚礼客人全都挤到屋里来。汤姆·布兰文吵吵闹闹着已有些忘乎所以,他给大家倒酒。所有的人都得喝一盅。窗外是一片铃铛声。

“大家举起杯子来。”汤姆·布兰文在客厅里叫道,“举起你们的杯子来,为这里的烟火和家园祝福———为烟火和家园祝福,愿他们永远幸福。”

“日日夜夜愿他们永远幸福。”弗兰克·布兰文也跟着叫喊着说。

“万事如意,愿他们永远幸福。”脸色阴沉的艾尔弗雷德·布兰文叫道。

“把所有的酒杯都斟满,让我们再重复一遍。”汤姆·布兰文叫道。

“烟火和家园,愿他们永远幸福。”

许多人都扯直嗓子跟着叫喊。

“床褥和枕衾,愿他们永远幸福。”弗兰克·布兰文叫着说。

随着有一个合唱队跟着唱和。

“一代又一代,愿他们永远幸福。”脸色阴沉的艾尔弗雷德·布兰文叫喊着。现在男人们叫喊的嗓门越来越高;妇女们在一旁嘀咕着,“你们听听!”

空气中已经出现了某种不正常的气味。

然后婚礼队伍全部坐上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又回到沼泽农庄,到那里去参加一次高级的盛宴,这宴会将持续一个半小时。新娘和新郎坐在最上首,两人都是那样娇艳和光彩夺目,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其他的人都沿着桌子两边坐下。

布兰文家的男人在茶里都加有白兰地,他们越来越管不住自己了。阴郁的艾尔弗雷德睁着一双闪闪发光、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他一笑就露出他的两排牙齿,样子显得非常奇怪,也非常可怕。他的妻子愠怒地望着他,像一条蛇似的老把头向前一伸。他似乎已经完全呆了。那个当屠户的弗兰克·布兰文满脸通红,样子倒长得很漂亮。不论他的两个弟兄说什么,他都跟着瞎嚷嚷。汤姆·布兰文显出一副很沉着的样子,最后终于忍不住了。

在饭桌上一直就只听到这三弟兄在嚷嚷。汤姆·布兰文要发表演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他要在语言方面表现一下他自己。

“婚姻,”他眼睛里闪着光开始说道,由于他非常严肃,同时又显得十分高兴,因而也显得十分深沉,“婚姻,”他用布兰文家那种缓慢而宏亮的声音说,“是我们一生最重要的———”

“听他说,”艾尔弗雷德·布兰文意味深长地缓缓说道。“让他说。”艾尔弗雷德太太十分生气地对她的丈夫看了一眼。

“一个男人,”汤姆·布兰文接着说,“因为自己是男人而感到庆幸:如果他不感到庆幸,那他为什么要做一个男人呢?”

“这倒是真话。”弗兰克俏皮地说。

“同样的,”汤姆·布兰文接着说,“一个女人也因为自己是一个女人而感到庆幸:至少我们认为是这样———”

“噢,那你不用操心了———”一个农妇大叫着说。

“你可以拿你的生命打赌,她们一定会……”弗兰克的老婆说。

“但是,”汤姆·布兰文接着说,“一个男人要成为一个男人,就必须有一个女人———”

“的确是那样。”有一个妇女严肃地说。

“一个女人要成为一个女人,也必须有一个男人———”汤姆·布兰文接着说。

“所有的男人,你们大家都说说。”有一个妇女的声音跟着叫喊。

“所以我们就有婚姻制度。”汤姆·布兰文接着说。

“停一停,停一停,”艾尔弗雷德·布兰文说,“别让我们干坐着了。”

于是全场寂静无声,所有的酒杯都给斟满了。新娘和新郎像两个孩子一样规规矩矩地坐着,在桌子的最上首露出两张光彩夺目的脸,但似乎毫无表情。

“在天堂里就没有婚姻制度,”汤姆·布兰文又接着说,“可是在人世间就有婚姻制度。”

