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布兰文家世世代代都居住在沼泽农庄上。在这片大草原上,洗耳河蜿蜒曲折,懒懒地流过夹岸的赤杨树,形成了德比郡和诺丁汉郡的分界线。大约两英里之外,在一座小山上耸立着教堂的尖塔,这小镇上的房屋似乎也都吃力地向着那座小山爬去。布兰文家的任何成员在田野里劳动的时候,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伊尔克斯顿的教堂尖塔和它背后的清澈的蓝天。所以,当他再次低头向着平坦的地面的时候,他就会知道在远处,在他的那边和上面,还有一样更高的东西站立在那里。
在布兰文家的人眼睛里总露出一种仿佛正期待着什么的神情,他们仿佛都十分急切地在盼望得到一件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的东西。他们似乎已为那即将来临的东西做好了准备,他们脸上总挂着一个继承人的那种无忧无虑、安心等待的神态。
他们这一家人全都皮肤白嫩,生气勃勃,说话慢条斯理,他们可以毫无保留地向人吐露自己的胸怀,但是你得等着他们慢慢来;所以你完全可以看到他们的眼神如何从欢笑转向愤怒的整个过程:一种充满情谊的开朗的笑,转向一种充满激情的愤怒;简直要经历遍变天时天空所显现的各种色调。
生活在富饶的、他们自己的土地上,又靠近一个日益发展的市镇,他们已经完全忘了什么叫做艰苦的日子。他们从来也不是很富有,因为一代一代总是有很多儿女,聚集的一点财产一次一次都给分散了。可是在沼泽农庄上,生活永远是很富裕的。
就这样布兰文家族一代又一代地生活下去,没有对贫困的恐惧,他们十分勤劳,只是因为他们身上有使不尽的气力,并不是因为缺钱。他们也从不挥霍浪费。他们完全知道最后一个便士的重要性,本能使他们连吃剩的苹果皮也不愿随便扔掉,因为那可以用来喂牛。但他们置身其中的天和地是那样的富饶,这难道还会有完结的时候吗?春天他们感觉到生命的液汁在奔流,他们知道那个永远挡不住的浪潮,每年都会涌过来撒下新生的种子,然后又退走,在大地上留下新生的一代。他们知道天地阴阳的交合,知道被胸怀和肚腹吸收的阳光,在白天吸进的雨水,以及秋风带来的一片赤裸裸的景象,这表明到这时鸟巢已经不再需要掩盖了。他们的生活和彼此的关系也就是如此;土壤打开它的垄沟接受他们种下的种子,经过他们的耕耘变得是那样平整和柔和,有时像欲念一样老粘在他们的脚上。在庄稼成熟等待收割的时候,它又会变得那样的坚硬和冷静,而他们却无时不在地感觉到这土壤的脉搏和它的身体。玉米摇晃着它的像丝绸一样的嫩苗,它的光泽也在看见它的人们的四肢上浮荡。他们捏住奶牛的奶头,奶牛生产牛奶,并贴着人的手一次一次地搏动,奶牛奶头中的血液跳动的脉搏和人手上的脉搏交融在一起。他们骑上他们的骏马,把自己的生命交给自己紧紧夹住的两腿,他们把马匹套上马车,然后用他们的紧握着缰绳的手,强迫他们的马违反自己的意愿气喘吁吁。
秋天鹧鸪鸟开始鸣叫,成群的鸟儿像喷出的扇面状的水花一样飞向休耕地上,白嘴鸦出现在灰暗的含水欲滴的天空,然后呱呱呱地叫着飞进寒冷的冬天。然后,男人安静地坐在自己家的火炉边,无所挂念的妇女在他们的身边来回活动,一天的生活、牛群、大地、庄稼和天空充实了他们的四肢和身躯,男人们坐在火炉边,头脑几乎已经停止活动,可是他们的血液,经过一天不停的操劳却正在沉重地流动。
妇女们的情况完全不同。在她们身上也有因和血肉之躯相接触而带来的困顿感,给小牛喂奶,喂养成群奔跑着的小鸡,以及在把食物强塞进小鹅的喉管时,她们所感到的小鹅脖子上的脉搏的悸动。可是妇女们却跳出这火热的、盲目交往的农庄生活,让自己的眼光转向远处那个空谈的世界。她们完全能意识到那个能说话、能发表意见的世界的嘴唇和思想,她们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她们始终支着耳朵在听着。
对男人来说,只要土地在他们的犁耙下翻腾,为他们打开它的垄沟,只要和风能吹干潮湿的麦粒,能让新生的玉米苗打着转儿翻起一阵阵轻快的波浪,那就完全够了;对男人来说,如果他们能够帮着母牛生产,或者在谷仓下面挖出一窝耗子,或者用他们的手猛地一击打翻一只小兔儿,那就完全够了。他们知道在他们的血液中,在大地和天空、野兽和绿色的庄稼之中,有那么多的温暖、生殖力、痛苦和死亡,他们和所有这些东西有着那么频繁的交流和交往,因而他们的生活是那样的充实,甚至是过于充实了,他们的感官应接不暇,他们的脸永远转向血液所发出的热,永远直视着太阳,由于长期呆望着生殖的源泉而眼花缭乱,简直无法回头了。
可是女人所需要的却是另一种形式的生活,一种并非整天和血肉之躯接触的生活。她们的住房面向着农庄和田野之外,眺望着大路和那建有教堂和大院的村庄,眺望着远处的另一个世界。她们站起来,观望着远处那林立着无数城市和政府的世界,观望着男人们积极进行活动的那片使她们感到十分神秘的土地,在那里各种机密都被公开,人的各种欲望都能得到满足。她们向外望着那男人统治一切和进行创造的地方,她们既已把她们的脸从跳动着的生活的脉搏转开,以此为其后盾,她们便竭力要去发现远方的世界,以扩大自己的视野、活动范围和自由;而布兰文家的男人们却始终只是内向地望着那充沛的生育的活力,那种活力似乎正被永远不停地注入他们的血管。
她们既然必须朝外看,就总是从自己的房子前面,看着外面广阔世界中的男人们的各种活动;而她们的丈夫却总是朝房后看,看到天空、收获、牲畜和土地,她们擦亮眼睛要看看男人们在寻求知识方面所进行的战斗,她们极力要听一听他们在获得胜利之后说了些什么,她们的最深刻的愿望已和她们所听到的战斗声连接在一起了,那战争正在她们完全不熟悉的那个世界的边缘进行着,离开她们是那样的遥远。她们也希望知道那些参战的成员,并希望自己能够参加战斗。
在家里,甚至就近在科西泽那边,就有一个牧师,他讲的完全是另一种语言,神秘的语言,同时还摆出另一种高雅的神态,这两者她们都能理解,可她们却完全没有办法达到。那牧师活动的世界,完全在她们自己的男人生存的世界之外。她们岂能不知道自己村子里的男人:他们充满活力、行动缓慢、身体高大,也都很能独立自主,可是为人随和,安土重迁,缺乏对外界事物的敏感,生活范围狭窄。而那位牧师,尽管和她们的丈夫比起来,显得又黑又瘦,缺少生气,可是他的机警和广阔的生活却使得布兰文家的男人,尽管是那么和蔼可亲,都显得非常呆笨和土气。她们非常熟悉自己的丈夫。可是在那牧师的性格中,就有许多她们所无法了解的东西。布兰文家的男人有力量控制住牛群,而那牧师却有力量控制住她们的丈夫。那牧师究竟凭什么就能像普通人高于牲畜一等一样,高于普通人一等呢?她们极希望能够知道。她们十分希望也能过着那种更高的生活,即使她们自己不行,也希望她们的孩子能过上。一个人尽管和公牛相比起来,显得非常瘦弱矮小,他却似乎比公牛更有力量,一个身体瘦弱矮小的人,也能够变得比别的人更为强大,这其中的道理究竟何在呢?使他们变得强大的不是金钱,或者权力,或者地位。那牧师凭什么力量能控制汤姆·布兰文———完全没有。可是,你即使把他们俩都剥光衣服,送到一个荒岛上去,那牧师还仍然是主人。他的灵魂就是别的人的灵魂的主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们认为这是知识问题。
那牧师相当穷,也不如一般男人能干,可是他却和别的那些上等人坐在一起。她们看到他的孩子生下来,看到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在他们的妈妈身边跑来跑去。可是就在那时,他们已经和她们自己的孩子分开了,清清楚楚地分开了。他们自己的孩子为什么显得不如人?那牧师的孩子为什么一定比她们自己的孩子高贵,为什么从一开头,就让他们能够高高在上?这不是由于金钱,甚至也不是由于出生于不同的阶级。她们认为,这是教育和经历的问题。
作母亲的希望让自己的孩子们得到的就是这个,这种受教育的机会,这种更高的生活形式,这样他们就也可以过着人世上最高级的生活了,因为她们的孩子,至少她们最心爱的一些孩子,都具有完美的性格,使他们完全应该和这个土地上强有力的活着的人处于同等地位,而不应该默默无闻地和一些工人生活在一起。他们为什么就该默默无闻,一生受着压抑,他们为什么就该忍受着不自由的痛苦?他们应该怎样才能进入那个更高雅、更活跃的生活圈子里去呢?