“这就是两者之间的差别。”艾尔弗雷德·布兰文讥笑地说。

“艾尔弗雷德,”汤姆·布兰文说,“你要讲什么话呆会儿再讲,我们都会对你表示感谢的。———在人世间除了婚姻制度之外再就没有什么东西了,你们可以谈到弄钱,或者使自己的灵魂得救,你可以使你自己的灵魂得救七回,你可以有多得使不完的钱,可是你的精神仍会感到非常痛苦,非常非常痛苦,它告诉你它缺乏一样什么东西。在天堂里没有婚姻制度。可是在人世间就有婚姻制度,不然的话天堂就会给压塌了,天堂下面是没有底的。”

“你们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弗兰克的老婆说。

“说下去,托马斯。”艾尔弗雷德嘲弄地说。

“如果我们必须当什么天使,”汤姆·布兰文接着说,他是越讲越来劲了。“如果在他们中间没有什么男人女人之说,那么在我看来,一对结婚的夫妻就是一位天使。”

“这都是给白兰地灌的,”艾尔弗雷德·布兰文困倦地说。

“因为,”汤姆·布兰文说,在座的人都对他的这一套胡说感兴趣了。

“一个天使决不能还不如一个人。如果天使只不过是人的灵魂减去了那个人,那它是更不如一个人了。”

“一点不错。”艾尔弗雷德·布兰文说。

全桌都大笑起来。汤姆·布兰文更被鼓起劲来。

“一个天使应当超过一个人。”他接着说,“所以我说一个天使应该同时具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灵魂:他们在最后审判日联合成为一个天使———”

“赞美上帝。”弗兰克说。

“赞美上帝。”汤姆重复说。

“剩下的那些女人怎么办呢?”艾尔弗雷德打趣地问。其他的人都感到有些不耐烦了。

“那我没法告诉你。我怎么会知道到了最后审判日还有人会剩下呢?那就让它去吧。我要说的是,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灵魂联合在一起的时候,那就出现了一位天使———”

“我不知道什么灵魂不灵魂的。我只知道一加一有时候等于三。”弗兰克说。可结果只有他自己笑了笑。

“肉体和灵魂,这全是一样的。”汤姆说。

“对你的太太该怎么说呢,她在你认识她以前已经结过婚了?”艾尔弗雷德问道,显然对汤姆的话感到有些恼火了。

“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将来要变成一个天使,那变天使的是我结过婚的灵魂,而不是我的单身汉的灵魂。也就是说,不是我做孩子时的灵魂: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一个可以变作天使的灵魂。”

“我总也记得,”弗兰克的老婆说,“当我们的哈罗德情况很糟糕的时候,他简直把什么都忘了,老是想着镜子后面的一个天使。‘你瞧妈妈,’他说,‘瞧那个天使。’‘那儿没有什么天使,我的小乖乖,’我说。可是他怎么也不肯听。我把那面镜子从梳妆台上拿开了,可是仍然没有用。他照样说那镜子还在那儿。我的天啊,简直把我吓坏了。我当时就知道他肯定活不成了。”

“我也记得。”另外一个男人,汤姆的姐夫说,“我母亲有一次因为我说我鼻子里有一个天使,她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她看见我捅鼻子,就问我,‘你干吗老捅你的鼻子,别再这样了。’我说,‘在我鼻子里有一个天使。’没想到她马上就玩命地打了我一顿,可我说的是真话。我们常常把那到处飘飞的毛毛球叫作‘天使’。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我把那么一个毛毛球塞进鼻子里去了。”

“简直没法儿想象,孩子们把什么都往鼻子里塞。”弗兰克的老婆说,“我还记得我们的亨米,她把铃兰花中间的他们叫‘蜡烛’的那个玩艺儿塞进她的鼻子里去了。噢,可把我们忙活坏了!看到她把那玩艺儿往鼻子里捅,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那么傻,把它就一直捅进鼻子里去了。她那会儿才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啊,天哪,我们弄来一根织毛线的钩针,我也不知道是怎么……”

汤姆·布兰文的灵感完全消失了。他把要讲的话全都忘掉了,现在他又跟着别的人一起大喊大叫起来。外面来了教堂里的守夜人,他们唱着赞歌。他们也被邀请到这已经被挤得很满的屋子里来。他们带着两把小提琴和一支短笛。他们在客厅里演奏了几支圣歌,所有的人都尽量拉开嗓子跟着他们一起唱,只有新娘和新郎眼睛里闪着光,摆出一副很奇怪的神色,坐在那里。他们几乎没有唱,或者只不过是动了动嘴唇。

守夜的走了。接着又来了演剧队。演剧队演的是圣乔治的神秘剧。在场的所有的男人都变成侍从跟在后面。他们一齐拿着木棍和一些盆子、罐子乒乒乓乓地乱敲着,满屋子响起了欢呼声和鼓掌声。

“天知道,有一次我扮演魔鬼,可把头都给打破了。”汤姆·布兰文说,他大笑着,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他们简直像打鸡蛋一样,打得我都完全失去知觉了。可是我告诉你们,醒来以后我又和圣乔治一块儿扮演了约翰尼·罗杰,我真的又扮演了。”

他大笑得前仰后合。门外又有人敲门。大家又暂时安静下来。

“马车来了。”有人在门口叫着。

“快进来。”汤姆·布兰文叫着说。一个红脸的人笑着走了进来。

“现在你们俩赶快准备到枕衾乡去,”汤姆·布兰文大声叫喊着,“越快越好,你们要不能像闪电一般马上就走,你们就别走了,今天分开睡觉。”

安娜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出去换衣服。威廉·布兰文本来也要出去,可是蒂利给他把帽子和上衣拿来了。她帮着那个年轻人把衣服穿上。

“好,祝福你,我的孩子。”他的父亲大声说。

“油既然已撒在火里了,那就让它去炸吧。”他的叔父弗兰克规劝说。

“慢一点稳一点总是好的,慢一点稳一点总是好的。”他的婶子,弗兰克的老婆,表示反对说。

“你自己也不会愿意掉下去的。”他的一个姑父说,“你也并不像一头马上要下场的公牛。”

“让一个人走他自己的路吧。”汤姆·布兰文高兴地说,“不要到处去给人提什么忠告,现在结婚的不是你,是他。”

“他用不着要许多指路牌。”他父亲说,“有些路一个人需要有人指引,另外有些路一个独眼龙闪上一只眼睛也能走过去。可这一条路不管是瞎眼的还是独眼龙,或者是瘸腿的可都能走过去———谢谢上帝,他哪样也不沾。”

“你不要对自己走路的能力太过于自信了。”弗兰克的老婆叫着说,“有很多男人只走了一半,要他的命也走不下去了,还是让他永远活下去吧。”

“嗨,你怎么知道呢?”艾尔弗雷德说。

“有些人你只要一看他的样子就完全明白了。”他的嫂子丽西回答说。

那个年轻人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似听非听地站在那里。他很紧张,有些心不在焉,他们讲的这些事,或者其他一些事,好像丝毫没有触动他。

安娜穿着她的白天的装束走了下来,那神情让人很难琢磨。她吻了吻在座所有的人,不分男女。威廉·布兰文和所有的人握握手,吻了吻他的母亲,他母亲马上开始哭了起来。所有参加婚礼的人一窝蜂似的上了马车。

年轻的新郎新娘已坐上马车,关上了车门,大家对他们叫喊出最后的祝词。

“开车。”汤姆·布兰文叫着说。马车开始滚动,他们看到桉树下面的灯光越来越暗,接着所有的人都走进屋里,大家已经比刚才安静多了。

“在他们那边已经点起了三炉火。”汤姆·布兰文看看自己的表说,“我告诉埃玛在九点钟的时候把火生起来,门不要上锁。现在是十点半。他们一回去就会看见三炉烧得很旺的火,到处是点着的灯,埃玛还会用汤婆子给他们把被子烘暖的。所以我想什么都已经给他们安顿好了。”

现在大家都安静多了。他们谈论着这一对年轻夫妇。

“她说她不需要一个住在家里的仆人。”汤姆·布兰文说,“那房子其实已经够大的了,她不愿意老有一个仆人在她鼻子底下。她需要干的事,有埃玛会替她干,这样就不会有人打扰他们了。”