雪利大院的那位乡绅太太更引起了她们的许多幻想,她常常带着她的孩子们到科西泽教堂来作祷告,女孩子都穿着漂亮的水獭皮的斗篷,戴着漂亮的小帽子,她自己也像一束冬天的玫瑰,是那样的漂亮和娇嫩。如此美丽,身材如此窈窕,如此光彩夺目,这位哈代夫人心里又会有些什么样的感觉,是她布兰文太太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呢?哈代太太的性格和科西泽普通妇女的性格究竟有什么不同,她究竟在哪些方面强似她们?科西泽所有的妇女全都整天兴致勃勃地谈讲着哈代太太,谈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客人,她的穿着,她的仆人,和她的家务管理情况。雪利大院的这位夫人是她们生活中的最具体的梦想,她的生活是鼓舞着她们的一部史诗。她们通过她,过着自己的想象生活,在谈讲她的整天喝酒的丈夫,臭名远扬的哥哥,和她的朋友———这个选区的国会议员威廉·本特利老爷的时候,她们等于是在上演她们自己的奥德赛;出现在她们眼前的也就是佩内洛匹和尤利西斯,也就是喀耳刻和那群猪(指奥德赛故事中,美丽的魔术家喀耳刻把尤利西斯的朋友们都变成猪的那段情节。),和那永无止境的蛛网。
所以,这个村子里的妇女是很幸运的。她们全都在大院里那位太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化身,全都通过哈代太太的生活使自己获得了生活上的满足。沼泽农庄上的这位布兰文太太则更抱着非分之想,她渴望将来过着和那个阔女人一样的生活,渴望进入她所透露的那更宽广的生活,仿佛一个曾经到处旅行过的人在他身上就代表着无数远方国土的生活情况一样。可是为什么一个人知道一些远方国土的情况就使他变得与众不同,变得更高贵,更伟大了?为什么一个人比为他服役的牲畜和牛群更重要呢?还是那个问题。
这首史诗中的男角就得靠牧师和威廉老爷这些人来充当了。威廉是一个瘦高个儿,性子很急躁,动作起来样子十分古怪。他拥有远处的那一大片土地,他的生活范围非常广阔。啊,这真是一些谁都想知道的情况,这个具有思考和理解能力的了不得的人物是怎样一个人呢?村子里的妇女们也许更喜欢汤姆·布兰文,和他在一起也许更感到舒服得多,可是如果从他们的生活中排除掉那个牧师和威廉老爷,那她们就会变得群龙无首,她们就会感到心情沉重,生活毫无乐趣,并开始彼此仇恨。只要前面有那么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奇境界,她们就能够生活下去,不管她们的命运实际如何。哈代太太、牧师、威廉老爷,他们正是在远处那神奇的境界中活动,而他们,活动和生活在科西泽的人们又恰好隐约可见。
二
大约在一八四〇年前后,横过沼泽农庄所在的那个草原修筑了一条运河,这运河把新开采的煤矿和洗耳河谷连接起来了。运河两岸修筑了很高的堤岸,这运河流过村子里的房前,然后向大路边流去,在那里修建了一架很大的渡桥。
所以,现在沼泽农庄便和伊尔克斯顿隔开了,被完全包围在那个小河谷里,小河谷的尽头是一座丛林密布的小山,和科西泽的村子里的尖塔。
由于占用了他们的土地,布兰文家获得了相当一笔数目的赔偿费。接着,没有多久之后,在运河那边挖开了一个煤矿,又过了不久,中部省铁路公司的铁路就沿着河谷一直建到了伊尔克斯顿的山脚下,这样外来的侵犯才算暂时告一结束。这个市镇发展得非常快,布兰文家一直忙着生产一些供应城市用的商品,他们越来越富,他们几乎已经变成商人了。
但是沼泽农庄仍然还是原来的样子,而且非常偏僻,在运河堤岸的旧的、安静的一面,河水在阳光照耀下的河谷中,沿着一排排的赤杨树缓缓向前流动;大路在布兰文的花园门前的一排白蜡树下穿过。
可是,从花园门前沿着大路向右边望去,穿过运河平整的渡槽的黑暗的拱门,可以看到不远处曲折前进的煤坑,再往前去是一片片红色的粗糙的房屋附着在河谷的两边,在这一切的更远处是市镇的烟雾蒙蒙的小山。
农庄恰好逃脱了文明的侵犯,在那个大门的外面。这些房屋正对着大路,在花园里有一条小路可以直接通过去;到了春天,这条小路的两旁长满了绿叶黄花的水仙,在房子的两侧,是一些紫丁香、绣球花和女贞树丛,完全把农庄的后边遮掩住了。
在后面,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小棚子,从两三个界限不清的牲畜栏边一直延伸到房屋的围墙附近,养鸭的池子在最远的一堵墙的那边,从那里飞出的白色的羽毛全沾在那一带的土堤上,还有一些脏污的羽毛被吹到运河堤岸下面的草地和豆荆树丛中去了。那堤岸高高耸起,像是近处的一扇影壁,所以偶尔能看到一个人影,像皮影一样在眼前走过,或者一个人赶着一匹拉车的马似乎从天空走了过去。
在一开始,布兰文家的人对于在他们身边发生的这一切混乱情况感到非常吃惊。横过他们的土地修筑的运河使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变成了陌生人。他们看到那用土堆起来的堤岸把他们排斥在外,因而感到很不安。当他们在田间工作的时候,从现在他们已经很熟悉的堤岸的那边,传来有节奏的机器开动的声音,这声音最初使他们很吃惊,后来对他们来说却变成了一支催眠曲。接着,尖厉的火车的汽笛声也穿透他们的心脏到处回荡,这声音给他们带来一种含有恐惧意味的欢乐,它表明远方的世界已经向他们移近,就在眼前了。
当农人们从城里赶着车回来的时候,他们常常可以遇到从煤矿坑口走出来的满身污黑的矿工。在他们收割庄稼的时候,西风会带来一股矿渣被燃烧的硫磺气味。十一月,他们拔萝卜的时候,空车皮在转弯时发出的刺耳的克啷克啷克啷克啷克啷声,震动着他们的心,同时让他们感觉到了在远处那边进行的另一种活动。
这时期,艾尔弗雷德·布兰文已经和希诺的一个妇女,“黑老马”的女儿结了婚。她是一个苗条、漂亮、皮肤微黑的女人,说话非常逗,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所以她讲的一些刺耳的话并不会伤人。她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永远自得其乐的人物,说话非常不客气,可是压根儿不往心里去,也很少动感情。所以尽管她常常长时间唠叨没完,特别是对她的丈夫,她有时也会大声喊叫,在骂完她丈夫之后她还可能对谁都指责几句,可是听到她的责骂的人只会感到很有趣,而且对她怀有了更深的感情,尽管在当时他们也有些生气,感到对她不能忍耐。她常常长时间大声责骂她的丈夫,可是她总是用一种平稳的、不紧不慢的声音,而且那说话的异乎寻常的神态总使他感到某种骄傲和男性的胜利,而且有一种暖和和的感觉,尽管他也止不住对她所讲的那些事难为情地皱皱眉头。
因此,布兰文自己也常常显得很可笑地皱起眉头,偶尔发出一阵安静和爽朗的大笑,他简直是像新封的爵士一样完全给惯坏了。他一声不响干着他愿意干的事,对她的责骂他只是笑笑,有时用一种她非常喜欢的故意逗她的声腔解释几句,然后还仍然按照他自己的脾气去干。有时候,实在被刺痛了,他就会大发一阵脾气,吓唬她一通,让她不要再说下去;这阵脾气似乎好多天以后都一直没有从他的心中消失,在这种情况下,她总是用尽一切办法又来安抚他。他们是两个相离得很远,却又不可分割地连接在一起的生物,他们彼此都毫无所知,然而却是从一个根上长出的两个树杈。
他们一共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最大的儿子很早就跑到海上去,始终再没有回来。在这件事发生之后,母亲更变成了一家人关心和注意的中心。第二个孩子,是妈妈最崇拜的艾尔弗雷德,他在兄弟姐妹中最为沉默寡言。他曾经被送到伊尔克斯顿去上学,那之后稍微有些进步。但是尽管他极想学习,也十分努力,不管学什么东西,他却都只能学到一点最简单的知识,只有绘画是例外。在这方面,他倒还有些才能,因而仿佛这就是他惟一的希望,所以学得很努力。在对许多事情发了许多牢骚,甚至进行了激烈的反抗之后,在多次改换了许多工作之后,他的父亲已经对他非常生气,他母亲也几乎完全绝望了,可这时他却在诺丁汉郡花边工厂担任了绘图员。
他仍然很不随和,穿衣服毫不讲究,说话仍带着重浊的德比郡的口音。他始终尽一切努力干他的工作,以求保住他在镇上的那个职位。渐渐地他也能设计出了很好的图案,生活上过得很不错了。可是,在绘画的时候,他的手本能地只会画出一些粗大的松垮无力的线条,要让他一笔一画来描绘花边图案,在那一小块一小块方纸片上,计算着、一点一滴地描绘,这简直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可是他顽强地工作着,忍受着让他心烦无比的痛苦和折磨,不惜一切代价追随着这个他已经选定的命运。所以在他回到生活中来的时候,也就必然变得十分呆滞、顽固、很少说话,仿佛随时都满面怒容。
他后来和一个药剂师的女儿结了婚。这姑娘自以为很有社会地位,他因此也变成了一个势利眼。他仍以他原有的那顽固性格,在家时总追求一种外表的高雅。如果有任何丢人的或者不顺心的事发生,他就会大发雷霆。后来,他的三个孩子都长大了,他也变成了一个生活稳定,差不多已近中年的人,这时他却转而去追逐一些莫名其妙的妇女,变成了一个不声不响、难以理解的专门追求非分欢乐的人物,毫无顾惜之情地把他的愤怒的资产阶级太太扔在一边。
第三个儿子弗兰克从一开始就拒绝学习任何东西,从一开始他就非常喜欢在农舍后面第三个畜牧场那边的一个屠宰场里泡。布兰文家本来一直自己宰杀牲畜,并把多余的肉供应给附近的邻居。由于这种缘故,慢慢在农庄上也有了一种固定的屠宰业务。
弗兰克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被由屠宰场到村舍沿路滴落的黑色的血液所吸引,被有人从肉棚里扛出来的大扇的牛肉和深埋在大片肥肉中的腰子所吸引了。
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长着棕色的柔软的头发,五官端正,样子很像后期罗马的青年。他很容易激动,性格比较软弱,比他的妹妹们都更容易忘乎所以。十八岁的时候,他和一个工厂的女工结了婚,她是一个脸色苍白,肥胖而又很沉静的姑娘,有一双狡猾的眼睛和一副迷人的嗓音。她极力对他讨好,最后终于和他结婚,并一年给他生一个孩子,但她却完全把他当傻瓜看待。在他正式开始经营屠宰业之后,他对这行业已越来越不感兴趣,一种鄙视的心情使他对自己的工作变得毫不在意。他开始喝酒,人们常常看见他在酒馆里没完没了地叨叨着,仿佛他什么都知道,而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一个整天胡说八道的傻瓜。
女儿中最大的叫艾丽斯,她嫁给了一个矿工,他们在伊尔克斯顿度过了一阵暴风雨般的生活,后来就带着她的一大群孩子搬到约克郡去了。最小的一个女儿埃菲还留在家里。
兄弟姐妹中最小的汤姆,比他的哥哥们都小很多,所以他倒一直是和他的姐姐们在一起长大的。他是他妈妈最喜欢的一个儿子。她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强迫送他到德比中学去上学。他不愿意去,他的父亲也不想勉强他,可是布兰文太太却打定主意一定要这样做。这位苗条、漂亮、衣服贴身、裙子胀得很满的妈妈现在已经是全家对任何事情作出决定的中心,只要她一旦决心要干什么,这情况是常常发生的,全家的人都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于是汤姆就上学去了。这从一开头就是一个失败,尽管他自己并不愿意如此。他相信他母亲送他去上学是完全对的。可是,他知道,说她对,只是因为她不肯承认他天生的气质。他以一个孩子内心深处的本能已经预感到他学习的情况将会怎样,他知道自己在学校一定会显得很丢人。但是,他认为这种折磨是不可避免的,仿佛在他的天性的问题上,他自己是有罪的,仿佛是他自己的生命不对,而他母亲的想法倒是对的。如果他能够是他自己所希望的样子,那他也就会成为他母亲急切地,然而显然是出于幻想希望他变成的人物了。他将会非常聪明,而且可以变成一位上等人。这是她对他所抱的希望,因此他知道,这也是任何一个男孩子都应该有的真正的志向。可是,正像他很早的时候,在谈到他自己时就曾对他母亲说过,你不可能用一个猪耳朵做出一个丝绒的钱包;这话使得她非常伤心和痛苦。
到学校以后,他不顾天生的无能,在学习方面进行了不懈的努力。他强迫自己坐在桌子边,为了集中精力读书,记住他所要学的东西,他把自己弄得脸色苍白,憔悴不堪,结果仍然没有用处。即使他打退了第一阵的厌恶情绪,玩命学进一点东西,可是再深一点,他就怎么也学不进去了。他根本没有有意识地去学习任何东西的能力。他的头脑根本不发生作用。
在感情方面,他却发展得很快,他对他周围的环境非常敏感,有时甚至有些残暴,可是同时也很精细,非常精细,所以,他很有些看不起自己。他知道自己的局限性。他知道他的脑子非常迟缓,简直是毫无希望地笨到家了。所以他十分谦虚。
可是同时,在感情方面,他又比大多数的孩子更为爱憎分明。有时他自己都不免给搞糊涂了。他的各种感官比他们更为发达,他的本能也显得比他们更精细。他讨厌他们笨手笨脚,简直非常看不起他们。可是一遇上动脑子的事情,他就显然不如人了。这时他就只能听他们摆布。他完全成了一个傻瓜。甚至别人对他讲的最愚蠢的道理,他也没有能力辩驳,因此他常常不得不被迫承认他丝毫也不相信的东西。既经承认之后,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对那些话相信还是不相信,他倒想着他是相信的。
可是,任何人如果能通过感情让他体会到一些东西,他就会对它喜爱非常。比方像教文学课的老师,带着激动的感情,朗读一段坦尼森的《尤利西斯》,或者雪莱的《西风颂》的时候,那激动的情绪却能使他完全出神了。老师看到自己在这个孩子身上所产生的力量,也就会一直读下去。这种经历给汤姆·布兰文带来的感受是无法描述的,他几乎感到害怕起来,那感情实在太深刻了。但当他自己几乎是秘密的,十分腼腆地拿起书来看的时候,他刚一读到“哦,狂野的西风,你秋之神的气息”的时候,竟因为那是印出来的书面文字,就马上使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感到十分厌恶。这时他会觉得满面通红,一种愤怒和无能为力的强烈的感情几乎让他难以忍受。他把书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然后就跑出去,到板球场上去了。他对书的痛恨简直仿佛它们是他的敌人一般,他对书痛恨的程度比对任何人都有过之无不及。