“这样最好,”丽西说,“这样你会感到更自由些。”

大家慢慢地谈着。布兰文看了看表。

“让咱们去给他们唱一支圣歌吧,”他说,“我们可以到公鸡和知更鸟酒店去找到小提琴。”

“好啊,咱们去吧。”弗兰克说。

艾尔弗雷德一声不响站起身来。那个姑父和威廉的一个哥哥也站了起来。

这五个人走了出去。夜空中星光闪闪。天狼星在小山边上像一盏灯似的闪闪发亮,灿烂雄伟的猎户星座正朝着天边滑去。

汤姆和他哥哥艾尔弗雷德走在一起。他们的鞋后跟在地上咚咚地响着。

“这可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夜晚。”汤姆说。

“是啊。”艾尔弗雷德说。

“出来走走真是不错。”

“是啊。”

这两弟兄挨得很近,并排走着,强烈地感到彼此的血缘关系。汤姆感到自己比艾尔弗雷德小多了。

“从你上次离开家,现在已经很久了。”他说。

“是啊,”艾尔弗雷德说,“我想着我越来越有点老了———可是我并没有老。你所使用的东西慢慢都使坏了,可并不是你自己。”

“你说什么,什么都使坏了?

“许多和我有关系的人,还有许多和我有关系的东西,他们慢慢全完了。你只好一个人向前走去,也可能只是走向毁灭。再没有任何人在你身边陪你一块儿走着。”

汤姆·布兰文对他这话琢磨了一会儿。

“你也许是从来还没有改掉你的野性。”他说。

“一点儿不错,我从来没有。”艾尔弗雷德骄傲地说。这时汤姆感到他的这位哥哥有点瞧不起他。他止不住后退了一步。

“每一个人都各有他自己的路。”他顽固地说,“只有狗没有自己的路。那些不能获得他们给予别人的东西,也不能给予别人他们所获得的东西的人,就只好独自去生活,或者找一条狗去追随他们。”

“他们不用找到一条狗也行。”他哥哥说。这时汤姆·布兰文又一次感到惭愧,他觉得他哥哥比他大多了。但是就让他大吧。如果一个人单独前进更好,那就让它更好去吧:无论如何他不愿那样。

他们走过了一片田野。在那里,星光之下,一阵急骤的清风吹过了那个小山顶。他们来到那台阶旁边,再过去就是安娜的住房了。灯光已经熄灭,只是在楼下的房间和楼上卧房的窗帘上看到一些闪闪的火光。

“咱们最好不要去打扰他们吧。”艾尔弗雷德说。

“来吧,来吧。”汤姆说,“咱们来给他们唱一支圣歌,最后一次。”

大约在一刻钟的时间里,十一个安静的有些醉意的男人爬过了那堵墙,走进紫杉树下的花园,来到一排窗子的外面,在窗帘上还可以看到屋里闪动的火光。于是两把小提琴和一支短笛的尖利的声音划破了那霜冻的夜空。

“在羊群守望着的田野上,”一群乱七八糟的男声一起合唱起来。

音乐声刚一响起,安娜·布兰文就被惊醒了,她倾听着,感到很害怕。

“这是守夜的人。”他在她的耳边说。

她仍然很紧张,她的心扑扑地跳着,感到一种奇怪的强烈的恐惧。接着又传来一群男人很不整齐的唱歌声。她仍然紧张地倾听着。

“这是爸爸的声音,”她低声说。他们一声不响地听了一会儿。

“还有我爸爸。”他说。

她又听了一会儿。她现在完全听明白了。她于是又安心躺在他的怀里睡下了,他紧紧地抱着她,吻着她。外面的人正在唱着圣歌,所有的人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唱着,在这迷人的提琴和歌声之中,他们把其他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屋里火光在黑暗中闪动着。安娜可以听到她的父亲正热情地歌唱着。

“他们可真是有点莫名其妙。”她声音很低地说。

他们俩彼此凑得更近一些,两人的心在一起跳动。甚至在外面的圣歌还没有唱完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