他没有办法凭意志控制住自己的注意力。他的头脑没有固定在任何一件事物上的习惯,他老感到没有抓挠,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他感到在他身上没有一件具体的东西,没有一件他清楚地知道的东西,能够让他拿来进行学习。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始,所以一遇到要用心去理解一个什么问题,或者用心去学习一点什么的时候,他简直是无能为力。
他颇具有学数学的本能,可是如果有一个题目他不会做,他就会像白痴一样不知怎么办好了。所以他感觉到在他身体下面没有任何一块坚实的可以立足的地方,他简直是浮在半空中。最难办的一件事是,一个问题如果没有人给他一些提示,他就完全不能进行计算。如果他必须写一篇谈论军队的正式的文章,他总算也学会了重复说说他所知道的几件事实:“你到十八岁就可以参军,你必须身高超过五英尺八英寸。”可是他一直都深刻相信,这需要某种特殊技巧,而他的平庸早就让谁都看不起了。这时他就会气得满脸通红,一种羞耻感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划掉已经写下的几句话,拼命希望能想出几句真像作文的文句来;想不出来,他于是更感到无比愤怒和羞辱,他马上扔下笔,宁可让人给撕成碎片也不想再写什么作文了。
他很快就习惯于学校里的生活,那学校对他也习惯了,它把他看作是一个毫无希望的笨拙的学生,可是对他的慷慨和诚实的天性也表示尊敬。只有一位心地狭窄、专横跋扈的教拉丁文的老师常常欺负他,弄得他的一双蓝色的眼睛里随时充满了羞辱感和愤怒。曾经发生过一个可怕的情况:这孩子用一块石板把那个老师的头给打破了,可是在这件事之后一切照常进行。很少人同情那位老师,可是布兰文却很不愿意再想到这件事,甚至在很久以后,在他已经成人的时候,一想起这件事他还感到非常难受。
后来离开了学校,他感到很高兴。这并不是因为他在那里不痛快,在学校里和其他一些年轻人在一起,他感到很愉快,至少他觉得他感到很愉快,因为那里有没完没了的各种活动,时间过去得很快。可是他永远不会忘掉,在这进行学习的地方,他始终处于一种不光彩的地位,他随时都记得他在学习上的失败和无能。可是,他的健康的身体和他的血性的性子却不会让他显得十分狼狈。他的生命力太强了。然而他的心灵却非常悲伤,简直感到无可奈何。
他曾经喜爱过一个热情、聪明的简直像害肺病似的瘦小的孩子。他们俩几乎始终维持着大卫和约拿单(故事见《圣经·撒母耳记》下,第1章,第26节)之间的古典似的友情。在这种关系中,布兰文担任着随时准备为大卫效劳的约拿单的角色。可是,他始终也不曾感到他自己和他的朋友处于平等的地位,因为那个孩子的头脑远远超过了他,使他无比羞愧地被远远抛在后面了。所以一离开学校之后,这两个孩子也就再不来往了。可是布兰文却始终记得他过去的这个朋友,把他看作是一种光彩,一种值得记忆的难忘的经历。
汤姆·布兰文很高兴又回到农庄上来了。在这里,他又完全变成了自己的主人。“我天生长着两条泥巴腿,还是让我和这些田地打交道吧。”他对他的十分愤怒的母亲说。他把他自己看得非常低下。可是当他在田庄上干活的时候,他倒也感到很愉快;积极的劳动,重新又闻到泥土的气息都使他感到十分愉快,他也很高兴自己具有青春、活力和幽默,一种令人可笑的机智,很高兴自己具有忘掉自己短处的意志,虽然有时不免对人大发脾气,可是一般说来,他和任何人、任何事情关系都还处得很好。
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从一个草垛上摔下来,受伤死去了。然后农庄上就是母亲带着一儿一女在一起生活,偶尔那个满嘴骂骂咧咧、牢骚没完,对世界上的一切都表示嫉妒的屠夫弗兰克会回来呆一阵,他对世界上的一切都表示不满,总感到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他。弗兰克特别不喜欢年轻的汤姆,他一直说他是个没出息的孩子;汤姆也同样非常痛恨他,有时气得满脸通红,蓝色的眼睛露出呆重的凶光。埃菲总站在汤姆一边反对弗兰克。可是当艾尔弗雷德从诺丁汉回来的时候,尽管他老是耷拉着下巴颏儿,很少说话,对家里的人谁都看不起,可是埃菲和妈妈却都站在他一边,而把汤姆抛开了。看到这位哥哥,就因为没有住在家里,现在是一个花边设计员,几乎成了一位上等人,家里的妇女们就把他看成了英雄,这使他感到非常苦恼。可是,艾尔弗雷德实际已经变成了某种被解放的普罗米修斯,所以妇女们都很喜欢他。后来汤姆才对他的这个哥哥了解得更深刻一些了。
汤姆原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儿子,在管理田庄的事务落在他的肩上以后,他当然也颇感到自己不同一般的地位。他才不过十八岁,可是他完全能够把他父亲所干的一切事都包下来。当然,他母亲仍是全家的中心。
这年轻人渐渐变得非常轻快活泼,对整个生活无时不充满了热情。他劳动,骑马,赶车上市场,有时也和几个朋友喝个半醉,或者玩九柱球,在巡回剧团演出的时候去看看戏。有一次,他在一个酒馆里喝醉了,有一个妓女引诱他,他就和她一块儿上楼去了。那时他才不过十九岁。
这件事过后他感到非常害怕。在农舍厨房里的亲近关系中,妇女处于最高的地位;在有关家务的问题上,在有关道德和行为的问题上,全家的男人都得听从她们的意见。妇女是包括宗教、爱情和道德的未来生活的象征,男人把他们自己的良心放在她们的手里,他们对她们说,“请作为我的良心的守护者,作为在门口随时守候着我出出进进的活动的天使。”女人们也一定不会辜负他们对她们的嘱托。男人毫无保留地以她们为自己的生活依据,高兴地或者愤怒地接受她们的赞扬或责骂,他们也可能反抗,或者大发雷霆,可是在任何时候从来也没有真正脱离过她们的管辖。他们依靠她们来获得自己的稳定;没有她们,他们就会感到自己像风中的稻草,被风吹得东飘西荡。她们是船锚,是安全的保障;她们也是上帝的制约的手,有时也让人十分厌恶。
现在,汤姆·布兰文才不过十九岁,仿佛只是一根刚刚长出来的嫩苗,这根嫩苗还扎根在他的妈妈和姐姐身上,而他却和一个妓女在酒馆里睡觉了,他实在感到非常惊愕。对他来说,到现在为止他所知道的还只有一种女人———他的妈妈和姐姐。
可是现在?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他当时感到某种神妙,感到几分愤怒的痛苦和失望,感到他第一次尝到的这嚼蜡的味道,使他十分担心将来的情况会全是这样,担心他将来和女人的关系会全都不过是这样索然无味;在那个妓女的面前他稍稍感到有些羞怯,担心自己无能而让她看不起;他对她实在并不感兴趣,可是对她又有些害怕。有一阵子他简直吓呆了,感到自己很有可能被她传染上性病。而在这一切混乱的感情之中,常识却伸过它稳重的手来扶住他,并对他说,既然你现在并没有得病,这件事也就没什么大关系。他因而很快又恢复了平衡,的确这件事也真没有太大的关系。
但是这件事确曾使他非常吃惊,而且使他在内心深处对自己失去了信任,也加强了他不知能否控制住自己的恐惧。不过,几天之后,一切又如常了,他仍是那样满不在乎,自得其乐地生活着;他的蓝色的眼睛又变得和原来一样的清晰、真挚,他的脸又变得那样容光焕发,他也和过去一样食欲旺盛了。
或者至少外表上是如此。事实上他已经多少失去了一些他过去的那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信心,而且他在讲话的时候也比过去顾虑更多了。
在这件事之后有一段时间,他比过去更安静一些,喝酒的时候更知道节制一些,跟朋友们的交往也比较少了。第一次和那个女人肉体的接触带来的幻灭,一方面增强了他要找到一个能够象征他的一切无法述说的强有力的宗教冲动的妇女的愿望,一方面也使他的行为更加检点了。他还担心失掉他十分害怕会失掉的东西,而且他究竟是否占有它,他也不敢十分肯定了。那第一次的事件没有关系,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认为最为严重,而且使他最害怕的是恋爱这件事情本身。
他现在老为情欲所苦恼,他脑子里老是想象着一些淫秽的场面。可是,现在他所以不再去找一个放荡女人的真正原因,除他自己有些神经质的天性之外,主要是前次的经历留给他的贫乏和无聊的记忆。一切毫无趣味,简直只不过是一种纯官能的活动,他实在无脸再去重复这样一次冒险经历。
他进行了一次坚强的本能的努力,以维持他的天生的轻快性格不受到损害。只要生活得很平稳,他天性中就充满了生活的乐趣和幽默,充满了自足和无比欢快的感觉。可是现在他却常常感到十分紧张,他的眼睛里也出现了不安的神色,有时也轻轻皱起了眉头。他那种欢快的幽默被一种低沉的沉默所代替,常常接连好几天他都仿佛心神不定。
他自己也没法说清楚,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在大多数时间中,他心里都充满了淡淡的愤怒和怨恨的感觉。可是他知道,他心里是老在想着女人,或者某一个女人,这种思想日复一日地存在下去,使他感到非常愤怒。他简直无法抛开这种思想,他自己感到十分可耻。他也曾遇到过一两个对他表示甜情蜜意的姑娘,开始和他交往是希望他们的爱情能够迅速地发展下去。可是当他和一个漂亮的姑娘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发现他根本不可能使他们的关系如他想象的那样发展下去。那女孩子呆在他的身旁这一事实就使得那种发展成为不可能了。她的那种情景他没法想象,他又没法想象她实际光着身子时的情况。她是一个他喜欢的姑娘,可是他非常害怕,简直不敢设想让她脱光衣服时的神情。他知道在脱光衣服这个最后的问题上,他对她根本不存在,她对他也完全不存在。另外,他如果和一个放荡的女人在一起,事情就会发展得很快,她会使他一刻也不得安宁,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该赶快从她身边跑过,还是该出于火一样的情欲的需要,马上就把她弄上手。这时他会又一次想到他所受到的一次教训:如果他和她胡来,所得到的只能是他无法不十分厌恶的空虚。他并不厌恶他自己或那女孩。他厌恶的是那种经历在他心中留下的后果———他对它简直是厌恶之极。
后来,在他二十三岁的那年,他母亲去世了。现在家里就剩下他和埃菲在一起生活。母亲的死对他又是一次意想不到的打击。他完全不能理解是怎么回事。他也知道这是他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一个人有时候不得不忍受这种意料不到的突然飞来的打击,这种打击将会在一个人的身上留下伤痕,不论任何时候,一碰到它都还会感到疼痛。他开始对一切可能和他作对的情况感到恐惧。他曾经非常热爱他的母亲。
母亲死后,埃菲和他经常凶恶地争吵。论说他们应该相依为命,可是他们俩却都被一种离奇的毫无道理的紧张情绪所苦。他总是尽一切可能躲在外面不回家。他在科西泽的红狮酒店,保留着一个归他专用的角落,也是那里炉火边的常客。他这个大手大脚,常扬着脑袋的活泼漂亮的青年,大多数时间总是一言不发。尽管他总是很留心地听着别人的谈话,和任何他认识的人打招呼时也充满了热情,可是他很怕和生人见面。他和所有的女人都随便开玩笑,她们都非常喜欢他。他随时都非常注意地倾听男人们的讲话,而且对他们都非常尊敬。
只要喝一点酒,就会使他很快满脸通红,并使他的那双蓝色的眼睛马上透露出一种羞愧,甚至是惶惑的感觉。当他这样喝得半醉回到家来的时候,他的姐姐总是非常怨恨他,免不了骂他几句。他这时也会大发脾气,愤怒得像一匹发疯的公牛。
后来,他还又来过那么一次爱情的游戏。有一次赶上降灵节,他和另外两个年轻人骑着马,跑到梅特罗克,然后从那里又到贝克韦尔去作一次短途旅行。梅特罗克那时候刚刚变成一个著名的风景区,从曼彻斯特和斯塔福德郡的市镇上都有人跑到这里来参观。在一家年轻男人们吃午饭的旅馆里,有两个姑娘,他们几个人很快就和她们交上了朋友。
直接上来和汤姆·布兰文打交道的,是一个漂亮的、什么都不在乎的二十四岁的姑娘。因为带她出来的那个男人把她丢在一边了,她看见了布兰文,也像所有的女人一样马上就非常喜欢他:喜欢他那热情、慷慨的性格,和他那阴沉的、纤细的感情。她也看出,这个人你不把他拉到河边,他是不会下水的。不管怎样,那天下午她早已被挑动起来、十分狂浪,所以她是什么都不怕了。这将是一个轻松愉快的插曲,也可以让她出一口怨气。
她是一个漂亮的、胸脯饱满的姑娘,黑色的头发,蓝蓝的眼睛,这姑娘随时都会发出一阵轻快的大笑;太阳已把她晒得满面通红,她常喜欢以一种很自然而且很动人的姿态用手绢擦着她的大笑不已的脸。
布兰文不免感到意马心猿了。他对她既敬且爱,感情激动,但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既非常害怕自己显得过于孟浪,又唯恐别人认为自己太土,弄得丢人现眼;一方面耐不住强烈的情欲冲动,一方面出于对妇女的本能的关切,又使他尽力约束住自己,没有主动去跟她进一步勾搭;他完全知道自己的这种态度是十分可笑的,这矛盾心情使他不禁满脸通红。但是她越是看到他拿不定主意,便越是无所顾忌,她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静观着看他如何下手。
“你一定得什么时候回去呢?”她问道。
“我回去不回去没有什么关系。”他说。
说到这里他们的谈话又终止了。
布兰文的两个伙伴准备要走了。
“跟我们一起走吗,汤姆,”他们大声叫着说,“或者你还是准备在这儿留下?”
“啊,我跟你们一起走。”他回答说,勉勉强强站起身来,一种由无能和失望引起的愤怒的感觉传遍了他的全身。
这时他的眼睛遇上了那个女孩子毫无保留的几乎是嘲笑的眼神,这种他从不习惯的情景使得他止不住浑身发起抖来。
“你要不要去看看我的那匹母马?”他对她说,充分表露出了他那被惊慌所扰乱的由衷的热忱。
“哦,我很愿意看看。”她站起身来说。
她于是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的削肩和他的带绑腿的长靴,和他一起走了出去。另外那两个年轻人从马厩里拉出了自己的马。
“你会骑马吗?”布兰文问她。
“如果可以骑,我倒很愿意试试———我从来也没有骑过马。”她说。
“那么来吧,今天你试试。”他说。
于是他红着脸把她举到马鞍上去。她不停地大笑着。
“我会滑下来的:这不是供妇女骑坐的马鞍。”她大声说。
“你好好抓紧了。”他说,然后就牵着马走出了旅馆大门。
那女孩子非常不稳地骑在马上,使劲抓住马鞍。他用一只手扶在她的腰边,稳住她。他和她站得很近,他简直仿佛搂着她似的抓住她,他在她身边走着,简直有些难以自持了。
那马沿着河边走着。
“你要不要把两腿劈开坐正了?”他对她说。
“我知道我得那样坐。”她说。
在当时,妇女的裙子都作兴绷得紧紧的。她总算劈开腿坐在马上了。她的行动还非常规矩,她非常注意把她的漂亮的大腿给盖上。
“这一段路好多了。”她说,低头看着他。
“啊,是的。”他说,看着她的眼神,他感觉浑身都酥软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兴出那么一种侧鞍来,简直把一个女人都扭成两截儿了。”
“那我们就先走了,你好像暂时不会离开这里了?”布兰文的朋友们在大路边叫喊着。
他马上气得满脸通红。
“啊———别发急。”他大声回答说。
“你要在这儿呆多久呢?”他们问道。
“我不会在这儿过圣诞节的。”他说。
那女孩子亮开她的银铃般的嗓子大笑了。
“那么好———再见!”他的朋友们大声说。
于是他们就骑着马走了,留下他满脸通红,尽量要跟那女孩子表示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很快他就又回到旅馆里去,把他的马交给旅馆里一个看马的,然后他就和那个姑娘跑到树林子里去,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现在正在干些什么。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想到这是一次无比光荣的冒险活动,被挑起的情欲简直使他要发疯了。
事后他还一直感到说不出的喜悦。天哪,这可是还有点儿趣!那天下午他一直和那个女孩子呆在一起,当天夜里也要住在那里。可是她对他说,这是不可能的:和她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天黑以前就会回来,她一定得到他那里去。他布兰文,决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俩之间有过什么事情。
她对他十分多情地一笑,这使得他既感到很满意,也感到心情十分混乱。
他简直没有办法离开她,尽管他已经答应决不干涉那个女孩子的事,那天夜晚他仍然住在那家旅馆里。吃晚饭的时候,他看见了另外那个家伙:一个个儿很小的中年人,长着铁灰色的胡子和一张像猴子一样的奇怪的脸,可是看来十分有趣,而且就它本身来说,几乎也可以说是很漂亮。布兰文猜想他准是一个外国人。和他在一起的另外还有一个英国人,那个人总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们四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布兰文随时注意观察着他们的情况。
他看到那个外国人如何以一种极有礼貌的鄙视的态度对待那两个妇女,仿佛她们不过是两个逗人爱的动物。布兰文的那个姑娘摆出了一副贵夫人的神态,可是她说话的声音实际已经透露了她的隐私。她极力希望再赢回她那个男人的感情。但是,当甜食被送上来的时候,那个小个儿的外国人从桌边转过头来,冷静地观看着屋里的情况,好像无事可干的样子。他那张冷淡的具有动物的机智的脸使布兰文颇为惊异,一双圆圆的棕色的眼睛,像猴子一样的棕色的眼珠完全外露着,冷冷地向四面观望。而他实际是一声不响在观察着另外那个人。后来他向布兰文望过来,布兰文对他转过来的那张苍老的脸,看着他又丝毫无意要和他相识的眼神,感到非常奇怪。那双圆圆的觉察一切、但十分冷漠无情的眼睛上面的眉毛长得相当高,眉毛上是一些淡淡的皱纹,也完全像猴子一样。这是一张苍老的看不出年岁的脸。
这个人怎么看都像是一位绅士,一位贵族。布兰文着迷似地呆望着他。那姑娘在她面前的台布上用手来回往一块儿推面包皮,她气得满脸通红,看来很不自在。
后来,当布兰文一声不响静坐在大厅里,心情非常激动、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那个小个儿的陌生人忽然甜蜜蜜地笑着,十分客气地走过来,送给他一支香烟说:
“你抽烟吗?”
布兰文从来没抽过烟,可是他却把对方送给他的烟,用他粗大的手指来回揉搓着,脸皮直红到头发根。接着,他用他那双充满热情的蓝色的眼睛,看着那位几乎不怎么说话的肿眼皮的外国人。这个人在他身边坐下来,他们开始谈话,主要谈一些关于马匹的问题。
布兰文对这个人的十分高雅的态度,沉静寡言的性格,以及他的看不出年岁来的猴子般的自信都非常喜欢。他们谈讲马匹,谈讲德比郡的情况和农业生产情况。这陌生人对这个年轻人越来越真正感兴趣了,布兰文感到非常激动。他能够亲自和这个样子很奇怪、皮肤干燥的中年人接触,使他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他们愉快地谈论着,不过那都毫无关系。重要的是他那高雅的神态,和他们之间的接触。
他们在一块儿谈了很久,有时对方听不懂布兰文讲的一些成语,他止不住像个小姑娘似地羞得满脸通红。然后他们彼此告别,握了握手。那个外国人向他一鞠躬再次向他告别。
“晚安,bon voyage。(法语,是一句告别的客气话,意思是一路顺风)”
接着他就上楼去了。
布兰文也上楼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他躺在床上,呆望着夏夜的星空,他的整个生命似乎已经卷入一个大旋涡之中。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显然还存在一种和他所知道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世界上还有些他不知道的东西,还有多少?他所接触到的这些又是些什么?在这种新的影响中他到底处于什么地位?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在他所知道的一切或者他完全不知道的事物中,到底什么是生活?
他终于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在旅馆里别的客人都还没有醒来的时候,他就骑上马走了。他不愿意在那天早晨再见到任何人。
他的头脑激动万分。那个姑娘和那个外国人,他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可是他们在他的性格的围墙上放了一把火,他将会被烧得完全暴露出来了。在这两种经验中,也许和那个外国人的相会更具有深刻的意义。可是那个姑娘———他现在还拿不定主意对那姑娘应该怎么看。
他完全不知道。他必须离开那里,像他所做的那样。他没有办法认真估量一下他的这些经验。
这两次遭遇的结果是,他止不住日日夜夜都梦想着一个淫荡的妇女,以及他和一个个子很小、受过外国教育的干枯的外国人相会的情景,怎么也丢不开。只要他的头脑一空下来,只要他一离开他的一些同伴,他就开始想象着自己如何和一些像他在梅特罗克遇见的那个外国人一样的皮肤细腻、神态高雅的人亲密地交往,而且在这种亲密的关系中,常常还夹有一个使他十分满意的淫荡的妇女。
他整天都沉浸在这种有趣的,他曾实际体验过的梦境之中。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走路时总把头扬得很高,一方面充满了贵族的高雅给他带来的难以述说的欢乐,一方面又为思念那个姑娘所苦。
后来,这梦境的光彩开始消失,他所习惯的那套生活的冷酷的现实开始表露出来了。他十分痛恨这种情况。那一切不过都是他的幻觉,他是完全受骗了吗?他不能再接受那平庸的现实了,他像一头公牛一样站在门口,执拗地不肯再进入他所熟悉的他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去。
为了维持他梦境中的那种光彩,他喝酒喝得比过去更多了。可是愈是这样,那光彩却消失得愈快。他对那平庸的一切咬牙切齿,说什么也不肯屈服,可是惟其如此,那平庸的现实似乎也决不肯让步。
他希望赶快结婚,不管怎样,得赶快安定下来,使自己能跳出他现在已陷入其中的泥潭。可是怎么结婚呢?他感到自己的手脚都无法动弹了。他曾经看到过一只小鸟被粘鸟的粘住的情景,那一直对他简直像是一个噩梦。他开始对自己的无能感到发疯一样地愤怒。
他希望找到一个什么东西可以让他抓住,把自己拽出来。可是没有任何可抓的东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些年轻的妇女,希望找到一个他可以和她结婚的人,可是她们中没有一个是他所需要的。他知道,想去和一些跟那个外国人一样的人一起生活是荒唐可笑的。
可他仍然这样梦想着,而且始终抱着那些梦想不放,怎么也不肯再接受科西泽和伊尔克斯顿的现实。他常在红狮酒店他的那个角落里坐下来,抽着烟,沉思默想着,有时举起他的啤酒杯,可是什么话也不说,像他自己说的,完全像一个倒霉的、给人扛活的短工了。
接着,他又为一种非常愤恨和不安的情绪所苦。他想要离开自己的家乡———马上就离开。他梦想着国外的生活。可是他和那种生活又从没有过任何接触。再说,他从小就深深扎根于沼泽农庄,扎根于自己的房屋和土地,很难丢开它们。
不久,埃菲也出嫁了,现在家里就剩下他自己和一个在他们家工作了十五年、长着一双斗鸡眼的女仆蒂利了。他感到一切都快要结束了。许多日子以来,一种平常的不现实的生活一直想把他吞没掉,可是他也一直顽强地抗拒着。可是现在,他实在必须得有所行动了。
他天生脾气温和,可是却非常敏感和容易动感情,呕吐也已使他不敢喝太多的酒了。
可是,现在既为这种无味的忿恨心情所苦恼,他仿佛已冷静地下定最大的决心,要去专为醉酒而痛饮。“去他娘的,”他对自己说,“你只能或者这么着,或者那么着———你总不能在一根柱子的影子上拴上你的马———如果你有两条腿,你早晚得颠起屁股站起来。”
于是他骑着马跑到伊尔克斯顿去,在那里勉勉强强和一群年轻人混在一起,拿出钱来请大家喝酒,并且发现他也可以就这么混得很好,他有一个想法,觉得那里所有的人都过着顺心如意的日子,一切都无比光荣,无比完美。如果有人大惊小怪地告诉他,他的大衣口袋着火(有类似“烧包”之意)了,他只会红着脸笑笑,非常高兴地说“没啥———没啥———没啥———让它烧吧,让它烧吧———”然后高兴地狂笑着。谁要是觉得他不应该让他的大衣口袋给烧掉,他只会感到非常生气:这原是世界上最有趣、最平常的事———怎么啦?
他在回家的路上,总不停地自言自语,或者对那高空显得很小的月亮讲着话,脚下蹚过照满月光的水坑,心里想着不知汉诺威怎么样!然后他满怀信心地对月亮笑着,并一再对它说,这一切实在太好了,太好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回想起了昨天的情景,于是,在他一生中他第一次在一种真正烦躁不安的情绪中,知道了什么叫作真正的烦恼。他在对蒂利吼叫、责骂一番之后,自己也感到非常可耻,因而独自躲到一边去,观望着那灰蒙蒙的田地和灰浆路,真不知道他有他妈的什么办法能逃出这令人时刻不安的厌恶和忿恨情绪。他知道这一切完全是头一天晚上的光辉生活的结果。
他的胃实在不能再喝更多的白兰地了。他带着他的卷毛狗到田野去游逛,以充满敌意的眼光观看着眼前的一切。
第二天晚上,他发现自己又在红狮酒店他那个角落里坐下了,心情显得正常和温和了一些。他坐在那里顽强地等待着,看到底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自己到底相信还是不相信他就是属于科西泽和伊尔克斯顿这个世界?这里没有任何他需要的东西,可是他有没有一天能够离开这里呢?他自己有没有什么能耐,让他可以离开这个地方?难道他不过是一个没脑袋的娃娃,不够资格和别的年轻人一样,能喝下大量的酒,到处去玩玩女人,过得心满意足,却什么问题也没有?
他就这样挣扎着过了一段时间。后来,这种紧张情绪让他实在受不了了。一种愈来愈强烈的火热的不安情绪始终存在于他的心中,他觉得两个手腕子发肿、发抖,满脑子充满了肉欲的形象,他的一双眼睛也似乎全充血了。他愤怒地和自己进行斗争,希望保持正常,他没有去找任何女人。他装着很正常的样子勉强过下去,直到后来,他感到要么得采取某种行动,要么就只好一头撞死了。
然后,他又一次跑到伊尔克斯顿去,沉默,心事重重,萎靡不振。他跑到酒馆去,一定要一醉方休。他大口大口地吞下白兰地,更多的白兰地,直到他脸色发白,两眼冒出火光。但就是这样,他也不能让自己的情绪缓解。他醉醺醺地上床睡觉,在第二天早晨四点钟醒来的时候又继续喝酒。他一定要使自己的情绪缓解。慢慢地,那紧张情绪终于开始缓解了一些。他开始感到很快乐。他终于不像过去那样紧闭着嘴,沉默不语了,他开始和人闲谈,信口瞎聊。他现在感到很幸福,和整个世界变得很融洽了。他通过热血的血缘关系和世界上的一切生物联系在一起了。所以,在经历了三天的狂饮之后,他已经从他的血液中燃烧掉了他的青春的活力,他和整个世界又融为一体了。这种状况结束了青春给他带来的最强烈的欲望。可是他是通过抹煞自己的个性而获得这种满意状况的,这个性却必须靠他的成年人的气质才能够保持和发展。
他就这样变成了一个酒鬼,每隔三四天他就要去痛饮一次白兰地,这期间他几乎整天都在醉梦之中。对这个问题他自己从来也不去想。一种深刻的仇恨情绪始终在他的胸中燃烧,他尽可能离开一切女人,对她们满怀敌意。
当他二十八岁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一个身体强壮、皮肤白嫩、腰杆挺直的漂亮的男子,一双蓝色的眼睛总是直直地向前望着;有一天他运了一车诺丁汉的种子从科西泽回家来。这时他正准备再去狂饮一顿,所以两眼一直呆呆地向前望着,仿佛正注意着什么,而又正想着自己的心事,什么都看得见,而又什么都没有往心里去,他已经几乎忘掉身边的一切了。这是那一年的早春时候。
他安静地在他的马匹的旁边走着,下山的路越来越陡,装种子的车子在他身后克啷克啷地响着。下山的曲曲折折的路穿过一条条的小山岗和树丛,往前顶多只能看出几米远。
当他在山坡上一个最陡峭的地方慢慢转弯,他的马在两根车辕中间来回扭动着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可是他当时一心只想着他的马。
接着他回头看看她,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在她的那件很长的黑斗篷下面,显得个儿很瘦小,她还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她匆匆走着,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头有点向前扎着。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正是她这种奇怪的、似乎心事重重的匆忙的脚步,仿佛她走过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看见她。
她听到了马车声,抬起头来。她的脸很清秀,可是显得很苍白,浓黑的眉毛,一张大大的嘴奇怪地半开半闭着。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仿佛半空中忽然射出了一道光亮,他是那样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于是他完全不像刚才那样仿佛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而是有点不知该怎么好了。
“正是她,”他脱口而出地说。马车走过的时候,溅起了一点泥浆,她躲到一边贴着一个小土岗站着,在他追随在他的东歪西扭的马匹向前走着的时候,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睛相遇了。他很快就把眼睛转到一边去,向后稍稍仰着头,一种欢乐的痛苦从他的全身闪过。他现在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了。
最后他又回过头来,他看到了她的帽子,看到了她的被黑色的大氅遮盖着的身躯,以及她走路的姿态。接着她就转过一个弯,看不见了。
她已经过去了。他感觉到仿佛他现在又是在一个遥远的世界中走着,不是科西泽,而是在一个遥远的世界,在那一纵即逝的现实中。他一声不响地向前走着,彷徨、沉默。他什么也不敢想,什么话也不愿说,不愿发出任何声音或做出任何表示,甚至也不愿意改变他走路的神态。他简直不敢再去想她的脸。他现在是在她的知觉中活动,在一个现实之外的世界中活动。
他们现在已经相识的感觉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折磨着他,使他有如发疯一般。他怎么能完全肯定呢,他有什么证明?这种怀疑像他对无限空间的感觉,对空虚的感觉一样,简直具有毁灭性。但是在他的心中他坚决肯定,事情就是如此。他们已经彼此相识了。
在接下去的几天中,他一直就在这种状态中生活着。可是不久,这状态却又像一阵雾气忽然消散,重新露出了那个平庸的无意义的世界。他对人和牲畜都非常温和,可是他实在害怕那幻灭的感觉又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几天之后,在他吃完晚饭,背向炉火站着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女人从门外走过。他希望知道她已经知道他,她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他希望有人说他们之间有某种关系,所以他站在那里急切地观望着,看着她沿着大路走去。他把蒂利叫过来。
“那个人会是谁?”他问道。
蒂利,这个年近四十、长着一双斗鸡眼的女人,原本对他一片痴情,现在非常高兴地跑到窗口去看。不论问她什么,她都感到很高兴。她伸长脖子从半截窗帘没挡着的窗户向外面望去,在她东跳西跳的时候,她那黑头发梳成的小纂儿向后伸着,显得很可怜的样子。
“啊,怎么啦?”———她抬起头用她那棕色的锐利的斜眼看着———“嗨,你知道这是谁———他是牧师家干活的———你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你这个老母鸡!”他大叫着说。
蒂利满脸通红,转过头来用她的斜眼几乎是生气地看着他。
“你怎么———她是新来的管家。”
“啊———那又怎么呢?”
“是啊,那又怎么呢?”生气的蒂利回答说。
“她是一个女人,对不对,不管她是不是管家?她这人哪儿是经常给人做管家的!她是谁———她总该有个名字?”
“是啊,如果她有名字,我可不知道。”蒂利回答说,对这个刚刚才长成大人的孩子的吆喝,她可并不在意。
“她叫什么名字?”他更温和地问道。
“我真的没法告诉你。”蒂利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回答说。
“你知道的就只这些吗,你就只知道她在牧师家当管家?”
“我听说过她的名字,可是我现在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你这个只会胡说八道的长着漏勺脑袋的女人,你要个脑袋干什么用!”
“别人要脑袋干什么用我也干什么用。”蒂利回答说,没有什么比他愿意骂她几句的时候,更使她高兴的了。
暂时的沉默。
“我简直不相信谁能记得住她的名字。”这个女仆又试探着接着说。
“怎么啦?”他问道。
“哪,她的名字。”
“名字怎么啦?”
“她是从一个什么外国地方来的。”
“谁对你说的?”
“这一点我可完全知道,她的确是。”
“那么你说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不知道。他们都说她是从波兰佬来的。我不知道。”蒂利连忙补充说,她知道他一定会反驳她的话的。
“从波兰佬来的,她怎么可能从波兰佬来呢?是谁编的这一套胡说八道?”
“我就听到他们这么说———我可不知道———”
“谁这么说?”
“本特利太太说她是从波兰佬来的———要不她自己是一个波兰佬还是怎么的。”
蒂利现在直担心她自己是越陷越深了。
“谁说她是波兰佬?”
“他们全都这么说。”
“那么,她是怎么到这一带来的?”
“那我也没法告诉你。她还带着一个小女孩。”
“她还带着一个小女孩?”
“大约有三、四岁,一个脑袋像个毛绒球似的。”
“是黑孩子吗?”
“白———要多漂亮有多漂亮,整个像个毛球。”
“有爸爸吗?”
“那我可不知道。我不知道有没有。”
“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也说不清,要不就是那牧师要她来的。”
“那孩子是她的孩子吗?”
“我想准定是———他们都说是。”
“谁跟你谈过关于她的情况?”
“那是丽西———上星期一———我们看到她走过去。”
“你们看见任何一个什么走过去,都会嚼舌头嚼个没完。”
布兰文站在那里沉思着。那天晚上,他又跑到科西泽的红狮酒店去,主要也是为了想听到更多的消息。
他慢慢了解到,她是一个波兰大夫的寡妻,她的丈夫逃难到伦敦的时候就死在那里了。她说话很有些外国腔调,但是你也可以很容易懂得她讲的什么。她有一个小姑娘,名字叫安娜,那女人的名字叫兰斯基,兰斯基太太。
布兰文感觉到他那个不现实的现实现在终于建立起来了。他同时莫名其妙地对她仿佛很有把握,似乎她命中注定会嫁给他的。特别使他感到非常满意的是,她是一个外国人。
对他来说,世界已经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仿佛一个新的世界,他可以真正生活其中的世界已被创造出来。在这之前,一切都是那样空虚、虚假、无味,简直是一无是处。而现在它们却都变成了他可以摸得着的实体了。
他简直不敢再想到那个妇女。他非常害怕。但是任何时候他却都感到她的存在,就在不远的地方,他已经生活在她的世界之中了。可是他不敢去和她结识,甚至连通过思想来和她进一步结识都不敢。
有一天,他在路上走着的时候,遇上她带着她的小女孩走过。这孩子的脸简直像一朵新开的苹果花,闪亮的金黄色的头发像蓟花的绒毛一样,一绺绺一片片伸展着,还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这孩子在他对她观望的时候,怀着妒意似地紧贴在她妈妈的身边,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厌恶地呆看着他。可是那妈妈又对他看了一眼,简直仿佛完全是无意的。而正是她这种无意的神态更使他止不住心情激荡了。她有一双灰棕色的大眼睛,和不可捉摸的黑色的眼珠,他感到一股温和的火在他的皮肤下面燃烧,仿佛他的血管的表面全都着火了。他失魂落魄地向前走过去。
他知道他已经快要时来运转,整个世界也已经屈服在他的命运的转折之下了。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将要来临的事是自然会来临的。
这时,他姐姐埃菲到沼泽农庄来看望他,准备在这里呆上一两个星期。有一次他和她一道上教堂去,在那个很小的教堂里,总共只有十一二排椅子,他在离那个陌生的女人不远的地方坐下了。她浑身都有一种典雅的气派,看着她抬着头坐在那里的那种神态,使人不禁有一种精神振奋的感觉。她是那样的陌生,是那样的遥远,又似乎是那样的亲近。她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而她的存在又似乎和他的心灵是那样的贴近。她并不是真正坐在科西泽的教堂里,和她的小女孩坐在一起,她并非生活在她现在似乎过着的生活之中。她属于另外一个什么地方,这一点他有极深的感受,仿佛那是再真实和再自然不过的事。而他自己的具体的生活,科西泽的生活,所给他带来的恐惧的痛苦却使他苦恼,使他不安。
她的浓黑的眉毛在她的不同一般的鼻子上部几乎挨在一块儿了。她有一张嘴唇较厚的大嘴。可是她的脸却朝向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不是朝天或者朝地,而是向着某一个,尽管她的身体离开了,而现在她却仍然在那里生活的世界。
那孩子睁着一双又圆又大的黑眼睛,观看着身边的一切。她摆出一副奇怪的仿佛什么都不怕的神态,小小的红嘴使劲抿着。她似乎正抱着嫉妒的心情守护着什么东西,永远警惕着外来的侵犯。她遇上了布兰文的近在身边的空虚而又亲近的眼神,一种几乎近似痛苦的火焰一样的敌意马上出现在她的过于敏感的黑色的大眼睛之中。
那个老牧师没完没了地叨叨着,科西泽的人像平常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身边。在他们中同时也有那个满身洋气的、不可侵犯的外国妇女,带着她的也显得很洋气,嫉妒地守卫着什么东西的奇怪的孩子。
礼拜做完之后,他仿佛又走入另一个世界,走出了教堂。当他和他的姐姐在教堂外面的大路上跟在那个女人和孩子的后面走着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忽然丢开她妈妈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迅速溜回来,在布兰文的脚边想捡起一样什么东西。她的小手指头非常细嫩,也非常敏捷,可是她一下却没有抓住她要捡的一个红色的钮扣。
“你看见什么啦?”布兰文对她说。
他也弯下腰去捡那个扣子。可是她已经捡到了。接着她退后一步站着,用手把扣子摁在她的小外衣上,她的黑色的眼睛盯住他看,仿佛不许他注意到她。在这样让他沉默下来之后,她匆匆叫一声“妈妈———”,然后转身沿着大路走去。
那妈妈冷冷地站在一旁观望着,她没有看她的孩子,而是看着布兰文。他注意到那个女人正看着他。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可是在他看来,她却是那个外国世界的主宰。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于是转身看着他的姐姐。但不管他怎样,那双几乎毫无表情,然而又是那样让人动心的灰色的大眼睛却似乎永远抓住了他的心。
“妈妈,我要这个扣子,可以吗?”远处传来那个孩子骄傲的银铃一般的声音。“妈妈”———她似乎因为怕忘掉了她的妈妈,总不停地叫着她———
“妈妈”。现在她的妈妈已经回答她说,“可以的,我的孩子。”她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可是这孩子马上又想出了一个主意,她磕磕碰碰地跑着说,“那些人都叫什么名字?”
布兰文听到一个心不在焉的声音:
“我不知道,乖乖。”
他沿着大路走去,仿佛他并不存在于他自己的身体之中,而是在身外的什么地方。
“那个人是谁?”他姐姐埃菲问道。
“我也没法告诉你。”他糊里糊涂地回答说。
“她这人真有些滑稽,”埃菲说,几乎带着谴责的口气。“这孩子简直像个魔女。”
“魔女———什么魔女?”他重复她的话问道。
“你自己也该看得出来。我得说,那妈妈倒很平常———可是那孩子可简直像一个被魔鬼收留的神女。她大概总有三十五岁了。”
可是他完全没理会她的谈话。他的姐姐于是又接着谈下去。
“这个女人跟你可非常合适,”她接着说,“你最好把她娶过来。”可他仍然完全没有在意。这事也就这样拖下去了。
又有一天,在他吃午茶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桌边,忽然外面有人敲门,这敲门声仿佛是个什么预兆似的使他一惊。从来也没有人会敲打大门的。他站起来开始拉门杠,转着那把大钥匙,他一打开门,就看到那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门外面。
“你能给我一磅黄油吗?”她问道,用的是她那种很奇怪的、毫不在意的外国腔调。
他尽量集中注意听她的问题。她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着他。可是在那个问题下面,在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的姿态中,到底有点什么东西使得他这样激动不安?
他向旁边挪动了一步,她马上就跟着走进屋里来,仿佛他去开门就是为了请她进来。这情况让他非常吃惊。按当地的习惯,任何人,除非主人请他进门,他是只会等在门外的。他走进厨房里去,她也跟在后面。
他吃午茶的茶具全摊在一张洗刷得很干净的白木桌子上。炉子里燃着很大的火,躺在炉边的一只狗站起来向她走去。她在厨房门里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蒂利,”他大声叫着,“咱们还有黄油吗?”
那个陌生人穿着她的黑外套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
“什么?”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声。
他大声重复着他的问话。
“咱们所有的都在桌上。”牛奶棚里传来蒂利的尖利的回答声。布兰文朝桌上望望,那里在一个盘子里放着一大块黄油,差不多有一磅重。黄油做成圆形,上面还按了许多橡子和橡叶的印记。
“有事叫你,你不能来一下吗?”他叫喊着。
“嗨,你有什么事?”蒂利抗议说,同时从另一个门里探头向外望着。
她看到了那个陌生的女人,她用她那双斗鸡眼呆看着她,可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咱们没有黄油了吗?”布兰文不耐烦地又一次问道,仿佛靠他的问题就能制造出一些黄油来。
“我告诉你都在桌儿上了,”蒂利说,想着反正没法因为她要就造出一些来,因而感到很不耐烦。“另外咱们半点也没有了。”
片刻的沉默。
那个陌生人讲话了,她的声腔是那样离奇地清晰,而且毫不带感情,这表明她在开口前已经把她要说的话全想好了。
“哦,那么非常感谢。我很抱歉我来打搅了你们。”
她对他们那种彼此毫无礼貌的态度感到难以理解,因而有些莫名其妙。稍稍客气些就会使得当时的局面不会那么尴尬。可是,这里出现的却是理念混乱引起的不愉快。布兰文听到她那样客气地讲话,不禁脸红了。可是他仍然不肯放她走。
“找点什么来给她把那黄油包起来。”他对蒂利说,眼睛看着桌上的黄油。
他拿出一把干净刀,把黄油上那曾经动过的一面给切掉。
他话中的“给她”(意思是这样说,代表一种对很亲近的人讲话毫不拘束的口气。)二字,慢慢透入那个外国妇女的心中,同时让蒂利非常生气了。
“牧师家吃的黄油都是到布朗家去取,”那个不肯低头的女仆接着说。“咱们明儿一清早准备再打一些黄油。”
“是的,”———那是一个音拉得很长,从外国人嘴里讲出的是的———“是的,”那个波兰妇女说,“我刚才到布朗太太家去了。她家没有黄油了。”
蒂利往后缩着脑袋,气得恨不得大声叫着说,按照当地人买黄油的规矩,因为你常取油的人家没有黄油了,就随便跑到一家人门口去敲门,要人给你一磅黄油先凑合用用,那可是绝没有的事。你如果在布朗家买黄油,那你就到布朗家去,我家的黄油不是在布朗家没有黄油的时候用来凑数的。
布兰文完全清楚蒂利压在心里没说的这一段话。那个波兰太太可完全不理解。她要给牧师找到黄油,蒂利又说明儿早晨就会再打,她于是等待着。
“别在那儿瞎叨叨了。”在那一段沉默过去之后,布兰文大声说。蒂利走进里面那个门里去。
“我恐怕我是不应该来的,所以,”那个陌生人说,带着询问的眼光,仿佛要向他打听,在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怎么做。
他感到有点晕头晕脑了。
“那有什么呢?”他说,他尽量显得十分温和,而且一个劲地向对方表示体贴。
“那么你———?”她非常认真地开始说。可是她由于弄不清自己当时所处的地位,谈话也就到此结束了。她用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因为她不能很自由地讲英语。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那里。那条狗从她身边走到他身边。他对着那条狗低下头去。
“你的那个小女儿好吗?”他问道。
“很好,谢谢你,她很好。”是她的回答,这完全是一种外国话的客套语。
“请坐下。”他说。
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从她的大氅开口处伸出她的两只细瘦的胳膊,放在膝盖上。
“你对这一带还很不熟悉。”他说,仍然仅穿着一件衬衣站在炉火前,背对着炉火,好奇而贪婪地看着那个妇女。她的十分沉着的态度使他很高兴,也给了他一种鼓舞,使他忽然莫名其妙地不那么拘束了。他现在简直觉得这里的一切理应由他做主了。那真是十分无礼的。
她带着疑问的神情对他看了一会儿,她不太明白他的话的意思。
“是的,”她现在慢慢理解了他的话,接着说。
“是的———这地方对我很生疏。”
“你觉得这儿有那么一点粗野吧?”他说。
她呆呆地望着他,希望他再说一遍。
“我们的态度你感到有些粗野吧?”他重复着说。
“是的———是的,我完全理解。是的,的确有些不一样,我不太熟悉。可是我过去也在约克郡———”
“哦,那太好了。”他说,“这儿倒也不会比他们那边更坏。”
她不十分理解他的话。他表示关怀的态度,他那种对什么都很有把握的神态,以及他的亲密的声调,都使她感到莫名其妙。他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能和她不分高下吗?他为什么这样毫无一点礼貌?
“是的———”她含含糊糊地说,眼睛仍然望着他。
她看到他是那样精神和天真,衣冠不整,简直不可能和自己这样的人沾上边。可是他的样子很漂亮,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热情,再加上他那健康的身体,他似乎完全和她处于平等地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是那样热情,衣冠不整,又是那样地自信,她简直感到对他难以理解。他用自己的双脚稳稳地站着,仿佛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破坏他的稳定。究竟是什么使他具有这种让人惊奇的稳定能力呢?
她不知道。她有些纳闷。她转头看看他居住的这个房间,这房子似乎和他那么亲近,这情况一方面使她心醉,一方面几乎又使她感到害怕。这里的家具,像年老的人一样古老而熟悉,整个这个地方似乎也是他生存的一部分,都和他显得那样密切,她不禁感到很不安。
“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你就一直住在这所房子里———对吗?”她问道。
“我一直就住在这里。”他说。
“是的———可是你们的人———你家里的人?”
“我们住在这里已经两百多年了,”他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着,为了充分理解他,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他感到他自己完全准备听她处置了。
“这地方是你自己的吗,这房子,这农田———?”
“是的。”他说。他低头看看她,和她的眼光相遇了。这使她感到很不安,她并不认识他。他是一个外国人,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他的神态却使她心神不宁,急于想对他有所了解。他是那样离奇地自信和坦率。
“你一个人过得很孤独吧?”
“是的———如果你把这叫做孤独的话。”
她不明白他的话的意思。她感到这话很不寻常,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不论什么时候,在她的眼睛对他观望一阵,最后不可避免地和他的眼光相遇的时候,她明确地感到一股热潮从她的意识中流过。她怀着十分矛盾的心情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忽然变得和她如此亲近,他究竟是什么人呢?在她眼前发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他的年轻的,闪烁着热情之光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表明他有权接近她,有权对她讲话,有权对她表示关心。可这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对她讲话?他的眼神为什么不等待得到任何许可,或任何暗示就显得那么肯定,那么充满了光彩和自信?
蒂利拿了两片大树叶回来,发现他们俩都沉默着。他感到现在既然那女仆来了,他一定得讲点什么。
“你的小姑娘今年几岁了?”他问道。
“四岁。”她回答说。
“那么,她的父亲死得还没有多久吗?”他问道。
“他死的时候,她刚刚一岁。”
“三年了?”
“是的,他死去已经三年了———是的。”
她在回答这些问题时,是那样出奇地安静,甚至有点仿佛心不在焉。她再一次看着他,在她的眼神中露出了某种作姑娘时的神态。他感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了,既不能朝她走近,也不能离开她。她的存在刺痛着他,直到他慢慢在她的面前完全发僵了。他看到了这位妇女的眼睛里透露出的惶惑的眼神。
蒂利交给她那包黄油,她站了起来。
“非常谢谢,”她说,“要多少钱?”
“这就算是我们送给牧师的一点礼物吧。”他说,“这就算作我上教堂的费用吧。”
“你要是上教堂去,把黄油钱取回来,那你会显得更体面得多哩。”蒂利说,坚决要表示她有权占有他。
“你少插一句嘴不行吗?”他说。
“到底多少钱,请告诉我。”那个波兰妇女对蒂利说。布兰文站在一边,让她拿走。
“那么,非常谢谢了。”她说。
“过两天把你的小女儿带来,看看我们的鸡鸭和马匹。”他说,“她要是愿意的话。”
“好的,她一定会愿意来的。”那个陌生的女人说。
她走了,布兰文站在那里,由于她的离去马上失去了光彩。蒂利站在一旁看着他,希望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他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他已经失去了思想的能力。他感到他和那个陌生的女人已经建立了某种看不见的关系。
他感到一阵头昏眼花,他仿佛又有了一个意识中心。在他的胸膛里,或者在他的腹中,反正在他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开始了另一种活动。仿佛那里出现了一片正强烈燃烧着的火光,他的眼睛都给晃得看不见了,他对什么都失去了知觉,只知道那个在他和她之间燃烧着的幻化过程,像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他们俩连接在一起了。
自从她进屋来以后,他一直处在一种恍惚状态中,简直看不见他自己手里拿着的任何东西。他一直飘飘然,但非常沉静,似乎处在一种历经形态变化的过程中。他屈服于他所经历的一切,放弃自己的意志,不怕使自我完全消失,像一个经历一次新生的小动物一样,一直沉睡在狂欢的边沿上。
她带着她的孩子到农庄上来过两回,但彼此都保持着沉默。一种强烈的沉闷感和被动状态完全笼罩着他们,所以在他们的关系中,始终也没有发生任何重大的变化。他常常几乎完全忘掉了那个孩子的存在,可是由于他天生的善良,他终于获得了小女孩的信任,甚至她的喜爱,他把她放在马背上骑着,给她一些玉米,让她去喂鸡鸭。
有一次,他赶着车从伊尔克斯顿回来,路上碰见了她们母女俩,就让她们坐在他的车上。那个孩子似乎出于喜爱他,紧紧地靠着他。妈妈安静地坐在车上。一种模糊的意识像一片轻柔的迷雾包裹着他们,在那沉默的空气中,仿佛他们的意志都暂时停止活动了。只有一次他看见她的手没有戴手套,交叉抱着放在自己的膝头上。他注意到在她的一个手指上戴着结婚戒指。这戒指自然是把他排除在外了:它代表着一个关闭着的小圈子,这结婚戒指约束着她的生活,它表明,在她的生活中没有他的任何地位。但尽管这样,在这一切的那边,她自己和他自己终归会相会的。
在他扶她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几乎是抱起了她,他感到他有权这样用两手把她抱起来。她现在还属于另外那个人,属于过去的那个人。可是,他也一定要关心她。她是那样地充满生气,决不能就这样被抛在一边。
有时候,她的那种使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的模糊态度使他生气,使他愤怒。可是直到现在,他仍然极力保持平静。她毫无反响,毫无倾心于他之意。这使他既感到不能理解,又十分气恼,可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就一直忍耐着。后来,由于长时间遭到她的冷淡而愈来愈烦恼,他慢慢终于止不住怒火中烧,感到实在无法再忍耐下去了。他决心要离开这里,要逃开她。
有一天,正当他十分烦躁不安的时候,她带着她的孩子到沼泽农庄上来了。他站在她的面前,那样的强壮,那样的充满反抗情绪。尽管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却已经感到了他的愤怒和严重的不耐烦情绪死死地抓住了她,使她又一次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这时她的心中又一次出现了猛烈的关不住的冲动。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身份较为低下却坚持不懈一定要闯进她的生活中来的陌生人,她内心深处的新生的痛苦,仿佛使她全身的血管都具有了一个新的形式。她必须得从头开始,寻找一个新的生命,一个新的形式,以作为对这个站在她面前的、盲目的、始终不肯撒开手的人的回答。
新生的颤栗和痛苦从她的心中掠过。炽热的火焰在他的皮肤下面由下向上燃烧。她需要它,需要这从他那里得来的新的生命,和他在一起,然而她还必须进行自卫,因为那新生命实际是一种毁灭。
当他独自一人在地里劳动,或者在母羊生产时呆在他的母羊身边的时候,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事件和问题全都会立即消失,赤裸裸地露出他的生活目的的核心。这时他便会忽然感到,他一定要和她结婚,她也必须和他共同生活。
渐渐地,即使他没有看见她,他对她的了解也越来越深了。他愿意把她想成是一个别人委托他保护的什么人,好比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但是,却又有人禁止他这样做,他不能一厢情愿地打自己的如意算盘。她很可能会拒绝他。此外,他很害怕她。
可是,在那个二月的长夜,他守候着临产的母羊,看着羊棚外面星光闪烁的蓝天时,他知道,他并不属于他自己。他必须承认,他自身只是残缺不全的,他自身不够完备,而必须有所从属。在那阴暗的天空,繁星正不停地运动着,所有那些天体都是在某种永恒的旅程上行进。面对着更大的宇宙,他坐在那里,感到自己无比渺小,也变得无比谦恭。
除非她会来到他的身边,他自己将永远只是一片空虚。这是一个痛苦的经历。可是,在他多次企图忘掉她之后,在他不止一次看到他并非为她而生存之后,在他满心愤怒,企图逃避开,并且说,他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他是一个男子汉,他可以独立地生活等等之后,此刻在这满天星光的黑夜里,他却必须低首承认而且看到,没有她,他只是一片虚空。
他只是一片虚空。可是,要是同她在一起,他就会具有了现实意义。如果她现在走过羊棚外面的寒霜中的野草地,在母羊和小羊不安的咩咩声中走过来,那她马上就会使他达到完美和完善的地步。如果事情应该如此,那她就应该来到他的身边!事情肯定应该如此———这已是命中注定的了。
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终于明确地下定决心,去要求她和他结婚。而他知道,如果他去向她提出要求,她一定只能真正表示默许。她只能这样,不能有任何别的选择。
他对她的情况了解得更多一些了。她很穷,没有什么亲人,在伦敦她丈夫死前和死后,他们的日子一直都过得十分艰苦。可是在波兰老家,她却是一位出身很好的小姐,一位地主的女儿。
她的出身比他高,她的丈夫曾经是一位很有声望的大夫。他自己几乎在各个方面都远不如她,可是所有这些对他来说,不过只是些空洞的言词罢了。另外,还有一种内在的现实,心灵的逻辑,把她和他连接在一起了。
三月里的一天晚上,屋子外面狂风怒吼,向她提出求婚的时刻来到了。他本来一直把手抱在胸前,靠近炉火坐着。在他观望着那炉火的时候,他几乎连想也没想就感到他那天晚上一定得去了。
“你那儿还有干净衬衫吗?”他问蒂利。
“你知道你当然有干净衬衫。”她说。
“唉,———给我拿一件白衬衫来。”
蒂利给他拿来一件他父亲留下的亚麻布衬衫,把它放在他面前的炉火边晾着。他斜身坐在火边,把两只胳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完全忘掉了她的存在;而她却以无声的痛苦的爱情正热恋着他。最近以来,每当她在他的身边为他干些什么事情的时候,她就常常浑身发抖,止不住要大哭一阵。现在,她给他晾开衬衫的时候,两只手也发抖了。最近以来,他已经不大声喊叫和有意逗她了。屋子里的这种十分沉闷的气氛,使得她简直不寒而栗。
他去洗了洗脸。奇怪的短暂的清醒的意识像气泡似的从他深沉的静默中不停地浮了上来。
“这事儿一定得办了。”他弯下腰去从炉档上拿起衬衫,自言自语地说,“这事儿一定得办,那干嘛还老拖着呢?”他站在墙头的镜子前面梳着头,自己又糊里糊涂地对自己回答说:“那女人也不是一句话不会说的哑巴。她也不是只会捣乱的奶孩子。她有权利寻求自己的欢乐,有权利愿意让谁不高兴就让谁不高兴。”
这一段大实话又使他越想越远了。
“你还要什么东西吗?”蒂利忽然走过来问道,因为她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了。她站那里看着他梳理他漂亮的胡子。他的眼神非常安静,丝毫没有为她的话所动。
“啊,”他说,“你把剪刀放到哪儿去了?”
她把剪子拿给他,站在那里看着他向前伸着下巴,修剪着他的胡子。
“不要那么像跟人进行剪羊毛比赛似的剪你的胡子。”她不安地说。他匆匆把嘴唇皮上的胡茬儿吹掉。
他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仔细围好他的围巾,又穿上他最好的上衣。准备好后,天已接近黄昏,他穿过果园,去摘一些水仙花。苹果树林里狂风怒号,那黄色的水仙花在风中剧烈地摆动着,在他弯下腰去折断水仙扁平的、发脆的花茎时,他甚至可以听到茎上的幼芽发出的低语声。
“这是干什么去?”在他离开花园门边的时候,他的一个朋友叫喊着问道。
“来那么点恋爱,那么说吧。”布兰文说。
十分激动和苦恼的蒂利,由狂风推动着越过田野,跑到大门边去。在那里,她可以看到他向远处走去。
他爬上那座小山,直朝着牧师的住宅走去。狂风在篱笆上发出呼呼的声音,他尽力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一捧水仙花。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感觉到狂风在吹着。
夜已来临,光秃秃的树木在风中呼啸。他知道,牧师这会儿准在他的书房里,那波兰女人一定带着她的孩子在厨房里呆着,在那间屋子里呆着也很舒适的。他走进大门,沿着一条小道走下去,这时天光已经十分暗了。小道的两旁也有一些水仙在风中中摇摆,一些被吹乱的番红花,搅成一团,已经没有任何光彩了。
从厨房的后窗里,一道灯光射在外面的树丛上,他开始有些犹豫了。他怎么能这样办呢?向窗里望去,他看到她抱着孩子,坐在一张摇椅上。孩子已经换上了睡觉的衣服,坐在她的膝头上。她那长着一头乱发的漂亮的脑袋朝着火那边耷拉着,孩子的清秀的脸颊和白皙的皮肤反照出火光的影子;她几乎像一个成年人似的在想着什么心事。妈妈的脸色阴沉而安静。他痛苦地看到,她现在又沉浸在她过去的生活中了。那孩子的头发像玻璃丝一样闪闪发亮,她的脸是那样光彩夺目,简直仿佛是一个从里面照明的蜡人儿。狂风愈吹愈猛。妈妈和孩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坐着。孩子用一双空虚的黑眼睛望着炉火;妈妈则出神地望着虚空。那小姑娘几乎已经睡着了,现在只是她的意志还勉强使她的眼睛圆圆地睁着。
在狂风摇动着那所房子的时候,孩子忽然不安地转过头来,布兰文看到她的小嘴唇动了一下。妈妈开始摇晃着身子,他可以听到那摇椅的底座发出的嘎吱声。接着他听到妈妈唱着一支外国歌曲的低沉单调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狂风吹过。那妈妈似乎已随着狂风飘走;孩子的一双黑眼睛睁得更大了。布兰文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彩,团团乌云正惊慌地匆匆在黑暗的天空飘过。
接着那孩子叹了一口气,像是抱怨,又像是命令地说:
“不要再唱那玩艺儿了,妈妈,我不愿意再听这支歌。”
歌声慢慢消失了。
“你应该上床睡觉了。”妈妈说。
他看到孩子紧抓住妈妈的身子表示抗议,看到妈妈仍然没有改变她的出神状态,看到了那孩子倚在妈妈身上使劲抓着她的神情。接着,那孩子忽然仿佛指责似的一字一句地说:
“我要你给我讲一个故事。”
风仍在吹着,妈妈开始讲故事了,那孩子依偎在妈妈胸前。布兰文在外边等待着,惶惑不安地观看着在风中猛烈摇晃的树木和愈来愈浓的黑暗。他得追随他自己的命运,现在他还在门口徘徊。
那孩子偎着她的妈妈,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在她的散乱的金黄色的头发中,那双黑色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像一个蜷卧的小动物,除了眼睛之外,已经完全入睡了。妈妈坐在那里,仿佛灵魂已经出窍,那故事不过是自动从她嘴里冒出来罢了。布兰文站在外面,看到夜幕已经降临,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他抓着水仙花的那只手已经冻僵了。
故事终于讲完,妈妈站起身来,那孩子这时正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她的身体一定很强健,她抱起那么大的一个孩子看来毫不费力。小安娜紧搂着她妈妈的脖子,那张漂亮的奇怪的小脸从妈妈的肩头上向外望着,除了那双眼睛,她已经完全睡着,而这双圆睁着的黑色的眼睛却依然在进行反抗,在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进行战斗。
她们走进里屋去以后,布兰文第一次在他站着的地方活动了一下身子,朝四面的黑夜看了一眼。他真希望,一切会真正像刚才这段毫无顾忌的时间他所感到的一样,那样的美丽,那样的随和。随着那个孩子,他也感到一阵奇怪的紧张,甚至是一种痛苦,仿佛是命中注定。
妈妈又回到厨房里来了。她开始叠着孩子的几件衣服。他敲门。她有点犹豫地打开门,朝后退了一步,完全像个外国人,神情显得有些不安。
“晚上好,”他说,“我就在这儿呆一分钟。”
她的脸色顿时完全变了;她毫无思想准备。她低头看着他。他这时手里举着水仙花,站在台阶下面由窗口照出的光线之中,他的身后是一片黑暗。他穿着一身黑衣服,她仿佛仍然不认识他。她简直有些害怕了。
可是,他已经走进门里,转身把门关上了。她向厨房中间走去,对他这深夜的来访感到很吃惊。他摘掉他的帽子,向她走近几步。然后,他就那样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戴着黑色的围巾,站在电灯光下,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握着黄色的水仙花。她远离他站着,完全听他摆布,自己已经六神无主了。她不认识他,她只知道他是一个前来找她的男人。她只看见站在她身前的那个黑色的男人的身影,和他手里抓着的一束花。她看不见他的脸和他的闪闪发光的眼睛。
他呆呆地看着她,不很了解她,只感到自己是在她的存在的笼罩之下。
“我来到这里想跟你谈一句话,”他朝着桌子边跨进几步,把他的帽子和花放在桌上说。那束花他一撒手就松开变成一大堆了。她看到他前进,退缩了几步。她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存在了。狂风在烟囱里呼呼响着,他站在那里等待着。他已经放下了他手里的东西。现在他攥起拳头。
他意识到她站在那里,惶惑,恐惧,但已和他联系在一起。
“我到这里来,”他以一种出奇的平静和严肃的声音说,“想要求你嫁给我。你现在要结婚并没有任何约束,对吗?”
长时间的沉默,这时他的一双蓝色的眼睛显得十分奇怪,仿佛脱离了个人意志,直向她的眼睛里面看去,希望得到一个真实的回答。他希望找到她内心的真实。这时她仿佛被催眠了,最后终于不得不回答。
“是的,我完全可以随我自己的意愿再一次结婚。”
他的眼神马上改变了,进一步脱离了个人意志,仿佛他看着她就只是为了寻求她内心的真实。他那双眼睛是那样的稳定、集中注意,和永恒,仿佛它们永远也不会改变了。它们似乎直盯在她身上,要使她融化掉。她微微抖了几下,感到自己被重新创造了,完全失去自己的意志,和他融合在一起,和他具有了一个共同的意志。
“你要娶我?”她说。
他的脸色马上变白了。
“是的。”他说。
现在笼罩着他们的仍然只是惶惑和沉默。
“不,”她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我不知道。”
他感到他内心的紧张情绪已经被打破,他松开了拳头,他现在又能开始活动了。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神情恍惚,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对他来说,似乎失去了真实的存在。然后,他看到她向他走过来,她十分奇怪地一直来到他身边,仿佛她并没有移动,而是在滑行。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外衣上。
“好的,我愿意。”她说,仿佛并不代表她自己。她用一双圆圆的、真诚的、此刻体现着最高的真实重新睁开的眼睛看着他。他站在那里,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他一动不动,只是他的眼睛完全被她的眼神慑住,因而感到很痛苦。她似乎用她的重新睁开的、简直像一个孩子似的圆圆的眼睛看着他,然后她离奇地动了一下,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难堪的痛苦。于是她慢慢地把她那微黑的脸和胸脯向他伸过来,那缓缓暗示着的亲吻使他不禁感到头脑里仿佛有件什么东西突然崩裂了,刹那间,他完全陷入昏天黑地之中。
他双手把她搂住,神情恍惚地吻着她。这样使自己完全跟自己脱离,对他简直是一种赤裸裸地难以忍受的痛苦。她被他搂在怀里,像个孩子似的轻盈和顺从,却又是那样渴求他的拥抱,无限的拥抱,这简直使他无法忍受,他几乎要受不住了。
他转身找到一把椅子,仍然把她搂在怀中。和她一起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把她紧搂在胸前。接着,有那么几秒钟,他已经完全进入睡乡,已被封闭在最深沉的睡梦之中,他已经睡着,把一切完全彻底地遗忘了。
慢慢地他又清醒过来,始终把她温暖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她也和他一样完全沉默,和他一样沉浸在同样的遗忘之中和那丰饶的黑暗里。
他慢慢又回到现实中来,可是已经被重新创造过,已经在黑暗的子宫中重新孕育,又获得了一次新生。一切都是那样轻松和充满了光彩,像黎明一样清新,一切都无比鲜洁,都刚刚开始。像黎明一样,清新和幸福的酒杯越来越满了。她也和他一样沉默地坐着,仿佛她也完全有同样的感受。
接着,她抬头看着他,那双圆睁着的年轻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彩。他低下头去,在她的嘴唇上吻着。黎明在他们身上撒下了它的光辉,他们的新的生命已经诞生了,一切都是非人所能想象的美好,一切是这样的美好,几乎像是经过一次死亡后的复苏。他忽然更紧地把她搂住。
因为,很快她脸上的光彩开始消失了,她躺在他的怀抱中,偏着头倚在他身上,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脑袋耷拉着,有一点疲倦,由于她感到疲倦,所以失去了神彩。而在她的疲惫心情中,她又有点想到要拒绝他了。
“我还有个孩子。”她打破长时间的沉默说。他不理解她的话。已经有很长时间他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了。现在他也听到狂风的吼叫,仿佛那风是刚才又吹起来的。
“是的。”他有点莫名其妙地说。他感到心中有一阵轻微的疼痛,因而止不住轻轻蹙起了眉头。他急于想抓住一样什么东西,可又总抓不着。
“你将来会喜欢她吗?”她说。
他心中的那股疼痛现在流遍了他的全身。
“我现在就非常喜欢她。”他说。
她仍然依偎在他的怀里,从他的身上获得温暖而毫不自觉。感觉到她呆在那里,从他身上得到温暖,同时把她自己的重量和她的离奇的信心交托给他,这对他是一种重要保证。可是她现在在哪里呢?她似乎是那样心不在焉。他的头脑中于是又充满了惶惑之感。他并不理解她。
“可是我比你年岁大多了。”她说。
“多大?”他问道。
“我今年三十四岁了,”她说。
“我是二十八岁,”他说。
“大六岁。”
尽管这使她有些高兴,可是他仍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他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感到疑惑不定。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经历,这样完全为她所忘怀,而她又依偎在他的身上,让他用他起伏的胸膛承受着她的身体,感到她的重量依托在他的生存之上,因而使他既显得完备,更显得具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力量。他丝毫没有对她进行干预。他甚至并不了解她。她现在这样躺在那里,把她的重量完全放在他的身上,这对他真是一种非常离奇的经历。他满心喜悦,一言不发。让她躺在自己的起伏的胸脯之上,他感到了自己的强健的体格。由他们俩组成的这离奇的、不可侵犯的完备,使他感到自己像上帝一样可靠和稳定。在无比高兴之中,他想到如果牧师知道了现在的情况,不知会怎么说。
“你不必再在这儿呆下去,给人当管家了。”他说。
“我还喜欢这儿的这工作。”她说,“我已经跑了许多地方,我现在倒觉得这里很好。”
听到这话,他又一次沉默了。一方面她是那样贴近他躺着,而同时她又仿佛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在给他回答。可是,他并不在乎。
“你自己的家是个什么样子,在你小的时候?”他问道。
“我父亲是个地主。”她回答说,“我们家正好在一条河边。”
从这些话里他并没有理解到很多东西,一切还是像过去一样模模糊糊。可是,只要她近在他的身边,其他的一切他都不在意。
“我也是一个地主———一个小地主。”他说。
“是的。”她说。
他几乎不敢随便动一动,他坐在那里,用两手搂着她。她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起伏的胸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完全没有动。接着,轻轻地,胆怯地,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圆圆的胳膊上,放到陌生的地方。她似乎在他身上压得更紧了。自下而上的一股热流,直冲到他的胸中。
但是,这太快了。她站起身来,走到一个抽屉边去,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很小的盘垫。她看上去有一种安静的、对什么都很内行的神态,不论在华沙的时候,还是在叛乱之后,她和她的丈夫在一起时,她一直都当看护。她开始在桌上摆盘子,她似乎完全忘掉了布兰文。他坐直身子,对她的矛盾态度感到不能容忍。她来回走动着,让人无法理解。
接着,在他仍坐在那里沉思默想、惶惑不安的时候,她却向他走过来,用她那灰色的几乎带着微笑的闪光的圆圆的大眼睛看着他。可是她的既丑又美的嘴却仍然脉脉含悲,毫无表示,他不禁感到害怕了。
他的由于较长时间不曾使用而显得紧张激动的眼睛,在她的面前微微有些畏缩,他感到自己也显得有点畏缩了,可他却仍然仿佛是服从于她的意志似的站了起来,弯下腰去吻着她的含悲的厚重、宽大的嘴,而她也任他亲吻着,一动也不动。那恐惧的感情未免太强烈了。这一次他仍然没有得到她。
她转身走开。牧师的厨房里一切井井有条,然而在他看来,正因为有了她和她孩子的无秩序和不整洁却使它显得更美了。在她身上既有一种说不出的离奇的遥远感,同时又仿佛有一种和他紧密相连的感觉。这情况使得他的心在他胸膛里猛烈跳动着。他站在那里,等待着,彷徨不安。
当他穿着他那身黑衣服,蓝色的眼睛发出使她惶惑的亮光,面部的肌肉紧张地抽动着,头发蓬松,站在那里的时候,她又一次向他走了过来。她笔直向他走来,走近他的穿着黑色衣服的紧张的身体,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半天没有动。她的眼睛,在它们的最深处的一片黑暗中,原始的电光一般的记忆正进行着充满激情的斗争,同时既排斥他,又吸引着他。可是他仍然未为所动。他困难地呼吸着,额头上和他的头发根上,都冒出了汗珠。
“你想要娶我吗?”她慢慢地,永远带着那种不肯定的声调问道。
他简直害怕自己会说不出话来了。他使劲吸了一口气说:
“我要。”
然后又一次,这对他简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又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胳膊上,向他倾过身子去,以一种离奇的原始的姿态,似乎要和他拥抱,把她的嘴向他伸过去。这姿态既美且丑,他简直不能忍耐。他把他的嘴压在她的嘴上,她那方面的反应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出现了,越来越高涨的热情聚集着更大的力量,直到后来她几乎变成了轰击着他的雷电,使他再也受不了了。他脸色苍白,屏住呼吸,抽身走开。现在,只是在他的蓝色的眼睛里,还能看到一点他的集中的身影。而在她的眼睛里,则只能看到一点向着一片黑暗的虚空的淡淡的微笑。
她又一次从他身边飘开了。他现在真想离开这里。这一切已非他所能忍耐。他实在忍受不了了。他一定得走。可是他仍犹豫不决。她又从他面前转过身去。
带着某种不安和违反自己意愿的痛苦,事情终于决定下来。
“我明天就去和牧师谈这件事。”他说,拿起了他的帽子。
她望着他,眼睛毫无表情,只是充满了黑暗。他看不出任何回答。
“这样就行了吧,对不对?”他说。
“那就行了。”她回答说,仿佛只是一种毫无内容,毫无意义的回声。
“晚安。”他说。
“晚安。”
他离开那间厨房,让她就那样毫无表情,麻木地站在那里。接着她走到桌边去给牧师预备吃早饭的盘子。因为需要用桌子,她把那水仙花拿过来放到橱柜上去,连看也没有看它一眼。只是那花碰着她手时的凉意,很长时间后还一直在那里停留。
他们原来彼此是那样的陌生,他们必然将永远是这样的陌生,因而,他的热情也就成了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折磨。如此亲近的拥抱,如此全然陌生的接触!这让人完全无法忍受。他与她如此接近,而又知道他们彼此全然是两个陌生人,知道他们彼此完全素不相识,这使他实在忍受不了。他走到室外的大风中去。天空的云彩被风吹开,露出一个个大窟窿,月光也被吹得飘忽不定了。有时,光泽如水的高空的月亮,在一片空虚的太空中浮过,然后又躲进了带电的发着棕色光芒的云彩的边缘。接着,一大片云彩飘来,投下它的巨大的阴影。接着,在暗夜中不知什么地方又出现了一派光明,看上去如雾又如烟。整个天空是那样充实,又那样东分西裂,飘飞着的各种形体和黑暗、破碎的光亮的轻烟和巨大的旋转着的棕色的光轮使整个天空变成了一片混乱,然后,充满恐惧的月亮,带着她如水的银光,暂时在开阔的天空偶一露面,她那刺眼的强光简直让人不敢逼视。但一转眼,她却又躲到云层后面去了。